(七)狗蛋打擂
盖文义把玩着核桃,狗蛋晃悠着膀子,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沿街走来,最是出风头的造型,今天却没能牵引起街头的目光。人们的注意力全被县公署抢了去。
县公署在城中十字路口处,新落成的二层建筑,虽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平时倒没什么热闹可瞧。今天,却被个婆娘打闹上来。婆娘赶巧又堵到了县长关允涛,便拉着不放,大肆发飙:“天呀,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啦!你们说这么大个事情,咋就没人管、没人问啊!俺家小子要是死啦,我可怎么活啊!”
因为儿子,当娘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平时里胆小如鼠的婆娘,也会有惊天动地的一闹。
封建社会过去了,官僚主义还没兴起,军政一体的制度下,县长也没多大实权。关允涛虽然肥头大耳,一脸色衰,却空有一副贪腐模样,最多也就去四海酒店打个白条,只能腐,不能贪,余下时间里,还得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为民经营,要不是多少总有点儿捞兑,他早就辞官了。
此刻被个婆娘纠缠,关允涛实在穷于应付,只能劝:“我说大姐,说话得讲道理,那日本人要是在街头行凶,我肯定通知警署抓人,可人家摆的是擂台赛,双方交手那全凭自愿,历来的规矩……”
婆娘:“打架你们咋抓人呢,还罚款?”
关允涛一时词穷,总不能说捞点儿是点儿,正头痛时,只见盖文义和狗蛋各自施展起钻头不顾腚的功夫,几下便挤到了县长身边。
盖文义:“哎,大老关,这咋啦?”
关允涛一把抓住大救星:“哎哟盖大胆,快点儿快点儿……”说着把盖文义推到了婆娘身边,自己却找空子往外挤。
泼皮无赖式的盖大少向来不怕担是非,更爱出风头,把玩着核桃的手缓缓往前一趟:“咋个事儿啊?”
婆娘便向盖文义哭诉起来:“盖大少爷啊,你可得给评评理,你说他们大日本子凭啥打俺家小子?俺家小子多老实个人,他们差啥给俺家小子打成这样啊!啊啊、呜呜……”
盖文义:“打成啥样啦?”
婆娘:“天呐、可别提啦!到现在还起不来炕呢!你说这可咋整?他们公署又不管,我可找谁说理去啊,我要是能打过他们大日本子,我就拿烧火棍跟他们拼命,可我打不过哟!天呐哎嗨哟……”
一旁有人上来细表,挽起胳膊咋咋呼呼地说:“那啥,昨天王老三跟日本子打擂,结果刚上场,那大日本子呼家伙一拳,就、就把王老三给打懵圈了。”
盖文义听得直眨巴眼睛:“一拳?”
另一个又抢着说明:“对啊!就一拳,打李老四只一脚,一脚就给踢天上去了,要不是我们几个在下面给垫底,李老四非歇菜不可!”
盖文义瞅瞅狗蛋,挠挠脑袋:“这他妈有点儿神啊?”
狗蛋:“没那么神,我看那大日本子也就跟高老大差不多一边儿厉害吧,高老大跟他打到没劲儿了,才服软。高老大没长劲儿,咱又不是没削过他,所以,咱也能揍过大日本子!”
盖文义眼睛一长长,嘴一撇:“哎妈呀,高老大还能上呢?他要能上,那我也能上!”
狗蛋听了,特神气地把腰一掐:“我家少爷一出马,准保也能放倒俩!爱看热闹的,一起走喽!”说罢又安抚婆娘:“给你家老三报仇!”
众人一齐起哄,拥着大少就要走。
婆娘却又一把拉住盖文义:“我不用你们报仇,报仇有啥用?俺家老三该起不来,还起不来,这一小天里,吃啥、吐啥,只能喝凉水……”
狗蛋:“没事儿,养几天就好了,小时候我在冰上也摔懵过。”
婆娘:“可总得吃药啊,俺家没钱买药啊……呜呜!”
狗蛋:“吃啥药、吃药也吐,养养就好了。”说着推起盖文义就走。婆娘却仍不肯放手,反复哭嚎着。盖文义听得刺耳难耐,干脆摸出两块大洋塞给婆娘:“别叫唤了,先去抓药,不够再找县长闹!”
关允涛躲在人群外,正探头往里瞧,起先还在乐,听罢脑袋都大了,这要是开了先河,往后县公署不得成福利院啊?
婆娘对着盖文义千恩万谢,抹着泪走掉。众人随即拥护着大少狗蛋奔着戏台方向潮流般地涌去。叫号声起、拥护当中,两位就更神气了,狗蛋的膀子几乎甩到了阴沟里,大少也险些捏碎核桃,不由想起了凤含,暗道:抵制一切日本生产的东西,且看小盖同学先揍他个狗东西。
关允涛见危机解除,也随入人流之中,不用挤也不用钻,自然而然就到了盖文义和狗蛋中间。
这话还得两面说,关允涛虽然没实权,可能办的事情还真不少,这是后话。眼下这种排场,也是因为国人毕竟积习甚久,习惯了尊卑,关允涛即便不愿出风头,人们也要习惯地让路。偏偏关允涛在某些方面又是爱出风头的,不然比盖文义大了十来岁,二人又怎么会成莫逆之交?
狗蛋却不买关允涛的帐,肥大的屁股似是而非地拱了两拱,关允涛就被挤到了一边,只好够着盖文义悄声说话:“现在这老百姓呀,顶烦人,这点屁事儿也敢去公署闹,一天天把你烦的……”
盖文义不喜欢这类话题,便直接问:“最近又贪了多少啊?”
关允涛顿时委曲得满脸褶皱:“贪个屁啊,等你上任就知道了。想倒是想,可没机会啊!”
盖文义:“算了吧,咱哥俩还有啥可隐瞒的?贪污不了,你还受贿不成?向来无利不起早,你现在都能给日本人牵线搭桥,*大*屁*股*都快跑东洋去了,不受贿,你闲得蛋疼吧?”
关允涛暗地里四下一瞥:“瞎咧咧,你都听谁说的?”
盖文义:“这还用听说?老孙头都能算出来。”
关允涛只好说:“不就给日本人批了点儿地嘛,我也是上报给镇守大人,得到首肯才敢的,最多也就是欺上瞒下了一点儿。至于好处,哼哼,多少总有得捞些吧?等你上任,大哥带你一起玩。”
盖文义:“我用你?先把刚才替你垫的两块大洋给我!”
关允涛:“我给你个屁吧!嘿嘿大老盖,你也甭装,等你上任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修理你了,我就是比你大,哎、就是比你大!”
盖文义:“你脑袋大还是屁股大啊,有种比老二!”
听罢这话,关允涛顿时就馁了几分。盖文义人不粗壮,那货却不小,驴一样粗壮,澡堂里关允涛没少见识。偏偏自己弱小,尤其二人逛窖子的时候,关允涛嫉妒死了盖文义,所以也总拿那货当借口,盖文义请三次,他最多请一次。
二人一路胡扯乱拉,不一刻,便到了戏台近前,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盖文义眼睛先是一亮,看到了美子。
美子很白,白得就像三姨,白得就像他妹。盖大少的恋妹情怀,根本不考虑国籍和种族。一路上,大少也四处扫瞄过,没有发现,还挺失落。这会儿见了,却来不及调戏,毕竟擂台之上更吸引人。
台上,北野在跟郑屠费力地角逐,台下,叫好起哄声连绵不断。
这两架北野打得尤其辛苦,王老大花拳绣腿还好对付些,郑屠的蛮劲很大,下手又狠,阴招也多。二人在台面上翻滚之际,北野竟被这杀猪的抠了两次**,抓了一把老二。气得北野也在郑屠的脖子上挠了两条紫色的大檩子,还把郑屠的鞋子扯落下来。虽然那一刻他被熏得几乎昏厥过去,郑屠接下来却有些折脚,终于被他顺理成章地按在了身下,扭过了胳膊。
北野正考虑要不要再顺理成章地把胳膊扭断,郑屠先用另一只手拍打起台面来:“哎哎我*操*!不打了不打了,我服、服啦!”同时,老板的锣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盖文义和狗蛋早已挤到了台前,见郑屠落败,狗蛋赶紧又鼓励大少。盖文义却有些迟疑了。
单说在这城中打架次数最多的,当属盖大太保无疑,可大太保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换句话说,狗蛋才是真的斗士。这也是狗蛋一直以为大少不是自己对手的重要佐证。所以这次,狗蛋真心为少爷着想,想少爷能扬名立万儿,往后只有打别人的份,且不敢被还手。不然万一有天自己不再伺候少爷,跟三丫儿过上了,少爷挨揍咋办?且怎么盘算都觉得王老大和郑屠都打不过大少爷,大少爷起码不会输给这日本子吧?真挨揍的时候,他再爬上去帮忙也不迟。
盖文义好一番迟疑,不能两个打一个,总觉得不准称,反正凤含又不真的在,浪潮中拍打出的那点动力,借机一泄千里。可狗蛋拗起来很难办,于是盖文义就哄,最好的哄法就是拿钱说事:“傻呀你,那可是两百大洋呢!够你给三丫儿买多少好东西?我去打,你一个子儿也别想要。你要去打,就算输了,少爷也赏你十个大洋,咋样?”
忠心毕竟抵不过爱情,知狗蛋者莫若少爷。少爷三说两说,狗蛋就上台了。狗蛋太胖,跳不上去只好爬,少爷还替狗蛋扛了半天屁股。
台上,北野喝过水,心想总算能下顿馆子,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不料又一个憨头憨脑的夯货爬了上来,心情好生不爽。
班主本想阻止,让狗蛋明天再战,宗光彦却巴不得多打几架,把北野使唤个够。台下更是一片起哄声。人们果然喜欢这种时间长、耗力多、龇牙咧嘴抓耳挠腮的比赛。就像每次看老牛在场院上顶门,野狗在巷子里掐架一样有趣。于是,狗蛋获取了挑战资格,爬上了擂台。
北野虽不情愿,终不能立下杀手,还得按先前宗光彦和班主合计出来的战略布置,像模像样地交叠双臂,再缓缓拉开,一脸庄重地目视对手,心中却松懈得一塌糊涂。
狗蛋见对方开始动作,随即响应,先是一通跳马猴子般的活蹦乱跳,接着又是一套混着太极拳的八卦游身掌,几乎擦着北野的身子转悠起来,把北野转了个眼花缭乱。出其不意中,狗蛋突然一拳捣向北野小腹。
狗蛋打架最讲究实惠,也从不轻敌,平时满面笑嘻嘻,打起架来却最敢下狠手,且还会打架。所以这段马猴子操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为了迷惑对手,为的是一击必中。
果然,北野身子一侧,伸手来挡,偏偏狗蛋用的是个虚招,北野侧身的那一刹那,狗蛋右脚随即踢出。北野自己笨,就更想不到看着憨傻的狗蛋还有这心眼儿,且心中大意,扭转过于随意,来不及再做闪避,结果竟被狗蛋踢个结实。
狗蛋人不高,却很粗壮,脚更是又肥又大且臭,是个典型的车轴汉子。肥大的脚面抽击在北野的屁股上,发出一记清脆嘹亮的拍击声,听得台下众人都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北野的皮肉上更是一阵火辣辣的裂痛,半个臀大肌都颤抖起来。
狗蛋一击得手,进而抢攻,右脚刚刚落地,左脚顺势飞起,脚尖直点北野小腹,火候、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脚若是踢中,一般之人便会倒地不起,即便还能坚持,也会弯腰低头痛苦不迭。那么狗蛋的第三记小跳飞踢便会应时而来,是为狗蛋自创、大少爷命名的夺命连环三臭脚。
且莫小看这寻常三脚,狗蛋和大少都是懒人,从不用功习武,却能在长年的打架中保持少挨揍甚至不挨揍,必然有其道理。懒人练懒招,练得久了,自然得心应手,颇具威力。只是用来对付北野显然还不够。北野一招受制,当即稳定心神,抡起粗壮的胳膊,硬碰硬地挡了上去。狗蛋第二招受阻,并不影响下一招的发挥,但见其左脚落地后,右脚随即弹跳而起,欲借助惯势再度出左脚发难,至于攻击的部位,便是随机选择了,或曰瞎猫碰死耗子,踢中老二最好。
但这一次狗蛋并未跳起,左脚落地的瞬间,一阵钻心刺痛骤然升起,又转瞬即逝,随之便是一阵连绵不绝的麻木感。狗蛋心下暗惊——这家伙骨头真硬!于是,狗蛋又开始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游走。
北野也趁机揉了揉屁股,虽未伤及筋骨,皮肉却相当痛楚。
接下来,二人进入对攻阶段,狗蛋反复游走,真真假假地出击,太极八卦游身掌、正正反反王八拳,配合上北野的假拳,竟打得极是精彩,看得台下众人好生兴奋,有人甚至开始张罗下注了。
盖文义贴着齐脖的戏台而立,两只胳膊架在台面上喊打喊杀,每当北野转悠到自己近前时,便伸手去捞北野的脚脖子。北野气得向他手背上狠跺一脚。盖文义迅速躲开,摇晃着脑袋嬉皮笑脸:“没踩着,踩到你爷爷的后脑勺!狗蛋,踹他老二、插他腚眼儿!”
台下人们兴高采烈,人群中的美子却早已大跌眼镜,真不知这帮低级会员被灌了什么迷糊药,居然玩起这种把戏?真想挑战高手,坚持下去便是,殊不知山野自有高人,中国人这么多,还挑不出几个来打你?
美子看狗蛋更可气,那花里胡哨的动作中,竟隐含着中国传统武术的章法套路,显然经过名师指点。而狗蛋的基础甚至也不比北野差,可好端端的中国功夫竟被这厮练成这副模样。中国人呐,你就欠揍啊!
美子瞧得乏味,干脆去街头继续卖烟。
台上的打斗持续了一刻钟,狗蛋的体力渐渐有些不支。盖文义也不再像先前那般吆喝了,盯着北野的动作似乎看出了什么问题。双手也渐渐地握成了拳,敲击着台面叫嚷:“用绝招——最绝的那一招!”
狗蛋听了,突然甩了甩脑袋,摇摇晃晃地施展起了醉拳。这下北野当真懵了,看着东倒西歪醉了酒似的狗蛋,竟一时不知如何下手,于是便决定直接大刀阔斧地碾压过去,先把他撞倒,再像解决郑屠那般解决掉狗蛋,并决定顺势扭断狗蛋的胳膊!
不料,狗蛋忽然猛地吸溜了一口,似乎呛了风,在北野撞上之前,一口鼻涕吐了出来,力道竟迅猛无比,泛着阳光直击北野面门。北野躲避不及,脸上一紧,心头一凉,竟当是中了传说中的一颗铁瓜子,立即退步掩面。狗蛋趁着这当儿,脑袋一低,发疯的小牛犊子一般顶了上去,圆鼓鼓的大脑袋重重地顶在了北野的胸口。
北野四仰八叉地躺倒下去,胸骨倒未觉得怎样,身体砸在半尺厚的地板上,竟被体重反弹的力道冲击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般难受。狗蛋又趁机扑上,骑上北野,挥舞着肥大的拳头对着那张肥大的脸好一通狂殴。
台下叫好声起,狗蛋只当胜券在握,打击当中时不时地与众挥拳互动,还故涌起了屁股,让台下好生欢乐。
盖文义却来不及庆祝,见狗蛋得势,赶紧提醒他变换骑乘位置,往后靠一靠,骑在下腹部,首先让北野的腿抬不起来,然后去掐他的脖子、叉他的眼睛,那时候才可以随意故涌,哪怕胡涌出北野的屎来。可狗蛋位置太靠前,又没压住北野大臂,他担心北野手脚并用再锁了狗蛋的脖子。对于这类贴身缠斗,大少毕竟比狗蛋拿手。可欢呼声里,狗蛋根本听不见,甚至还将屁股抬起,蹲坐北野,倒是让北野显得很狼狈,杀伤力却不强。
而北野被狗蛋故涌得一连放了两个屁后,体内顺畅多了,当即暗憋一口气,腰身一挺,肚皮一鼓,便将狗蛋从头上弹飞出去,随即一个鲤鱼打挺弹跳而起,趁狗蛋站立未稳之际,颠起两个交叉步,怪叫着一记横踹,正中狗蛋前胸。
狗蛋来不及惨叫,仅仅闷哼一声,便向台下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