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黑龙会唱大戏
六月天的八、九点钟,街头开始热闹的时候。两排日本浪人身着统一袍服,怀抱腰刀,从北城门一路咔哒而来,好一派东相洋。
浪人们来到戏台前,上窜下跳地把守起来。一番动作,引来了不少爱看热闹的本地人。彩凤在帘子后面瞧了,暗自一惊:好吓人啊!戏班主揉着眼睛奔出,望着来不及打扫的一地狼藉和一台狼子:“哎、这就开整啦?”
宗光彦不予理会,阴沉着脸:“为促进中日友好,增进两国文化的交流,我黑龙会特在此设擂比武,望同道中人上台、的切磋!”
为把这句话说得明白、利落,宗光彦下了一番苦功,至少没在台上念稿。宗光彦说完,回身往乐师的椅子里一坐,等待着好戏开场。却见人群忽啦啦地散掉一大半。不仅身子一顷,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等吧——一个时辰过后,不少人走过路过,纷纷看来两眼,驻足片刻,随即走掉。眼见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一消息了,却仍无人问津。宗光彦坐不住时,尚可在台上来回地走动着。浪人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却只能一直死挺地站着。北野坐不住时,就去找宗光彦聊天。
北野迈动着武士的步伐来到宗光彦近前,带着农民工讨薪一般的表情拿家乡话问:“宗光君,你先前答应的那200大洋,可不可以先预支一半?”
宗光彦神色不变,语气却气馁了很多,悄声解释:“不是我小气。只是我们这两年的经费非常紧张。因为在这里没有什么作为,会里的钱快花光了,军方的经费又落不到我们头上,所以我们的日子很难过。不过,这样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只要按照我会纲要,坚定不移地行动下去,我们很快就会过上好日子的。”
北野:“宗光君,我问的是我的大洋可不可以先预支一半?”
宗光彦:“你还不知道吧?山本分会长已亲临本地,许多个项目已经正式启动,就连先前在我手上死去的项目也被盘活。我们就要……”
北野有些急,就冒出了中国话:“你的、打岔的不要!”
宗光彦见躲不掉,只好说:“北野君,你是鼎鼎有名的大和武士,也是我黑龙会的骨干成员。怎么可以如此斤斤计较?”
北野又换成日语:“那毕竟不是两百斤砖头,那是两百大洋!如果你们有难处,我可以只收一百,不过,我要先支付!”
宗光彦想了想,极肯定地用中国话表示:“你的放心。你的一个月的不败,我的承诺,大大的兑现!”
北野放心下来,二人坐回位置,找班主要了壶茶,喝了起来。挑战者仍然没有出现,二人就唠起嗑来。
没错,他们也需要唠嗑。
日本人在某些方面是很真实的,所以二人唠得也很交心。为表示先前的计较,北野幽幽地感慨:“不是我对你不放心,我是大和武士、是黑龙会成员,可我也有妻子、有儿女,大家都要吃饭呐!你不知道,最困难的时候,我的甚至抢过中国人的鸡!”
宗光彦颇有同感:“最困难的时候,我也偷过中国人的狗。狗肉特别香啊!”回味狗肉,宗光彦又给北野打气,一脸贪婪地望着北野,“不过我敢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光明正大地打劫他们中国人!”
北野顿时兴奋起来:“只要我们都坚信,那一天就会早早地到来!”
一帮浪人畅想着美好的那一天,先迎来了今天的午间。肚子饿了,就向戏班主赊了一锅面条,就着一盆鸡蛋酱吃个滚瓜溜圆。
饭后不久,本地人开始往戏台方向聚拢。
等待,有时候也是一种很有趣味的趣味。正所谓好饭不怕晚,人们买些零食,三、五一伙聊些趣闻,讲讲彩凤,吆喝几句新学会的唱腔,在等待的过程中把胃口吊得高高的,吃起来更是美美的。可今天,人们来到戏台前,看到的却是一伙日本子。
大家伙犯迷糊,嘀咕声里,望着台上,一脸看猴子的表情。宗光彦先是卖力地讲述两国文化交流的必要性,进而挑战,接着谩骂,直接哄劝。可人们就是不理睬,瞧着串上跳下干气猴一样的宗光彦,就是无法理解他的必要性,就当是在看猴子。
眼看唱戏的时间要到了,人们开始起哄:“噢噢、下去吧——噢噢、下去吧!”戏班主适时走出,面对赊账欠钱的主儿也不再鞠躬,堆起一脸假笑:“各位黑龙会的大爷。要不、咱们换换?
宗光彦闷哼一声,手一招,准备明天再来。想想又转回身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戏老板:“我的不懂,你的说说,中国人的怎么回事,为什么挑战的不敢?我的知道,你们胆子小小的,可为什么,看热闹的都没有。这十分的不正常!你的、替我解释的干活!”
班主好笑:“这个我倒是可以解释,就不知大爷您能不能听明白呀?”
宗光彦::你的絮叨的不要,干脆、简单的说!”
班主:“好好,我说——”咳了两声,算是吊了吊嗓子,“大爷,您听好了,它呀、是这么回事——我们这疙瘩人呢,但凡有点儿身份的,都不愿意打架,为啥——嗑碜?”
宗光彦冷不丁打断:“嗑碜?”
班主:“对呀,就是丢人现眼——嗑碜!再说了,也犯不上,赢了没啥可显摆的,当不得吃、当不得喝。输了,更嗑碜!”
宗光彦想了想:“如果我的偏偏要打,怎么的干活?”
班主也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你们可以带点儿彩头——赌嘛!我们这里的人虽不尚武,可尚赌啊!你要是能拿出两百大洋,谁赢、叫谁揣走,我的保证、一定有人挑战!若是不肯出钱,还偏偏要打……”班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就只能去街头挨个试了。见谁、拍谁,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指不定拍到哪个练家子,就遂了你们的心愿。就怕真闹急眼了,整出人命来,可不准称啊!”
宗光彦琢磨片刻:“好,我的两百大洋的给!”
戏班主见宗光彦如此肯定,不由得一愣。起先宗光彦一伙租戏台的时候,班主倒也不甚在意,甚至有些窃喜,上午里戏台空着也是空着。回头跟班里一合计,又觉得不够踏实,租金能否拿到尚不敢肯定,别再让这帮人闹哄出事来,砸了场子。随着中午这帮人又赊了一锅面条,班主也终于下定了不合作的决心,只是不好明说,便趁机出个难题,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却不料事与愿违。
宗光彦倒不是真连面条都吃不上了,租金他也给得起。只不过日本人都有个习惯,有所需时先张嘴讨要,要不来再想别的办法。可我一要,你就给,那我当然白吃了。所以日本人的客气从来都不是真客气,井二爷骂得好啊——客气他妈蛋!
戏班主讲究的却是“舍得”,只当作为人,得有人的起码准则和情理。我舍得先给你,可你不能真不给钱啊?因为“舍得”,所以本地人的馆子里都是先吃后结账。
宗光彦虽然准备在中国交流文化,却没有研究文化的心思。他只想打擂,只要能打擂,200就200,反正中国人也赢不去。另外也给北野打打气,200大洋就挂在擂台上,一个月不败——给你。
宗光彦没文化,班主却有文化,见事已至此,念头一转,计上心来,随之将拇指一挑:“大爷有气魄!既然决定了,我又没法赶你,那就再给你出出主意吧——要想干好你们的活儿,可不能整天撸撸个大脸守在台上。你们先得学会吆喝,露个脸、撩个腚啥的,比划起来聚聚人气,起码你得翻几个跟头吧?这行话也叫亮相。我再帮你敲打敲打、加几句说辞,那看客准保乌泱乌泱的。铜板往台上这么一扔,你们轻轻松松就能把租金赚出来。不然谁来看你们这帮二呼呼的?”
宗光彦听个半懂不懂,哼一声:“这不可以,耍猴子的一样!”
班主:“嘿嘿,你说对了,我们这还真没人设过擂台,只有人耍过猴子,对了,耍猴子就是我们的一种文化呀!噢、你们还可以学学看纸片、打麻将,再不成——撮撮旮旯哈!”
宗光彦:“什么是旮旯哈?”
班主头疼的样子:“我说你们在我们这儿也有年头了,咋还这么土鳖啊!旮旯哈就是这、这、这……”班主说着,在宗光彦几人的膝关节上反复拍打几下,“就是这里的关节骨啦!”
宗光彦目光一亮:“人的?”
班主:“嗨呀,要了命了真是——猪的,牛的,当然最好是羊的。”
宗光彦终于明白了,“哟西”一声,拍拍戏班主走掉。
戏班主望着一群徒有武力没有大脑的浪人们离去,先是有一种教诲于人的自豪感,再一转念,就开始算计了——舍得。
故事或许可以这样理解——
宗光彦文化侵略,戏班主不以为然,宗光彦经营惨淡,戏班主落井下石,宗光彦不耻下问,戏班主故弄玄虚,宗光彦当机立断,戏班主顺水推舟,宗光彦欲高歌挺进,戏班主欲分一杯羹。结果必然是引狼入室。中国就这样被侵占了。
但,中国从来不缺顶大梁的爷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