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姥姥家唱大戏
本地人特别爱看戏、看杂耍,因为没有别的娱乐活动。
本地人最近特别爱看戏,因为戏班子里有个吴彩凤。
“吴彩凤,二十三,绫罗绸缎身上穿,大伙儿快把天仙看,窈窕淑女我的天呐——”这是盖大少携狗蛋前来捧场时,跳上戏台的吆喝。从此后,盖大少再来看戏,就被免了票票。
戏台在城中主街道偏北一侧的露天小广场上。广场四周立有木头桩,演出前拉起绳子一圈,圈里的人收票,圈外的人靠自觉。演出下午一场,晚上一场,观众在圈里坐成一片,圈外挤成一团。
上午,则是戏班子休整、打理的时间,扫扫头一天地上留下的瓜子皮,砸一砸被挤歪的桩子,最重要的是做一锅好吃的。
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弟正在打理的当儿,宗光彦、北野一众浪人呱哒呱哒地走来,直奔戏台,站在台前左看右看,嘀咕几句,宗光彦忽把腰一掐:“哪个的说话,过来的一个!”
三人一见来者不善,忙去后台请来正在打算盘的班主。班主出来,眼珠略一转悠,先撅屁股鞠个躬:“几位……”
宗光彦倒是痛快、直白,狠叨叨地:“我们的,戏台子的征用,你的明白?”
戏班主听罢,脑袋当即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显然不是听不懂,而是不肯配合。宗光彦立即眼露凶光,狠狠地嗯了一声。
戏班主则当即哭丧起来:“哎哟我说大爷们,您千万甭吓唬我,您也吓唬不住。这干啥都得说规矩、讲道理,是不?这戏台子我可是花钱租来的,你想用、没关系,可你得给钱。一天一块大洋,你要给、你就用,你不给、就别用。你要是头午用、我刚好下午用,咱两不耽误,也好商量,是不?可你要是光嗯嗯……我的、不干。”
班主久历江湖,不仅见多识广、能说会道,表演功力更是炉火纯青,一通话软中带硬、夹枪带棒拍打过去,宗光彦也很没辙。
几个浪人用日语嘀咕了几句,宗光彦忽把胸脯一拍:“两天一块大洋,我的用完、你再用!”
班主合计着,这帮玩意儿倒会砍价。不过既然开了价,就表示有出租的意愿,剩下的无非是钱多钱少的问题,台子肯定是得租了。班主也知道日本人凶狠,摸不大准对方的底,既然两个大洋一天也占了便宜,当即便允了。顺便问:“那你们……一张票多少钱啊?”
宗光彦倒也机灵,马上反应过来,狠狠一哼:“我们赚钱的不要,只为文化的交流!”
班主心想:扯啥犊子,不赚钱,想赚啥?刚想再盘问一番,至少就租赁事宜达成个方式方法。不料宗光彦倒是痛快,再哼上一哼,身一转、腰一挺,带着一帮人呱嗒呱嗒地又走了。
班主直犯合计:“哎哎,你们到底是租还是不租呀,上打房银哩!”不见对方理会,也就没再当回事,暗骂一句“哼哼像群猪”,掉个腚回去继续打算盘。待午后一到,戏班子便又粉墨登台了。
锣鼓一响,台上先是一出小秧歌。
小秧歌是本地人最喜欢的文艺曲目,讲究边说边唱,且歌且舞。描述起来简单,表演起来更简单,本地人几乎一张嘴,都能来两句。但要演出水平和质量,则要比任何曲目都难上很多。因为它是一门综合性的曲苑杂活儿,说白了就是要求表演者啥都得会。
可悲的是,“小秧歌”就是后来的“东北二人转”。只不过,那时候的小秧歌绝不低俗,即便草台班子里的戏子,也讲究一个起码的艺德,起码不会作贱别人、轻贱自己。所以小秧歌绝不会有“男骂女来女打男,满嘴荤嗑、通篇黄段子”的情况出现,那都是吃饱喝足不爱出来逛街的人们没事在炕头上扣着脚丫子的闲扯皮,不仅难登大雅之堂,上台更会挨揍的。要知道,本地人的脾气确实不咋滴。
随着台上的表演开始,台下的人也越聚越多。挑担提桶、挎篮拎筐的小贩更是准时准点地到场。小贩中最美的一个,只能是美子。如果美子愿意将香烟贩卖到底,它将会成为这座城中永恒的(一道标志性的)风景。
人们都在看戏,发出的声音只有掌声。美子自然也没法吆喝,并且比任何人都看得投入。她非常喜欢戏,各种各样的中国戏。事实上,她喜欢中国的很多东西,甚至全部。并且不只喜欢,某些方面还尤其精通,尤其精通中国的文化。这不单单是训练和实践的结果,还因为极高的天分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原因,让她对中国的许多方面一触既通。尤其在这依兰,她自来熟得就如同回家一样,所以虽然扮成个烟贩子,她在许多方面表现得一点儿都不见外,甚至不客气。
迎面走来一大个子,表现得更不客气,随便一伸手,便将整齐码放在烟箱里的烟包抓出了八包,且没抓碎。
美子暗惊——好大好灵巧的手!
来人不仅手大,脚更大,踩在大地上,就像舰艇停泊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随即,一枚大洋当啷一声,丢进了烟箱里。
徐仁德拿过香烟,刚要换个位置,美子却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日本香烟挺贵,最贵不过八个铜板。大手大脚的徐仁德花钱的机会不多,但也知道大洋的价值,至少足够这八包香烟钱。所以徐仁德知道卖烟女绝不会因为钱给得少而叫住他讨要,不禁略感意外。
美子却信手一抓,不知哪里摸出一盒火柴:“先生,送您火柴。”
美子不仅是特务,还是名优秀的侦探。鼻子一吸,就知道此人不吸烟,眼睛一瞄,就看出他兜里没有火。徐仁德身上倒是没有金袋子,金条正在钱庄里换大洋呢。金沙湾徐家的确只有金子,且无处可花。
美子没心情学做生意,借机送一包火柴,只为在人群中再把徐三公子多看一眼。她可以瞧不起任何人,但职业的敏感却随时提醒她,一定要记住某些人。
徐仁德买烟却只因一时兴起,揣回去给家里喜欢抽烟的人尝尝。眼见卖烟女又送了一包火柴,兜里有烟,手上有火,闲着也是闲着,就拆出包来点燃一支,叼在嘴上移动着脚步,寻个最合适的位置往戏台后面的帘子里瞧——那里有彩凤。
等待是种很不是滋味的滋味。枪不到手,大哥总不踏实,只能逛城消遣。姐夫更喜欢城里的热闹,为此数年里不曾早起的他在鸡刚叫的时候就下了地,哪怕是坐在窗前,看着路工推着粪车挨家挨户收着人们在头天夜里储存在粪筒里的粑粑,也不肯错过一个城市的清早。徐仁德却有的是耐心,哪里的日子都一样。四海旅店里一躺,徐三公子盯着一盏灯就能度过半天。姐夫和大哥虽然了解三公子的性情,却始终觉得这不正常,到了晚上硬拉着三公子来看戏,于是徐仁德就看见了吴彩凤。
此刻,彩凤也正在帘子里望着徐仁德,昨晚的徐仁德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彩凤在台上的时候总是很投入。投入表演不等于眼里看不到观众。只有懂得与观众交流互动的戏子才是好戏子,自己投入而互动不了观众的戏子那叫独角戏。不必握手、拥抱,更不可能有言语上的交流,只要眼中有,无形中便可将台上台下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她昨晚看到徐仁德和今天看到徐仁德并没什么区别——那只是个观众。一个好像站在任何地方都比人高出一头的大个子观众。只不过,她现在不在台上,与这个观众的目光交流就不大一样。
她看着他买香烟,丢大洋,接火柴,点香烟,除了美子招呼他的那一声时,他看了美子一眼,而做其它动作的时候,一直都在张望着台上。确切地说,是张望着台上的这张帘子。
台上精彩的表演吸引了所有的观众。所有的观众也可以在等她,但绝不会因为等她而错过台上的精彩。那精彩却唯独吸引不了他,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帘子后面更精彩。
彩凤想到这个大个子专门为自己而来的时候,心就莫名地颤了一下。十年戏龄,十年芳华,彩凤遇到过各种爱慕,心只为之颤了这一下。
她再望向他的时候,他也恰恰转到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上,于是,他也看到了她。
那一瞬间,他淡然的眸子乍然一亮。
那双淡然的眼睛,绝不会因为看不到她而有丝毫改变,却在看到她时——乍然一亮。
那一道亮光映入她的眼中,倏忽间融化在了她的心里。至此,那一道亮光就再也没有消失,乍亮一刻似乎已成为永恒。
她在那道亮光里走上台,一如既往地唱着戏。他没有鼓掌,更没有叫好,脸上淡然依旧,乍亮依旧。
他享受着她全部的精彩,她开始只与他一人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