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徐家三公子
依兰古城几经战火,城墙本就高大厚重。如今又在镇守大人手里加高加厚,更加异常坚固。只是和平时期,城墙上无人把守。城门处白天也不设岗,只在夜里闭城之后,有士兵把守。大多时候,哨兵的任务除了睡觉,就是替有紧急情况需要进出的的居民开门。
依兰,无疑是座安全的城,不被来犯好多年。即便马胡子,也断断不敢来城里骚扰。因为那不是打劫,而是打仗了。
城防团也只是个象征性的设置。团级建置,连队的规格,统共只两百多人,主要为看管城内重要物资,如镇守大人的仓库,包括军火,外加处理紧急突发事件。即便如此,也不是马胡子能够对付的。何况镇守大人的正规军就驻扎在依兰-哈埠一线,随时可回兵增援。
正午,南城外飞奔而来两红一白三匹骏马。马上之人俱都穿着宽松的短衣,踏着硬底薄帮鞋,衣衫略显凌乱,显然走了很远的路。
一人干瘦无须,目光深邃,一看便是内敛强干之人。另一人短发如苔,体型微胖,大圆脸上蓄着络腮胡,瞅着有些滑稽。白马上的汉子凤眼浓眉,略瘦微黑,淡漠中带着点意兴阑珊的味道。马腹一侧,随随便便插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单刀。
三人进了城,随即下了马。城中人多,跑不开马,也不合乎规矩。当然,偏若骑行也无人拦截,只是很不得体,更像是马胡子的作为。
三人牵马缓缓而行。胖子望着热闹的街景,一脸妙趣,合不拢的嘴巴里偶尔呵呵、呵呵两声。瘦子则一脸严峻地警惕着周围,似乎随时都能遇到什么危险。白马汉子则看啥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一会儿瞅瞅地,一会儿望望天,冷不丁又看向胖子,随随便便地说:“哎,大姐夫,等见了杨副官,你跟他谈不就完了嘛。”
胖子回过神,呵呵一声,却看向瘦子:“你瞅三儿那样,一上阵就打怵,一上阵就打怵,跟大姑娘见不得生人似的,害羞啊?”
白马汉子就又无奈了:“这有啥好打怵的,不过是个买卖。我只是觉得,你俩谁都比我会说,干嘛非赶我上架啊?”
瘦子:“爹让你往后顶大梁,你不上阵谁上阵?”
白马汉子就更乏味了,却看向胖子:“大姐夫,回头你跟爹给说说,让我挑什么大梁啊?谈买卖、打理账,你比我强多了。管大伙儿干活,大哥最行,我看就连二哥二姐夫都比我强。你说爹到底看上我啥啦?我还是带那几个小尕儿看看家、护护院得了。”
胖子不理会,瘦子又沉着脸:“你是家中老小儿,爹就稀罕你,让你挑,你就得接。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老人家早晚得走,你早晚得接这摊子。至于别的,不用你操心,不还有我们吗?”
胖子很肯定地嗯了一声:“没错,这次让你上阵,就是练练。有我和你大哥在后面坐阵,不用紧张。”
白马汉子听了,便不再言语,继续望着天儿走。
城东一角,有座独立的小院,院子里有棵树,树下有张桌。一个年轻的军官和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喝着茶。军官的军装上没有标志,也看不出个什么职位,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院门上的铜环被拍响,军官端坐不动。商人听了两听,把袖子略略一挽,手往半空一指,眉开眼笑起来:“哎、来啦!”
商人去开门,军官拿起桌子上的茶碗,吹了两吹,却没去喝。突然,树上的叶子落下一片,打着旋儿转悠到了青年军官手上的茶碗里。青年军官缓缓抬起头,顺势向门口瞥去一眼。白马汉子也刚好在胖瘦汉子的陪同下走了过来,船大的脚掌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拍打起一股股细弱烟尘,向着周围弥散。明明挺高挺宽的院门,被汉子那宽大的身板一挡,便连道缝隙也没有留下。青年军官冷不丁就想起个与本次买卖毫不相干的词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青年军官不由得向白马汉子点了点头。白马汉子随意地拱了拱手,直接在军官对面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
胖瘦汉子则一左一右并列在白马汉子身后。胖子抱着膀子,目光散漫地往角落里暗自瞄。瘦子垂着手,盯着青年军官的脸,像要看出什么猫腻似的。
白马汉子见二位摆出这般模样,有点儿意外,半转着身子、略扬头:“哎,别站着啊,喝碗水呗!”平平常常一句话,倒教四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中年商人毕竟老道,脑筋略转变,随即堆起笑脸:“对,坐下喝碗水,歇上一歇,好事多磨嘛,慢慢谈!”中年商人这般一说,胖瘦汉子便也落了座。中年商人随手拿起茶壶,转着圈儿地倒起水来,呵呵地介绍着:“咱们这买卖,按规矩双方是不该留名下万儿,可我对几位实在是太知根知底了,几位都是我的知交,所以才把你们安排在我自家相见。不如干脆——咱也破破这规矩,咋样?”
中年商人几句笑谈,让彼此都轻松了几分。青年军官点点头。白马汉子手上随意一挥:“我无所谓,这位朋友若不方便,无妨。”
商人嗨了一声:“哪里哪里,我不仅想为你们牵成这桩买卖,也是诚心想把你们牵成朋友。噢,闲话不说——”商人将巴掌往青年军官身前一亮,“这位是城防团团副杨玉书、杨团副,也是驼腰子杨老镇长的二公子!”
白马汉子三人同时略略抱拳,拳头刚一放下,中年商人的手掌便缓缓地滑了过来,“这位,湖南营、金沙湾徐家堡徐仁德、徐三公子。这是他大哥徐仁天,这是他姐夫……唉,大柱子,你大名咋称呼啊?”较胖汉子扬脖一笑:“童大柱,叫我大柱子就成,不见外、不见外。”
几人哈哈中又抱了抱拳,就开始谈正事。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规矩更是规矩。五把毛瑟枪,二十盒子弹,300大洋,不是很贵,可绝对不便宜。变成350,就有点儿不讲规矩了。
好脾气的大姐夫先急了,一拍桌子:“杨团副,生意没这样做的,明明说好300,咋能坐地起价呢?”又一脸莫名状看中年商人,“是不是刘老板?”
刘老板一脸难色,就去看杨玉书。
杨玉书呷了口茶,却只看徐仁德:“我不是商人,就不必考虑行情。我只考虑难度。现在局势有些变化,你们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最近军队内部都很紧张,事情就不大好办。可既然先前已经答应了,即便为难,我杨某也得办。价格上提一提,也是给弟兄们个交待,还望徐三公子能理解。”
杨玉书语气不轻不重,诚意不足够,道理很应景。
大哥瞧瞧姐夫,姐夫又去看徐仁德。
徐仁德也喝了口水,这已经是第三碗了,这一路来,他确实很渴,喝罢一抹嘴,随意地:“是这回事儿,行!”
杨玉书略略一笑:“三公子够大器,我先替弟兄们感谢。”
徐仁德摆摆手:“没啥,有买有卖嘛。”
杨玉书:“那好。不过,还是得按规矩来,我想先看看……”
话不用再说了,徐仁德懂,手往腰间一摸,一个口袋就砸到了桌子上。杨玉书伸手去抓袋子,大哥和姐夫都有些紧张。徐仁德却突然一伸胳膊,宽大、厚实的手掌就压在了杨玉书的手背上,不甚在意地说:“杨团副,你的货呢,我也得验吧?”
杨玉书看看中年商人,表示不解:“怎么,你们还不知道我的规矩?我向来是先收大洋再交货,信不过,买卖可以不做。”
人都来了,规矩自然是懂的。只是徐仁德开始就没在意这碴儿,又不得不来,一时就忘了,眼见杨玉书拿了钱袋子,可得问个明白才行。此刻听了杨玉书的说辞,徐仁德方才明白过来,便将手一收,哂然一笑:“那行。”
杨玉书见徐仁德这番模样,也不知这人是真迷糊还是装糊涂,但这钱袋子总不能假吧?杨玉书再次去摸钱袋子,心却陡然一跳。
钱袋子不小,四、五百大洋打成包,倒也装得满。可咋这沉?等将钱袋子打开后,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杨玉书,脸上也不由得阵阵发紧。他想过里面可能装有金条,却没想到竟全是金条,甚至大洋那么粗的金块子!
徐仁德无意卖弄,姐夫却挺直了腰板:“我们当然相信杨团副,也请杨团副相信我们,咱徐家堡没别的玩意儿,就这。”
大哥的脸色却很难看,路上就忘了交待一句“钱财不外露”,三弟就将一袋子黄金咵嚓一下子砸桌面上了。
杨玉书尽量不动声色,将钱袋子缓缓推回徐仁德面前:“说得好,我们当彼此信任,即如此,我也不妨坏把规矩——”
又是一句半截话,几人却听个糊涂。大哥心眼转得最快,暗忖:想抢?!心里想着,手就跟着摸向了腰间。徐家堡自然不是今天才买枪的,除了三弟,自己和姐夫身上都带着撸子。
撸子是北方人对小型手枪的称呼,小型枪外观一般都较漂亮,弹夹插入把手内,成为一体,因其子弹上膛前需要拉动一下包裹在枪管外的套筒,故名“撸子”。一般弹容量小,装五至十发子弹不等,主要用于自卫,预防突击事件。
毛瑟枪也称驳壳枪,弹夹与把手分离,插在扳机前方。弹容量可在20发甚至以上。又因其表面光滑锃亮,插入弹夹形似匣子,故又称之为大镜面、匣子枪。因性能上属于半自动,可点射可连射,又称自来得、快慢机。而北方人更喜欢它的火力,故称之为盒子炮。如此众多形象的称呼,足见中国人对它的热爱程度。没错,它就是德国毛瑟C96!因来自中国的大量订单而持续着生产与辉煌。更因为大,所以火力猛,射程远,其典型的作用在于进攻!
不料,大哥的手刚刚摸上撸子把,杨玉书却微微一笑:“三天后,城北皇门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罢起身欲走。
姐夫不解:“为啥三天后啊?”
杨玉书没有解释,抓起军帽戴上。
中年商人忙说:“嗨,大柱子,杨副团这般看重朋友,都破了规矩,你还瞎合计啥,真是!”不料徐仁德随即又叫了声:“杨团副。”
杨玉书已走到门前,缓缓站住,缓缓回头,突然眼前金光一亮,一根条子泛着阳光隔空飞来。
杨玉书出手抓住,似懂非懂地看着徐仁德。
徐仁德缓缓一笑:“即是朋友,我自然信你。”
杨玉书没言语,将条往口袋里一顺,扬长而去。中年商人赶紧送行。
大哥和姐夫忙将徐仁德围住。
姐夫急:“三儿,你这太冒失了吧?人家既然都信咱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那条子可不止三百五啊!”
大哥叹:“我看那杨团副绝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出了啥漏子?”
徐仁德又一碗水喝掉:“没事儿,敢耍咱,整死他。”随随便便的一句话,整死人就像整死猪一样,事实上,三公子连猪都没杀过。
大哥和姐夫对望片刻,似乎也明白了父亲为啥要把挑大梁的活儿交给老三,也许,就因为他啥都这么不在意,却又不真糊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