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时候,我受乔二嫂的委托,到她家去执行一个特殊任务:劝说乔老二,消消心头火,明天一定要给乔大伯拜寿去。
我不是街道干部,也不是乔家的亲戚。朽迈之年,不知从哪儿来的精神,津津有味地管起闲事来了。一条小街上,谁家夫妻吵架,兄弟失和,或是邻里之间发生了什么争端,都好请我去劝说。劝了几回,人们说我有化干戈为玉帛能力,送我一个雅号:“玉帛老人”。于是我的干劲儿更大了,谁家有事,我都去。
乔老二住在小街的尽东头,新盖的房屋,新修的门楼,很气派的。我站在院里咳嗽一声,叫道:
“嫂子,二哥在吗?”
“在,睡了。”
“叫醒他,‘玉帛老人’来也。”
“叫不醒,你叫吧。”
走到屋里,乔二嫂已经沏好了茶,等着我。乔老二躺在床上,蒙着被子睡觉,身上的被子一起一伏:呼,呼,呼……
“玉帛老人”一向重视调查研究,情况是很清楚的:乔老二不登乔大伯的门,不是针对乔大伯,而是针对乔大伯家老三的。他们年轻的时候,乔家两支人,合开着一个风箱铺子,生意十分兴隆。乔家的风箱做得好,曾是地方一绝,技术却不外传,闺女们也不传的。有一年冬天,乔老三收了一个外姓徒弟,惹怒了族人。乔老二脾气暴,拿了一把斧头,一定要让乔老三跪在祖宗牌位前面认错不可。乔老三不认错,也拿起了斧头,结果两人都挂了花。现在,他们的头发都白了,心里的斧头还没放下。平时也罢了,每当乔大伯那边有了什么喜庆事情,乔老二不是头疼,就是牙疼,总是礼到人不到。“玉帛老人”也懂一点医学,心藏神,肾藏志,肝藏魂,肺藏魄,人类的那种长久不能消化的嗔恨之气,却不知藏在哪里?
我坐在床前,响亮地咳嗽一声,开始工作了。我先讲了一个故事,想把他逗笑,可是他不笑。我喝了一口茶说,明天是乔大伯的八十寿辰,你一定得去,你是亲侄子。你去的意义,不仅是让老人高兴,更重要的是在族人面前,做一个团结的姿态,等于一次外交活动。常言说:“君子量大,小人气大。”中日都友好了,台湾问题也要争取和平解决,你心里的那点火气,难道就不能消化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孔子的话也用了,孟子的话也用了,不顶事。
乔二嫂看我累了,示意让我休息一下再说。我没有休息。轻轻一笑,顺口打了一个妄语。我说,其实老三已经认错了,早就认错了。他曾亲口对我说,千不是万不是,当年都是他的不是。他不该私自收徒,更不该和你打架。你是兄他是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才是;私自收徒,不但破坏了祖宗的家法,也不符合现在的法律。现在,中国有了专利法……
谁知这么一说,他的火气好像更大,身上的被子大起大落:呼,呼,呼……
我看看乔二嫂,表示黔驴技穷了。
这时候,一阵唱歌的声音,小星星下了夜学。星星的妈妈经常上夜班,他一直跟着奶奶睡觉。我像看见救兵了似的,指着床上的被子对他说:
“星星,弄醒他,抓他脚心儿。”
“他怎么了?”星星问。
“他肚子里有气,你听,呼呼的,像拉风箱。”
“什么叫风箱呀?”
星星仰起脸儿,忽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突然问了一声。我眼前一亮,觉得孩子的话,太新鲜了!刹那间,我的心里空空朗朗,一世道理,一切知见,都被他那天籁一般的声音粉碎了。我把他捉到怀里,笑着说:
“乔家的孙子,没见过风箱?”
“我见过冰箱。”
“冰箱是冰箱,风箱是风箱。——我们做饭,用什么呀?”
“用锅。”
“烧什么呀?”
“液化气儿。”
“那是现在,早先呢?”
“早先不做饭——吃奶!”
乔二嫂也笑了,把他捉去说:
“傻孩子,早先做饭,家家是用‘老鸹嘴’和风箱。”
乔二嫂告诉他,“老鸹嘴”是一种燃烧煤炭的炉具,风箱是一种吹风的工具。乔二嫂说,两个老爷爷,做了大半辈子风箱,爷爷年轻的时候也做风箱。乔二嫂又说,咱乔家的风箱,工精料实,鱼鳔合缝,外涂桐油,内烫蜂蜡,拉着轻巧,风力又大:呼,呼,呼……乔二嫂卖力地“拉”着风箱,星星拍着小手笑了说:
“晓得了,晓得了——吹、风、机!”
被子底下,忽然有了咯咯的笑声。乔二嫂赶忙对星星说,爷爷醒了,风箱是什么样子,问他去吧。乔老二在被子底下笑着说:
“明天拜寿,问你三爷去吧!”
恰到好处,我便告辞了。
乔大伯的生日真好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静静的小街上,到处飘着槐花儿的清香,天上的月亮也圆圆的。我看天上的月,很像星星的脸盘儿,他,该叫“玉帛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