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袁是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北院老袁是局长,南院老袁是工人——那是过去。现在北院老袁不是局长了,南院老袁也不是工人了,一个离休了,一个退休了,两人都歇了。
南院老袁退休后,种了一些花儿,养了两缸鱼,弄得满院花色水汽。早晨捞鱼虫,晚上看电视,白天浇了花儿,就到街上看下棋。北院老袁就不同了,离休以后,很少出门,时常站在院里的枣树底下,观看树上的枣子。实在麻烦了,就到南院说些闲话,有时两人还要喝半日的茶。
中秋节到了,北院老袁的心里更是麻烦。尤其到了晚上,满街的汽车不住叫唤,听见就烦。他骂了一句人,就到南院去了——南院的院子深一点,或许听不见。
南院老袁正在屋里看电视,见他来了,赶忙沏了一壶茶。那是一台黑白电视,很小,屏幕上净“雪花”。北院老袁看了一会儿,就说:
“以后到我那里看去吧,我那里是彩色,清亮。”
“一样一样,你那里演什么,我这里也演什么。”
“客气什么,说去就去。”
两人手牵手,一同到北院。
彩色电视果然好看,南院老袁看了一回,由不得天天来看,从“节目预告”一直看到“再见”。北院的老袁有些烦了,就说:
“电视不能天天看,天天看对身体不利,尤其是对眼睛不利。”
“你说哪天看?”
“有好节目看,没好节目不看,最好是有个计划。”
“怎么计划?”
“我有电视报。”
“你计划,我计划?”
北院老袁眼睛一亮,忽然来了一个灵感。他说这样吧,以后来了电视报,我先让你看,你想看哪些节目,就在哪些节目前面画一个圆圈儿,我看可以了,到时一起看。南院老袁觉得这个办法不错,就答应了。
过了两天,墙头上果然放了一张电视报。南院老袁打开一看,报头上还写着两行字:
电视报已到。下周拟看何节目,请速标出。老袁同志阅办。
南院老袁拿着电视报,登上鸡窝,扒着墙头,问北院老袁:
“什么叫‘阅办’?”
“阅办,就是让你看了以后去办。”
南院老袁指着那个“拟”字,又问:
“这个字念什么?”
“nǐ。”
“什么叫‘拟’?”
“拟,就是想、准备、打算的意思。”
南院老袁明白了,拿着电视报,到屋里看了一遍,标出了拟看节目。然后又登上鸡窝,扒着墙头,对北院老袁说:
“节目标出来啦,你看行不?”
“别问,写,咱用文字说话。”
“那何苦呢?”
“歇着也是歇着,咱俩只当做游戏。”
南院老袁为了看彩电,只得依了他,在报头上写了—句话:
节目标出来啦,你看行不?
北院老袁看了,摇头笑了说:
“不行不行。头一句就不合文法,这个‘啦’字尤其不能用。‘你看行不’也不行,应写:‘当否,请批示。’”
“什么叫‘当否’?”
“当否,就是恰当不恰当、合适不合适、可以不可以的意思。”
“请谁批示?”
“你说呢?”
南院老袁明白了,便去改写。
南院老袁在北院老袁的辅导下,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学会了不少字眼,掌握了一定文法,居然也能写出一段像模像样的文字来了:“下周节目已标出,拟看京剧《铡美案》、河北梆子《大登殿》,《动物世界》《曲苑杂坛》,似也可看。当否,请批示。”北院老袁看了十分满意,挥笔写上“同意”二字,退给南院老袁。南院老袁按照批示,到时就来看电视。
明天地方台要播《聊斋》了,南院老袁慌得不行。他看过一回这个片子,一小段一小段的,很是好看。可是电视报送去好几天了,一直不见批示,便去北院找老袁:
“老袁,明天要播《聊斋》了!”
“哪个台?”
“你还没看电视报?”
“这两天比较忙啊!”
北院老袁点着一支烟,朝沙发里一躺,干燥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少有的幸福的光泽。南院老袁着急地说:
“哎呀,你快给批了吧,明天就要播了!”
“哎呀,我得看看呀。”
“哎呀,你快看呀!”
“哎呀,慌什么呀?”
他越着急他越沉重。南院老袁想起了自己的黑白电视,就说:
“你到底批不批吧?”
“批,批,你先回去,我争取抓紧看,抓紧批。”
南院老袁出得门来,哭不是笑不是,他想:一个做游戏,干吗这么认真呢?老袁别是得了什么病吧?
这么玩了一阵,南院老袁就不耐烦了,鸡窝也踩坏了。以后看见电视报,也不及时拿,北院老袁便批评他的拖拉作风。他不吃他的批评,两人吵了一次嘴,就掰了瓜——他看他的彩色,他看他的黑白。
春节快到了,南院老袁也买了一台彩色电视,乐得不住哼小曲。他在房上安装天线的时候,看见北院老袁孤影悄然地站在院里,心里不由一颤,觉得自己高兴时,应该高姿态,不应哼小曲,老朋友爱做游戏,就还跟他做吧,又不花钱。他到街上买了一张电视报,标出拟看节目,用了半日脑筋,想了一段很漂亮的话:
彩色电视我已买到,颇清晰,在你认为方便的时候,欢迎莅临观看。下周节目安排当否,请批示。又及。
北院老袁看了,潸然泪下,从此两人言归于好,情同莫逆,只是不再做那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