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师早先是中学的语文教员,现在退休了,每天在家习字读帖,读帖习字。他的书法在县城里很有名气,商厦店铺之上,名槛古刹之中,到处可见他的墨迹,篆、隶、楷、行,皆有功力。有人说他的隶书结构严谨,古朴端庄,像是“乙瑛碑”;有人说他的楷书笔力雄劲,气势开张,颜筋柳骨俱在;也有人说他博采众长,心花自开,已是脱巾独步,自成一体了。他听了,一张冷静的脸变得更冷静了,先是摇手否认,然后说:
“临帖,临帖!”
傅老师的脸,一向那么冷静,这是他的一个特点。
他可不是故作谦虚。傅老师上小学的时候,就爱习字,时至今日,读帖临帖一直是他的日课。他有一个干净的小院,雅致的书屋,窗外种了两株芭蕉,屋里养着一盆文竹;一张紫檀色的书案上,除了文具,还放着一只小香炉,无论读帖还是临帖,总要焚上一支香,淡淡香气,令人内心清定,意念虔诚。读帖,洁手净案,凝神于一;临帖,坐满、足按、身直、头正、臂开、腕平、指实、掌虚,那认真的样子,就像颜鲁公站在他面前一样,手里拿着戒尺。
傅老师的书屋洁净古雅,文具也很讲究,湖笔徽墨,玉版宣纸,石黄、鸡血石买不起,刻了几枚寿山石印,用的是漳州八宝印泥。他说穷读书富习字,文房四宝,不能凑合。——其实他并不富,只不过老伴和孩子们都有工作,不指望他的工资。另外,一些机关、学校请他写字,也有送他笔墨纸砚的。
傅老师习字不惜工本,但他的字却很好求。他给人们写匾牌,写条幅,也写春联、婚联,并且不要任何报酬,拿纸就行。有一年秋天,一家饭馆开业,请朋友们吃饭,他也被请去了——那饭馆的匾牌是他题写的。大家把他让到上座,纷纷和他碰杯,向他敬酒。他不会喝酒,也不喝饮料,便以茶代酒。理发的老潘和他碰杯时,已是半醉了,顺口说了一句:
“傅老师,今年过年,得有我一副对子!”
“行,有。”傅老师说。
老潘的理发馆很小,门脸也很简陋,他和傅老师要对子,实在是酒兴所至,没话找话而已。不料那年的大年三十上午,傅老师真的拿着一副对子,来到他的理发馆里:
“老潘,你还要对子不?什么时候了,也不去拿——纸也不拿!”
老潘想了半天,才说:
“哎呀,一句酒话,你倒认真了,至少还记得!”
“你是喝着酒说的,我可是喝着水应的呀。”傅老师说。
老潘展开那对子,乐得手舞足蹈。清笔正楷,墨香扑鼻,字写得好,内容也好:
推出满脸新气象
刮去一堆旧东西
横批:
焕然一新
有求必应,言必信行必果,是傅老师的又一个特点。
傅老师给人写字不要钱,并非是他的字不值钱。城里有个临济寺,临济寺的大和尚每年请他写不少条幅,前来朝拜观光的日本人见一幅买一幅,一幅上百元,有的几百元。临济寺供应笔墨纸张,至于一年卖多少钱,他是问也不问的。
1992年秋天,大和尚找不到他了,我也找不到他了。过了二十来天,我才见到他,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朝东一指,说:
“我到日本看了看。”
原来,他应“春风株式会社”的邀请,访了一趟日本。我听了很是惊奇,不是惊奇他的出洋,而是惊奇他的口气。他久居县城,别说国门,平时城门也很少出的,现在谈到出洋,却像是走了几天亲戚,赶了一个集,那么平常。
一个县城平民,访了日本,岂是瞒得住的?他从日本回来,名气更大了,向他求字的人就更多了。他依然是有求必应,依然不要报酬。大和尚说他心如止水,六根清净,街坊邻居也说他是个厚道人,难得的厚道人。
但是傅老师的心里也有人我是非,也有不厚道的时候,甚至还有给人玩个小手段的时候。九月里的一天,我和他在花市看菊,一个西服革履,头发稀稀的中年人,拱着手朝他走过来说:
“傅老师,久违了!”
“呵,‘无心道人’,你也看菊?”傅老师也向他拱拱手。
这个人姓万,也爱好书法,自号“无心道人”。他在一个局里做事,常到四大机关行走。他不读帖,不临帖,不写春联、婚联一类的东西,只写条幅。我见过他不少作品,但不外三个字:“龙”“虎”“寿”,分别送给职务不同、年龄不同的领导干部。傅老师从来不论人非,对他却小有评议:给领导同志送一幅字无可厚非,落款“无心道人”,则可一笑也。
“无心道人”牵着傅老师的手,笑容可掬地说:
“傅老师,我也想求你幅墨宝哩。”
“好的,好的。”傅老师也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字,你见过?”
“见过,只是没有细读。”
“没有细读,何言墨宝呢?”
“慕名呀,你的字,写到日本去了!”
傅老师“哦”了一声,说:
“这么说,你不是慕我的名,是慕日本的名了。”
笑了一阵,又说:
“写什么,嘱句吧。”
“‘意静不随流水转’——”
“好的,好的。”
“‘心闲还笑白云飞’。”
“好的,好的。——还写什么呢?”
“就写这两句吧,立幅。”
“好的。”
傅老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硬皮小本,记下他的名字和嘱句。
“无心道人”又牵了牵傅老师的手,高兴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
“傅老师的字,你是摸不到了。”
这也是傅老师的一个特点:谁向他求字,他若点一点头,淡淡地吐一个“行”字,便是真应了;他那一张冷静的脸上,若有热情出现,满口“好的,好的”,并将你的名字记在他的小本上,得,用句俗话——你就吹了灯睡觉吧,并且他总有一套不得罪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