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葬料理妥当,夏萍和儿子也将踏上返家的路程。临行前一天,钟鱼邀约出去走走,看看这些年家乡的变化。夕阳晚照,街景如虹,这一对儿时的伙伴慢慢走在路上,余辉下的彳亍的身影有了沧桑的印记。
“夏萍,你走路已经和常人没两样了哈?”钟鱼看到她左腿虽有些跛,但步态却轻松自如。
“戴了十年义肢,磨炼出来了。”夏萍淡淡一笑。
夏萍留着一头披肩的长发,在中老年妇女中显得特立独行,有追忆和缅怀的象征意义,像当年的蓝老师,然而扎眼的花白又令人心痛,岁月只有回忆不能回头了。
钟鱼喟然叹道:“二萍啊,你的白头发比两年前还多咯。”
夏萍看一眼钟鱼,“你也是。”
“咱们都老咯。”
“走着,走着就老了。”
两人相视百感交集地一笑。
“钟鱼,谢谢你,还有我姐,这么多年一直照顾爸妈。”
“咳,说这些干嘛,都是一家人。”
“这些年我探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夏萍回忆道,“一次是小牧五岁的时候,一次是妈的七十大寿,一次是爸去世的时候,还有就是这次……想想真是愧疚。”
“别这么想,你也是身不由己。”钟鱼看着她说,“……爸妈都不在了,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探家了吧?以后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夏萍怅叹一声,黯然不语。
“那就最后看一眼家乡吧。”钟鱼轻松地拍拍手,“将来留个念想。”
“我不放心你们。”夏萍担忧道,“酒店破产了,我姐心灰意冷……你呢,有什么打算?”
“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吧,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这点小打击算什么……我的生存能力你是知道的,饿不着。”
“可你毕竟不年轻了。”夏萍看着他说。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没问题。”钟鱼无所谓地呵呵一笑。
夏萍无奈地摇头。
“你们怎么样?我看小牧也成人了,个头比我还高,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杰鸿呢,还好吧?”
“我们都好,我还在特教学校当老师,每天有孩子们陪伴,他们虽然智力有残疾,可是都非常可爱。”夏萍露出欣慰的笑容,“……小牧上高中了,成绩优异,杰鸿还是很忙,本来这次要一块儿过来的,可是临时接到防汛抗洪的紧急任务,没能成行。”
“哦,那就好。”
钟鱼点点头,沉默半晌忽然饶有趣味地扑哧一笑。
“笑什么?”夏萍不解地问。
“人生太富有戏剧性了。”
“此话怎讲?”
“二萍,假若当年赶场那天你没有遇到潦倒的叔杰鸿,假若那天咱们一块去公社采购结婚用品,你的腿就不会被蛇咬伤,假若我抛开一切地跟你一同返城……咱们早就在一起了。”钟鱼仰天一笑,“命运这东西真是比蛋壳易碎,经不起半点磕碰,一次意外就能改写整个人生,一天的时光就能决定一辈子的结局。你的,我的,春萍的,杰鸿的。唉,想想真是奇怪。”
夏萍幽然一笑,“你希望意料中还是意料外的?”
钟鱼沉默半晌道:“我不知道……我希望没有遗憾。”
“人生总有遗憾,偶然其实也是必然。”夏萍意味深长地说。
“是。”钟鱼点点头。
两人走到红旗小学的旧址,这里已改名叫“金沙小学”,一栋气派的六层教学楼拔地而起,绿草如茵的操场,红色塑胶跑道。
夏萍举目四望,感慨道:“变化可真大呀。”
“是啊,一点痕迹都不剩了。”钟鱼说。
“咱们的潘老师怎样了?”
“潘老师走了……走得很安详,算是无疾而终吧。”
夏萍黯然神伤,“……同学们呢?”
“姜金锁和柳大雁也不在了……金锁追捕逃犯时因公牺牲了,当时报纸和电视连续几天播报了他的事迹,大雁是肝癌病逝的。其他人都还好,94年小学毕业30周年的时候大家聚了一次,全班四十个同学,只来了二十个,见了面都挺亲的,弄得一帮老男孩老女孩热泪盈眶的……”钟鱼怅然一笑,“说好了40周年时再相聚……唉,恐怕那时连二十个人都凑不够了。”
夏萍辗然一笑,怀想道:“记得小时候写关于理想的课堂作文,雨燕的理想是当一名歌唱家,像百灵鸟那样放声歌唱。援朝的理想是当一名侦察兵,去朝鲜战场打鬼子。端午的理想是当一名坦克手,开着坦克去朝鲜战场打鬼子。肖巧的理想是当一名白衣天使,无影灯下为所有遭受病痛折磨的劳苦大众送去健康。洪军的理想是当一名火车司机,飞驰在千里铁道线上……你的理想最奇怪,想当一名科学家,发明一种眼镜,戴上它看书,里面的学问会自动储存到脑袋里。”
钟鱼开颜一笑,“对,小蚂蚁的理想是当一名特级厨师,为毛主席做红烧肉。范磕巴的理想是当一名拖拉机手,在千里戈壁上开垦出肥沃的良田。你的理想是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让更多的孩子学到文化知识……看来只有你的愿望实现了。”
“那时只天真地为了理想,没想过会成为谋生的职业。”夏萍有感而发,“相比之下,理想更加纯洁无暇。”
“真怀念那时的勇气,初生牛犊不怕虎,把未来想象得那样完美,把理想挑选得那样美妙,结果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钟鱼摇头笑道,“你还记得那时常用的一个比喻吧?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我们是含苞欲放的蓓蕾,将来有一天桃李满天下。末了却成了一方俗人,像我们的父辈一样。”
“我们仍然是桃李,不管在哪里平凡,我们都曾经绽放过。”夏萍扶扶眼镜说。
“我们还是吗?”钟鱼质疑道。
“是。”夏萍肯定地说。
两人边走边聊,不觉时间流逝,已从日暮黄昏到灯火阑珊。钟鱼抬腕看看手表,“哟,都这么晚了,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啊……回去吧,明早你还有赶车。”
回到棬子树街,钟鱼在歪脖树下停住脚步,拍拍树干,感慨道:“只有你没变,还是当年的样子。”
他把目光转向夏萍,笑道:“你这一走怕是永别了,咱们就此道别吧,当着孩子们的面,该笑我们两个老家伙太煽情了。”
“好。”夏萍微笑点头。
“说点什么呢?不知说什么好。”钟鱼低头想了一会儿,“……唉,可能真是老了,特别念旧。这些年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能说说话,说说心里话的人越来越少,走着走着就剩下自个儿了,特别孤单。到了这个岁数,名啊利啊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就是怕孤单。”
钟鱼怆然一笑。
夏萍眼里闪着泪光,“钟鱼,你这样的情绪我也曾经有过……但是现在我们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着了,我们有家了,是妻子丈夫,是父亲母亲,是为我们至亲的人活得幸福,打起精神来,前面的路还长,有许多的坎坷需要我们去经历,有许多的责任需要我们去担当,你不会消沉的,是么?”
钟鱼长舒一口气,“放心吧,我这人属弹簧的,越是大的困难压在我头上我就越强硬,没了三灾六难,反而自己就懈松了。”他看着夏萍的眼睛,“……你不一样,你从来都是强硬的,自始至终,这种力量在你的骨子里,在你的血液里……二萍啊,你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要强了半辈子,往后柔和点,随遇而安,平常心,后半生的日子也能舒坦些,自在些。啊。”
“嗯。”夏萍的眼泪流下来。
“行了,该说的都说了,再唠叨下去就酸了,就此道别吧。”钟鱼伸出手,想一想又一挥手,“嗨,这个太肤浅了。”
他张开双臂,“来个拥抱吧!”
夏萍笑中有泪,上前投入钟鱼的怀抱,将头靠在他胸口上。
钟鱼有力地拍了拍她肩膀——“保重,二萍!”
夏萍也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保重,老鱼!”
第二天,钟鱼去火车站送走夏萍母子,回到家中,春萍拿出一只厚厚的信封,告诉他:“二萍留下三万块钱。”
钟鱼一惊:“这怎么行,咱们不能要她的钱。”
“她是偷偷藏在枕头下面的,我也是刚发现。”春萍叹气道。
“……那要不要给她寄回去?”
“算了,她也是诚心帮咱们,那样一来太见外了。留下吧,以后再还给她。”
“好,算借的。”钟鱼想一下说,“刚好正需要这笔钱,不然也得到外面借。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准备开一间干洗店,现在穿高档衣服的人越来越多,都需要干洗,投资不高,风险不大,我有个同学就是开干洗店的,我去考察过,收入还不错,也不算累。这事我都琢磨好多天了,觉得可行,你觉得呢?”
“你觉得行就行,不是说好了,家里的一切决策你拍板决定嘛,听你的。”春萍一笑,“往后咱俩专心打理干洗店。”
“我就不参与了,到时把孟姐叫来帮忙,你们老姐俩一起打理。”
“为什么?”春萍诧异道。
“萍子,干洗店毕竟是小本生意,挣不了很多钱,只能够家里日常开销。”钟鱼叹气道,“两个孩子的学费,现在的,将来上大学的,还有嫁妆,都需要钱……所以趁我还干得动,得出去另寻一条挣钱的门路。”
“老钟,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歇歇吧,别太苦了自己了,啊。”春萍担心地劝道。
钟鱼泆然一笑,“萍子,如今我不是为自己活着了,是为了你,为了女儿们快乐地活着,我不怕苦累,不敢松懈。”
“老钟啊,可是……”春萍的声音哽咽了。
“别可是了,就这么定了。”钟鱼轻松地笑道,“别看我中学还没毕业,可凭咱的智商,出去也是个脑力工作者,不至于下苦力流汗,放心,啊。”
他伸手搔搔春萍的头发。
钟鱼骑车来到“巧洪干洗店”门口,架好车,走上前趴在柜台上喊了一嗓子——“土肥!”
土肥正蹲在地上,戴一副老蓝色袖套,使一把小刷子给皮夹克打油上色。
“哟,老鱼来了?”土肥搁下刷子,站起身走过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看看你小子还健在不。”钟鱼摸出香烟,弹出一支递给土肥,“……怎么,你这干洗店又是干洗又是水洗,还翻新皮夹克?”
土肥点燃香烟长长嘘一口,“多一条挣钱的门道嘛,我一家老小吃饭穿衣全指望这间小店了。”
“大小也是个老板,你小子从来就不是劳苦大众的一份子。”钟鱼戏谑道。
“你怎么样啊,钟总?又回到劳苦大众的怀抱,挺得住吗?”土肥扯下套袖,揩揩手丢到一边。
“皱皱眉的事。”钟鱼轻描淡写地笑笑,“过去是飘的,如今有落了地了,踏实,又找回我自己了。”
“我是感同身受啊。”土肥自嘲地笑笑,“过去我也算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不也沦为洗衣男嘛,凭两手吃饭,没那么多名利压身,反倒轻松自在。”
钟鱼理解地呵呵一笑,悄声问:“你们家的变色龙在家吗?
“在,后头熨衣服呢。”土肥答应道,忽然回过味来,“操,我老婆怎么是变色龙了,那我不也成怪物了?你小子拐着弯骂人哈。”
钟鱼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口烟,看着土肥道:“只为求一名字相似就义无反顾了?甘心低声下气当个霜打的茄子?没这么怀旧的吧?”
土肥叹一声气,“我这个岁数还谈什么爱啊情啊的,早戒了。能搭伙过日子就成。巧芝这人不错,刀子嘴豆腐心。”
“拉倒吧,刀子嘴豆腐心?羞死个先人。”钟鱼不屑地嗤笑一声,“还有半辈子呢兄弟,挺得住吗?不行服个软,和王娟复了得了,她不也一直一个人吗。”
“有些事不能再回头了。”土肥苦笑一下。
“也是。”钟鱼理解地点点头。
“别扯淡了,你小子今天找我肯定有事,说吧,什么事?”
“是有个事请你帮忙。”钟鱼言归正传道,“如今我成了穷光蛋了,得找个养家糊口的营生,思来想去,觉得开爿你这样的干洗店稳当,春萍身体不好,又闲不住,给她找个轻松的事干。”
“嗯,这主意不错。”土肥赞同道,“虽说小本买卖,但旱涝保收,每天都有进账,不至于破产……说吧,差多少钱?”
“不差钱。“钟鱼尴尬地一笑,“找你取经来了,我是两眼一抹黑,机器从哪儿买都不知道。”
“这个简单呐。”土肥从柜台下找出一张名片,递给钟鱼,“诺,上面代理商地址、电话都有,洁丰,老品牌。”
“哦。”钟鱼仔细看了看,“没有报价呢,一台得多少钱呐?”
“只有一台干洗机不行,得是成套设备。”土肥解释道,“还有烘干机、熨烫台、发生器、消毒柜,全套算下来将近两万块,你报我的名字,他们能给你个抄底价。”
“行,到时你帮我验下货。”
“没问题。”土肥点头道,“店面选好了吗?”
“看了几家,没有合适的,正为这事发愁呢。”钟鱼烦恼道。
“来,我跟你说老鱼。”土肥凑近了耳语道,“前面200米,街口,有一家饼屋正准备转让,40平米,精装修,开干洗店刚合适,而且背后就是一个上千住户的居民小区,黄金口岸,生意肯定差不了。本来我打算自己挪窝过去的,价都杀好了,得,让你小子捡这个便宜了。”
钟鱼思付片刻道:“算了,你老婆那关就过不了。”
“我有办法摆平咯,你就甭操心了。”土肥无所谓地摆摆手,“另外我还有些熟客,离那方近,到时都介绍到你那儿去,先把头三脚踢开。”
“这不是把你的生意枪了吗?不能干对不起朋友的事。”钟鱼掐灭烟头,“容我再想想。”
“还想个屁呀!”土肥给他一拳,“咱们兄弟还用扯这个?就这么定了。”
巧芝从里面走出来,人未到声音先到,“洪军!活儿干完没有?磨磨蹭蹭的!”
一看到钟鱼也在,脸上立刻挂上一层霜,懒懒地招呼道:“来了哈。”
“你好,嫂子。”钟鱼赶紧问候。
巧芝把目光转向土肥,厉声道:“客人中午就要来取衣服,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扯闲拉呱!”她用手绢把脑后蓬松的头发胡乱一扎,“一辈子的穷命,跟你真瞎了眼!”
钟鱼急忙告辞:“不打扰了,你们忙,我先走了。”
钟鱼走到树下,刚坐上车座,未及离开便听到里面的质问声——“他来干嘛?是不是来借钱的?”“借什么钱,随便聊聊。”“我警告你啊,他现在穷成叫花子了,别说咱没钱,有钱也不借!”“你这叫什么话!当初咱们起步的时候老鱼没少帮忙,二话没说甩了两万,还把酒店的布草全包给咱们,忘恩负义呢你。”“甭跟我抬杠,钱连本带利都还清了,帮他洗涮也是该挣的钱,不欠他的,以后你少跟他来往!”“从前你看到老鱼脸都笑出花了,又是点烟又是递茶的,人家落难了,你就这态度?说你变色龙一点不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没工夫跟你翻陈谷烂芝麻的事!”……
钟鱼叹一声气,摇头笑笑,蹬上自行车走了。
一个月后,“春萍”干洗店正式开张营业,店址在距离“巧洪”干洗店2000米之遥的另一个街区。
钟鱼骑着28永久自行车,穿行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飞长流短中。老迈的坐骑和老去的主人,要开始新的征程。
他在劳务市场大门外停住车子,一眼望去,市场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很多人扛着行李被褥,编织口袋,展现出火车站一样的人满为患。钟鱼东张西望一会儿,才将扯停靠在街沿上,扽扽衣服,以义无反顾的勇气走进拥挤的“劳动力”大军中。
钟鱼随波逐流,四处睃巡,擦肩而过的是一张张没有感情色彩的苍凉麻木的面孔,社会底层的阶级表情。过道两旁挤挤挨挨地蹲着人,地上放着一张纸,像卖身一样写着:“打杂”、“搬运”、“普工”、“门卫”、“墩子”,接受雇主买菜一样的问价砍价。钟鱼感到一阵悲哀,这些人年富力强尚且如此,看来自己只能打八折贱卖了。尽头是一个老仓库样的用工大厅,四面透风,风吹得招聘广告忽喇喇响,还有股子尿骚味。几十张桌子逶迤排开,后面坐着傲慢的招聘的人,前面是挤挤凑凑低眉顺目被招聘的人。从前酒店招聘员工的事由范磕巴负责,想必也是翘着二郎腿傲慢地坐在后面,一字一顿,莫测高深地回答询问。
钟鱼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整张的白纸上红蓝的毛笔大字十分醒目,属于狂草和行书的结合体;“文秘”、“文员”、“公关”、“办公室行政”,全部要求未婚女性,身高1.60以上,品貌端正,气质佳,聪明伶俐,能正确领会领导意图,绝对服从领导工作安排,有无经验均可。这是一则廉价的征二奶广告,背后有一张流口涎的嘴,把“意图”改成“企图”,“工作”改成“业余”、“经验”改成“******”便真实了。“业务员”、“业务代表”、“市场专员”、“营销助理”、“销售主管”,月薪极高,这当然是陷阱,规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引诱对前途充满幻觉的人,但劳动力们对此有了免疫力,少有问津。“驾驶员”、“送货”、“送奶工”、“仓管”、“保姆”、“营业员”、“包装工”。这些虽比较务实,但钟鱼不是性别不对就是岁数大了。一圈看下来,密密麻麻的职位竟没有一个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