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拉开皮包,拿出那一沓欠条,放在区长面前。“这是区政府各部门在我们酒店吃饭所欠的餐费,合计3万余元,我来追讨过无数次,都是无功而返。”
“哦。这么多?”区长拿在手上一张张地看,“都是多久的?”
“两年来合计的。”钟鱼说,“要是在从前都可以缓缓,不急着要,可是现在……酒店眼看着快倒闭了,我已经无所谓了,可我妈尿毒症晚期,等着这些钱救命呢,还有女儿的学费,员工的工资,孩子们辛辛苦苦打工挣钱不容易,我不能亏欠他们……”
钟鱼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别急,别急,我们一定解决。”区长安慰道,扭头和旁边的张主任低声交谈几句。然后面向钟鱼为难道,“这些手写的白条,按财务制度无法报账。”
“我现在才知道上当受骗,肠子都悔青了,当时出于信任,都是国家干部,政府的人。”钟鱼懊丧道,“好的贵的点什么上什么,平时我女儿都舍不得给她们吃,老百姓精打细算挣点钱容易吗。”
“这个李主任已经离职了,家也迁往外地,所以……你还能提供其他翔实的凭证吗?”
钟鱼叉腰想了一会儿。“监控录像算吗?酒店各处都安装有探头,公务车车牌号、就餐干部的尊容都有清晰记录,摄像头的分辨率很高,吃的什么海鲜,喝的什么名牌酒一目了然。”
其时已有几个与会干部惶惶不安地低下头。
“算!”区长拍板决定道,“特事特办,马上把所欠餐费一分不少全部结清,以解你的燃眉之急。张主任,这件事交给你办理……另外,此事我们要进行深入调查,一经核实,不论涉及到谁,一律个人补交餐费,而且组织上还要严肃处理!”
钟鱼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区长。”
区长起身和他握了握手,语重心长地说:“好的干部占大多数,不自律的是极个别。共产党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你要坚信这一点。”
“嗯。”钟鱼郑重地点点头。
张主任把厚厚的一摞钞票交到钟鱼手上,窝着心火翘起大拇指:“你高,实在是太高了!”
“这也是你们逼的。”钟鱼针锋相对,“安装监控本来是防盗贼的,没想到给你们用上了,你们比盗贼更可怕。”
钟鱼开车行驶在通往开发区公路上,蓝天与两旁行道树的绿荫在挡风玻璃上像河水一样湍急地流逝,钟鱼一只手臂搭在车窗上,另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一副超然物外、无欲无求的神态。忽然嘴巴一咧,放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汽车停在同华冷轧厂门口,两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紧锁,贴上了白色的封条。钟鱼拉开皮包,翻找出一张欠条,两手一搓,搓成一个纸团,丢出车窗,然后调转车头……
汽车驶进一个居民小区,钟鱼放慢车速,拉下车窗,探出头寻找楼号。忽然看到前面一个骑车人熟悉的身影。钟鱼踩一脚油门追上去横在他面前——
“刘猴子,打你电话就是关机,你是故意躲我啊?”
“哪儿是躲你呀。”刘猴子尴尬地一笑,“我的大砖头早卖了。”
钟鱼从皮包里找出欠条,“把欠我的饭钱结了吧。”
“你看我现在这个惨象还能给你结吗?”刘猴子两手一摊,展示自己的潦倒。
“你他妈当时吃的时候比谁都款爷!”钟鱼骂了一句,“有多少还多少,哪怕还一半呢。”
“我是一分钱拿不出来。实话跟你说吧,我那个小贸易公司就是个皮包公司,固定资产只有几张办公桌,早被工人搬空了。”刘猴子低头瞧瞧,拍拍车龙头,“这么着吧,你看我这辆破自行车值多少钱?不嫌弃就拿去吧。”
钟鱼拉开车门走下来,指着刘猴子:“你下来。”
“****!还真要啊。”刘猴子惊讶地从车座上下来,架好自行车。“得,你骑走吧。”
钟鱼飞起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刘猴子应声倒地,捂着肚子撒泼打滚——“你还打人呐你,还有没有王法了,你这是犯法你,我报警拘留你……”
钟鱼不由分说继续狠踹三脚,然后理理西服,气喘嘘嘘道:“一脚一千块,你欠我五千块,我踹你四脚,打个八折,两清了!”
钟鱼将欠条扔到他脸上,回身坐进车里,解开衬衣扣子大口透气。车座上手机的电话铃响了,钟鱼操起来,“喂?”
里面传出范磕巴急切的声音:“老鱼,你在,在哪儿呢?海利达水,水产品商行的金,金胖子带着一伙地痞流氓上,上门讨债来了,把春萍堵,堵在办公室里不,不准她出来。”
“咱们的保安呢?”
“全,全体罢工了,准,准备把酒店值钱的东西拿,拿出去卖呢。”
“妈的!”钟鱼恨恨地抹一把头发,“……你告诉金胖子,什么事等我回去解决,欠他的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还清了,胆敢动萍子一根手指头,我要他的命!”
“放,放心吧,老鱼,有我和柱子在这儿盯着呢,他不,不敢胡来。”
“行,我马上回去!”
钟鱼放下电话,“嘭嘭嘭”用力拍打着方向盘宣泄。然后打燃火,猛踩油门向酒店驶去。
“春萍大酒店”正式宣布破产,关门歇业。
依照破产清算程序,酒店财产被查封、春萍和钟鱼名下存款、有价证劵被冻结,房产、汽车被扣押拍卖,偿还债务。站在酒店大门外,望着人去楼空、寥落萧条的三层楼建筑,春萍的眼睛湿润了:
“十几年的打拼,过了一个坎儿又一个坎儿,最后什么都没留下……我们又回到起点了。”
“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争之必然,顺其自然。我们已经尽力了……”钟鱼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人生本来就在得失之间,有舍才有得,咱们虽然没钱了,可是不用操心劳神了,一家人又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有空还能去散散步,多好啊。我妈曾经说过,心之所安,矮瓦斗室也是人间天堂。”
“嗯。”春萍凄凉地一笑。
“走吧,萍子,回家去,做点好吃的,我可好久没吃你亲手烧的饭菜了。”钟鱼笑道。
“唉……走吧,咱只能挤公共汽车了。”春萍挪动脚步。
“挤公车多好啊,不用自己掌握方向盘,精神放松。我跟你说啊,我坐小汽车坐得腰间盘突出。”
他们又搬回棬子树街的老房子里,花了一上午时间打理久已蒙尘的门窗家具,中午煮了两碗清汤面吃。钟鱼稀哧呼溜吃得汤水不剩,抹抹嘴巴快意道:
“舒服,海饱!又找到从前的感觉了。”
春萍喟然一笑。
“你知道吗,萍子,这老房子接地气,踏实,不像咱以前住的十二层,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心里悬吊吊的。”
春萍叹一声气,“妈的医药费还没着落,等会儿我给二萍打个电话。”
“不用,我留了一手。”钟鱼掏出半截烟点燃,惬意地吸了一口,“我还有三万来块的私房钱呢,下午就去医院预付了。”
“也不能用尽了,还有欢欢笑笑的学费生活费呢。”
“她们这学期的已经交过了,离下学期还有小半年呢,这几个月我可以打工挣钱呐。”钟鱼拍拍胸脯,“我这身子骨,比小伙子还结实呢,没问题。”
“眼瞅奔五十的人了,别逞强了……”春萍担忧地说,“不行把欢欢笑笑转到普通学校吧,咱的条件不比从前了。”
“不行!”钟鱼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让我闺女受委屈,俩孩子从小蜜罐里泡大的,我就是当牛做马也把她们供出来。”
“那我也跟你一起打工挣钱,我不怕吃苦受累。”春萍郑重地说,“你必须答应我。”
“这个……倒是可以考虑,反正你也闲不住。”钟鱼搔搔头皮,“不过干什么你得听我的,我同意的才能干,我不同意就不能干,而且今后家里的一切决策都得听我的。”
“行,我全听你的。”春萍点头。
“好哇,太好了。”钟鱼站起身激动地踱着步,“十几年垂帘听政,我又坐回了皇位,找到了做皇帝的感觉,太好了。”……
市医院的住院部里,耄耋之年的大双虚弱地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痰音滞重地呼吸着。春萍用一把小梳子细心地梳理母亲的白发。
“妈,这些日子酒店没什么事,钟鱼一个人打理就可以了,我在医院亲自照顾您,不请护工了。”
“就是,自家人肯定比护工精心。”钟鱼挖了一小匙苹果泥喂进大双嘴里,“还能陪您说说话。”
大双嘴巴蠕动半天,才喉咙一动,艰难地咽下去。然后睁开黏涩的眼睛,左右寻找。“我俩大孙女没来啊?”
“妈,欢欢笑笑住校呢,等一放假我就叫她们来。”
“哦。”大双努力地点点头,“妈不想在医院住着了,妈想回家。”
“妈,您还得安心住院,这里的医疗条件好,我们也放心。”
“是啊,妈,等您彻底康复了,就接您回家,您的房间我们都收拾好了。”钟鱼呵呵笑道。
“妈知道,我这病好不了了,也就是捱日子……管子一拔,让妈早点走得了,活着也是遭罪,还拖累你们。”
“妈,您说什么呢。”春萍和钟鱼同时说。
“唉……”大双艰难地一笑,“再好的医生只能医病不能救命,该走了谁也留不住,妈早想通了……妈现在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趁这时清醒,妈有些话要嘱咐你们……”
“妈……”春萍攥着大双的手,声音哽咽了。
大双长长地吸一口气,面容安详道:“妈这条命本来两年前就该被阎王爷收走的,是你们,花了那么多钱,给妈赎了两年的阳寿,妈知足,没有遗憾……妈走了以后,不要举行葬礼,不要大操大办,简简单单送妈上路就成,妈图个清静。你们一定要答应我。”
春萍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钟鱼难过地背过脸去。
大双抚摩着春萍的手背说:“大萍啊,钟鱼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是你的福分。对妈尽心尽力没得说,那年你爸没了也是风风光光走的,亲生儿子也就这样了……以后你要好好待他,替爸妈报恩。”
“知道了,妈。”春萍点头。
大双疲惫地喘了一口气,“大萍啊,你先出去,我和女婿单独说几句话。”
“诶。”春萍起身走出病房,合上门。
钟鱼坐到床前,握着大双的手,“妈,您说。”
大双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看着钟鱼的眼睛说:“大萍交给你了,两个孙女交给你了。拜托了……”
钟鱼的眼睛湿润了,郑重地承诺:“有我一口吃的,萍子就不能饿着。欢欢笑笑我一定让她们长大成人,出人头地。您放心。”
大双露出宽慰的笑容,眼睛慢慢合上,再次陷入昏睡中。
钟鱼轻轻走出病房,看见春萍坐在长凳上,满脸泪痕,两眼发呆。钟鱼碰碰她,“怎么了,萍子?”
春萍抬起头,“刚才医生和我谈过了,妈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再做透析了。”
“肾脏移植呢?有条件做吗?”
春萍摇摇头,“医生说妈只剩下半个月的光景了……我刚给二萍打了电话。”
钟鱼一声怅叹,“就按老太太的意思办吧,接她回家。”
钟鱼蹲在实验外国语中学大门口的路沿上,忧郁地吸着烟。电动门徐徐开启,欢欢笑笑随嬉笑逐闹的同学走出来,四处睃巡自家的汽车。钟鱼站起身,换上一副愉快的表情,招手道:
“闺女们,在这儿呢。”
姐妹俩走过来,诧异地问:“老爸,你没开车来?”
“不开了,从此以后走路了,老爸要锻炼,减肥。”钟鱼轻松地说,“你们也跟爸一块儿走路,身子骨炼结实了,弱不禁风的。”
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的什么药。
“走吧,别傻站着了,闺女。”钟鱼一左一右揽过姐妹俩的肩膀,“温室里的秧苗经不起大自然的风雨,娇生惯养的娃娃承受不住人生的磨难,打小就得淬炼,懂吧。”
“哦。”欢欢怏怏不快地挪动脚步。
“老爸,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笑笑惊讶地叫道。
欢欢也蓦然发现,“是啊,老爸,你一下子老了十岁。”
钟鱼呵呵一笑说:“这是因为老爸吃得太好了,得了富贵病,其实好东西全在五谷杂粮、粗茶淡饭里,人吃得太精致,就容易长白头发,所以今后的伙食得改改。”
“长得也太快了,才几天没见呐。”笑笑说。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呐,白头发一夜之间占领了老爸的高地,放心,我有信心打败它们,夺回山头。”
钟鱼哈哈大笑。
回到棬子树街的旧居,姐妹俩站在老房子里东张西望,疑惑道:“干嘛又搬回来了?”
“看来瞒不住了,老爸告诉你们一个小秘密。”钟鱼悄声说,“我有恐高症,以前咱们家住十二层的时候,我从不敢上阳台,从窗户望一眼就两腿打颤,晚上尽作自由落体的恶梦。而且我还晕电梯,你们记得吧,每次我从电梯出来都东倒西歪,喝醉了似的,长此以往,老爸的神经就崩溃了,你们不想看到老爸过早崩溃吧?”
姐妹俩看着他,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春萍扎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高兴道:“姑娘们回来了?”
“妈妈,您,您怎么扎上围裙做饭了?晕!”姐妹俩再次惊讶道。
春萍尴尬地一笑,“妈亲手给你们做好吃的啊,以后妈天天给你们做。”
笑笑满脸深沉地咂嘴:“啧啧,意外,太多意外了。”
“行了,闺女们,小大人似的。”钟鱼拍拍她们的肩膀,“去看看姥姥吧,已经接回家了。”
“姥姥回来了?太好了!”姐妹俩丢开书包,雀跃地跑进卧室。
晚餐桌上,面对丰盛的饭菜,姐妹俩却一口未动。欢欢用筷子哚哚点着桌子,审视地看看春萍,再看看钟鱼,“说吧,出什么事了?”
“什么什么事啊?”钟鱼故作轻松地一笑,“挺好的嘛。”
“眼睛是不会说谎的,虽然你们极力掩饰真相。”笑笑抱着膀子意味深长地说,“说吧,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钟鱼吃惊和春萍对视一眼,感慨道:“孩子们真是长大了……好吧,实话跟你们说,由于金融危机,咱家的酒店已经关门歇业了,从此以后咱们得过普通人的普通日子。”
春萍一个劲给钟鱼使眼色,示意他噤声。欢欢笑笑惊得张大了嘴巴,随即换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我早猜到了,我们班几个同学家里也破产了,他们已经退学了。”欢欢说。
“还以为多大的事儿,这点人生小挫折是压不垮我们的。”笑笑抱着膀子说。
“眼睛是不会说谎的,虽然你们极力掩饰内心的惶恐。”钟鱼呵呵一笑,“你们担心过穷人日子,担心同学瞧不起你们,对吧?”
姐妹俩躲避着他的眼睛,“谁说的。”
“但是,你们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咱家的钱还在,一分没有损失。”钟鱼胸有成竹地说,“酒店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负债累累而倒闭的。咱们是主动抽身退出市场的,钱已经赚够了,一辈子都花不完,强撑下去还有什么意义?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姐妹俩和春萍同时瞪大眼睛看着钟鱼。
“你们肯定要问了,既然没有落魄,为什么汽车没了,搬回老房子了?”钟鱼左右看看姐妹俩,伸出一根手指头,“答案是低调,你们想,爸爸妈妈这么多生意上的朋友,都在苦苦挣扎,一看咱家,呦,还这么风光,一定会来借钱,俗话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借给他就会骂娘,很没有修养。所以咱们得伪装成落魄的样子,捂紧钱袋子,做低调的有钱人,明白吗?”
看到欢欢笑笑怀疑的表情有所松动,钟鱼抚掌哈哈笑道:“所以闺女们放心,该上什么学校还上什么学校,零花钱一分不会少……不过,你们可得保守秘密,不能让外人知道咱家仍富得流油,另外要自信,甭管别人说什么,不和他计较。一笑而过,就这么潇洒。因为咱心里有底儿啊,咱是功成名就归隐江湖,不是遍体鳞伤流落江湖的。”
欢欢笑笑的神情已轻松大半,向母亲最后求证:“妈妈,咱家真是功成名就归隐江湖吗?”
春萍不自然地一笑,“是……咱家是……”
“踏实了吧?闺女们。”钟鱼笑问。
姐妹俩开心地嘻嘻一笑。
“其实现在比从前更好了。”钟鱼诱导道,“妈妈在家,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们不是最不爱吃李阿姨烧的饭菜吗。”
“嗯!老房子院子大,我们还可以踢毽子、打乒乓球、跳橡皮筋了!”欢欢高兴地说。
“就是,以前住楼房什么都不能玩,怕碰坏东西。”笑笑附和道,“老爸,我还想养两只小兔子。”
“养!养四只!”钟鱼满口答应,“院子你们随便折腾,这块地盘归你们了!”
“噢……”姐妹俩兴奋地拍手。
“好了,吃饭!闺女们。”
看着两个女儿香甜地吃着饭菜,钟鱼和春萍对视一眼,轻轻叹一声气。
大双在昏迷中溘然辞世,享年七十八岁。
按照她的遗愿,没有举行追悼会,没有发布讣告,没有隆重的出殡仪式,一切从简。春萍、夏萍、钟鱼、欢欢笑笑、夏萍的儿子叔晓牧送了大双最后一程,将她的骨灰与罗木匠的骨灰合葬于桃花山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