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鱼和二萍有两代人的“宿怨”,两人坐在一张课桌上真是冤家路窄。上学的头一天,二萍就用尺子在课桌中间标明了“分界线”。其实,这张旧课桌上早有一道前辈们刀刻的汉界楚河,二萍不过是拿尺子重新勘验一遍罢了。她用抹布把自己的半壁河山擦得明鉴照人,绝不越界半步打理钟鱼落满尘埃的地盘,以无声的行动告诉钟鱼,“同桌异梦”。
钟鱼的同学来自各个街巷胡同大杂院;张阿毛、范四宝、巫有金、赖富、李战斗、姜金锁、柳大雁、冯抗美、杜金枝、赵腊梅之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圈到一起。上体育课时,钟鱼冷眼旁观这些“蓓蕾”。魏援朝铅球掷得最远,这厮应该派到前线去投手榴弹。牛端午是个胖子,跑步最后一名,却是堵机枪眼的理想人选,以减少其他人的伤亡。陈雨燕每踢一脚球都要发出娇滴滴“嗨”的一声呐喊,仿佛一个弱不禁风的宋代美人。二萍打篮球时一往无前,挥汗如雨,红彤彤的脸蛋像一个大苹果。
据此,钟鱼对他们的前途做出了周到的安排。魏援朝只要不死,可以去工厂烧锅炉,他的臂力能保证炉膛内烈火熊熊。牛端午是一名快乐的饲养员,他的形象会让猪有一种亲切感。陈雨燕可以成长为戴船形帽的、说话嗲声嗲气的国民党女特务。二萍则只能做水果店的售货员。
钟鱼的班主任潘桂芹是一位有些谢顶的女老师,为遏止头发进一步脱落,她必须吞下大把大把的维生素片。可是她吞服这些药片时总是艰难地捂着胸口,选择的时机是办公室里人最多的时刻,以示自己多年来含辛茹苦、教书育人,以至积劳成疾。到了课堂上,她的手又常常扶上额头,让同学们眼泪汪汪地看到了敬爱的老师如何因操心劳神、睡眠不足造成眩晕的。
潘老师的讲义笔迹流畅,文从字顺,历来是学期评定的楷模。写在黑板上的板书同样字字端楷,尽显优秀教师的本色。遗憾的是讲课的内容却仿佛她扁平的胸脯恹恹无生气,有经验的同学会事先在太阳穴上涂一点清凉油以防昏昏入睡。
在潘老师的眼里,钟鱼是一个坏蛋。报名那天,这个长得挺丑的孩子长时间的窥视就令她十分恼怒,难道是看自己的头发?听课时他又常常心神不宁,虽然在粉笔头屡次打击下回归了教室,却展现出听评书似的悠哉。他不慌不忙地抠着鼻孔,顺手在桌下一抹,然后不紧不慢地挖另一个鼻孔。不苟言笑的潘老师绝对不能容忍严肃的求知氛围里有这样一个茶馆表情。
令她恼怒的还有,为活跃课堂气氛,她偶尔会讲一个笑话(她认为那是笑话)——
“从前,有一个人学会了一句成语‘岂有此理’,可是有一天他走在路上时突然忘记了,于是在草丛里到处寻找。一个路人问他在找什么?他说,我丢了一句话,路人哈哈大笑说,话还会丢?真是‘岂有此理’。这个人马上高兴地叫道,哎呀!原来被你捡到了……”
然后,她满意地听到下面爆发的哄堂大笑,罗夏萍同学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同桌的钟鱼却是一脸不肯配合的平静。
而她比着口型,示范拼音发声时——“a”,大家看我的嘴,a——医生看我的嗓子a——。“o”,看我嘴,像鸡蛋一样,来,o——。却总能窥见钟鱼脸上快绷不住的笑意。
凭着多年与学生斗法的经验,潘老师感到这个阴郁的孩子比魏援朝、牛端午这样的调皮捣蛋鬼更难对付。后者只是上蹿下跳、野马猢猴一类“闹翻天”的角色,用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即可降伏。钟鱼则是隐藏在蓓蕾丛中的一支马蜂,稍有不慎就会蜇伤园丁的手指,必须坚决翦除之。钟鱼哪里知道自己坏得如此具有诗意?就在老师伺机动手拔刺之际,他竟主动送上门来。
这天早上,钟鱼没能按时上交家庭作业,受到学习委员陈雨燕的严厉盘诘。尽管钟鱼一再声明作业本忘记装进书包,并非没有做完,可是陈雨燕根本不信,她用班干部那样义正言辞的声音批评:
“没做完就是没做完!一个人要诚实,老师说的都忘记了吗!”
陈雨燕生就一张可爱的鹅蛋脸,是大家公认的“洋娃娃”,恼怒时也有“梨花着霜”的风采。但在钟鱼看来,这绝非善意的貌美,她的眉宇间有狐媚刁蛮之气,像地主家的二小姐。
“钟鱼,你为什么撒谎!”她杏目倒竖。
“我没撒……”“胡说!你站起来!”
“洋娃娃”用指头戳着钟鱼的脑门说:“你是没完成作业?还是说谎话骗人?”
这是一个怎么回答都错的问题,有诱供嫌疑,钟鱼只能哑口无言。“洋娃娃”从讲台上抓起教鞭,一下下抽打钟鱼——
“让你不做作业!让你说谎话!”……
钟鱼手捂着肩膀左躲右闪,却因“越界”而被同桌的二萍恶毒地一把推了回来。竹棍敲在他的指关节,痛得钟鱼呲牙咧嘴。他蓦然火起,夺下竹棍,甩到地上,伸手去抓陈雨燕的头发,扯下她辫子上的蝴蝶结,扔掉,再揪住发梢用力一扽。陈雨燕“呀!”一声惊叫,捂着头发怔怔地看着钟鱼,似乎不敢相信发生的事。然后她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嘤嘤哭泣了。
钟鱼要为他殴打学习委员陈雨燕的行为付出沉痛代价了。潘老师怀着兴奋的心情严惩了钟鱼,不过她把裁决权嫁祸给同学们:
“钟鱼欺负女同学的行为对不对?”
——“不对!”
“对班干部的关心批评打击报复,应不应该?”
——“不应该!”
“我们这个团结友爱的班集体,允不允许破坏团结的行为存在?”
——“不允许!”
全班同学几乎同仇敌忾了。
哭哭啼啼的钟鱼走到教室后面,双脚并拢,面壁而立。潘老师命令他保持这个姿势反省一上午。
没多久,钟鱼就品尝到一动不动站立的难受滋味。先是脚的酸痛僵硬,之后背上又莫名瘙痒,并且越想越痒。钟鱼纳闷为什么两只手自由自在的时候没这种感觉?他只能隐蔽地耸耸肩膀,靠衣服的摩擦减轻瘙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渐急渐紧的尿意又冲击而来,从若有若无到急如星火,仿佛涓涓细流汇成大河汹涌。第二节课下课前,钟鱼还能靠毅力忍耐,到了第三节课,已发展成难以夹持的下坠感。钟鱼胆怯地举起了手。
潘老师一路讲着课走到他身后,低声询问:
“有什么事?”
钟鱼来回倒着脚说:“老师,我……我想上厕所。”
老师和蔼地说:“犯了错误怎么能上厕所?站好。”
钟鱼悲伤地转过脸去。
时间如此难熬,每一次起伏的呼吸都成了对意志的考验。钟鱼努力压抑呼吸的频率,憋住、憋住。身后潘桂芹干巴巴的讲课声音此刻听起来还具有虚尿作用。这样的关头他又鼻子发痒,极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一股激流冲破堤防,怒射而出,积蓄的洪水推波助澜,急遽涌来,苦心经营的大坝瞬间崩塌,囚困已久的洪水一泻千里,沿着钟鱼的大腿湍流直下。钟鱼感到了一种绝望的快感。
一个坐在后排的同学首先闻到一股热烘烘的骚气,寻根溯源,发现钟鱼站在一汪来路不明的水泊之中。他站起来向老师大声举报了钟鱼。
湿答答的钟鱼得以重新回到座位,但已颜面扫地。所有的女生都显露出替他害臊的神情,同桌的罗夏萍夸张地捂住鼻子,视他如臭物。后排的土肥悄悄捅他的腰眼,雪上加霜地询问:
“是不是开始热乎,后来冰凉?”
下课后魏援朝拍打着钟鱼的肩膀说:“除了打女人就是尿裤子,你真行。”
英红第二天一早问他:“罗春萍说你在裤子里拉屎了,有这事?”
在钟鱼声名狼藉的日子里,和一个名叫“小蚂蚁”的同学成为朋友。
“小蚂蚁”这个绰号是潘老师叫出来的,她在课堂上对大家说:
“刘小武同学没有爸爸妈妈,孤苦伶仃,像只小蚂蚁一样,我们都要关心他、帮助他。”
可是同学们并不喜欢他。他多埋汰呀,前襟画地图似地黑一块、黄一块的,扣子掉得只剩下两颗,一双黄胶鞋的前面顶出了破洞,露出大脚趾头。他说话的声音沙沙哑哑,抬头看人时,额头上竟布满小老头似的皱纹。
生活委员罗夏萍每次以班干部的身份对他进行关心慰问后,回来时总要皱着眉头说:
“他身上有股馊菜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