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水塘边,馨儿送给钟鱼一根鹦鹉的羽毛。为表示这件礼物的弥足珍贵,馨儿告诉他,不是从鸟笼下的地上捡起来的旧羽毛,而是——
“早上刚从鹦鹉屁股上拔下来的。”
作为回报,钟鱼也摊开了攥紧的拳头,手心里有一块公家的奶糖。他说:
“只有一块,你一半,我一半。”
夏天里,钟鱼和馨儿成为好朋友,因为钟鱼没什么朋友,馨儿也没什么朋友,两个都没有朋友的人在一起就容易成为朋友。她不合群的原因很怪——
“那些孩子不跟我玩,他们的爸爸妈妈恨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从前他们把家里的东西卖给我家。”
夏天里,钟鱼学会了很多童谣:
“大公鸡,穿花衣,花衣脏了自己洗,不用肥皂不用水,扑噜扑噜用沙洗。”
“大拇哥,二拇弟,中三娘,四小弟,小妞妞,来看戏,手心手背,心肝宝贝。”
“蓝蓝的天,绿绿的草,红红的小花随风飘,弯弯彩虹像座桥,彩色的世界真奇妙”……
夏天结束后,八岁的钟鱼背起书包上学了。
那时,钟鱼的父亲刚刚由炼钢工人老钟变成受人尊敬的钟师父。他在酒桌上扬眉吐气地对一家人说:
“今年是58年,是******。什么是******呢?也就是说,平时我从厨房走到门口需要五步,但是我喝点酒胆子一大,跳跃前进,两步就到了,这就叫******。”
“******必须大炼钢铁,全国人民都要炼,会炼的人要炼,不会炼的人也要炼,罗木匠不就叫罗铁匠了吗?不会炼就得学,学就得请教老师。我现在就是老师,现在每天有很多人到炼钢厂取经,听我给他们上课。乡下人也来了,他们不种田了,改钢铁农民了,他们的问题主要是温度不够,犁和锄头还没化开呐。”
棬子树街也呈现出一派爱国作贡献的火热场景。街道两边的墙壁都刷上了标语——
“炼钢 炼铁 炼雄心!”
“插红旗,拔白旗,祖国建设跨骏马!”
“众人拾柴火焰高,团结一心超英美!”
居委会主任老蒋在会上叉着腰作动员:
“党中央毛主席号召我们,以钢为纲,一马当先,万马奔腾,跑步奔向共产主义!男女老少要齐动手,踊跃捐献废钢铁,造枪、造炮、造铁路。舍小家、为国家,为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添砖加瓦!是不是忠于党,是不是革命的群众,就看大伙的实际行动了!”
棬子树街的居民只敢不忠于自己的老婆,哪敢不忠于党?于是家家户户翻箱倒柜声,搜集破铜烂铁忙。可是家里正经连好钢铁都没有,哪来的“废钢铁”?马小辫把自己家晾床单的铁丝剪了,嫌太少拿不出手,顺带把尤寡妇家的晾衣线一并剪了,卷巴卷巴交了公,惹得尤寡妇跟她大吵一架。看澡堂的刘老趴上交了一节水管、几套阀门,澡堂的水温自此失控,不是烧开了,就是冰冷刺骨。大双轱辘着一个圆滚滚的铁箍来了,让钟鱼十分眼熟,细一看这不是木材厂小四轮车上的轮子吗?英红满头大汗地跑来和钟鱼商议:
“怎么办?怎么办?家里翻遍了,只找到几个牙膏皮,这点东西哪行?”
“少就少呗,怕啥?”
“不行,右派了咋办?”
钟鱼搔着头皮帮她想办法——“你家的脚盆是铁的吧?”“塑料的。”“衣架呢?”“木头的。”“你爸的酒壶?”“瓷的。”“菜刀!”“我家不过了?”“要不……要不刨刨你家当院的地……没准儿能刨出铁钉、螺帽啥的,我以前就从土里刨出过。”“别添乱了!”
……“嘿!我想起来了!”钟鱼激动道,“你家后院不是有俩大铁砣吗?跟流星锤似的,就放在葡萄架下。”“对呀!我怎么忘了?”英红一拍脑门,“是我爸锻炼身体的哑铃,我拿去捐了。”“那你爸不炼身体了?”“捐一个炼铁,留一个炼身体。”
英红说完急匆匆向外走。
这次爱国群众运动中,刘小脚的热情最为高涨。她蹀躞着小脚,一趟趟从家里搬运来炉钩、水壶、锅铲、拆下来的门拴、刚砸碎的铁锅……无私的奉献为她赢得了一朵胸前的大红花。积极分子刘小脚站在光荣台上喜极而泣,狼外婆重新回到人民的怀抱。
最后,棬子树街捐献的破铜烂铁装上汽车,披红挂绿地拉到炼钢厂。据说,这一卡车五花八门的废钢铁能打造出一门榴弹炮,但比相邻的马鞍巷还差得很远,他们为国家捐出了一辆坦克。在这门榴弹炮里,还有钟鱼小纸箱里的铁环、几个螺帽和一个铃碗。
红旗小学是一所普通的学校;两扇铁栅栏大门,左邻是建国旅社,右舍是胜利商店,对面是人民浴室。学校由三排宽敞明亮的平房组成,红砖墙上写着斗大的字:
“团结 紧张 严肃 活泼”
“为革命而学习,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
两个失去网兜的篮球架光秃秃地站在操场上,周围是一排茁壮成长的杨树。
新生报到那天,英红以一个前辈的身份引领钟鱼在校园里参观,对各个景点逐一讲解——“这是我们的教室,大门右边第一间,3甲(2)班,记住了吗?有同学欺负你就来找我。”
“这是开水房,渴了就拿水壶到这里打水,接水的时候拧小一点。”
“这是厕所,你是男生进左边的门,不能进右边的门。”
“这是操场,下了课到这里玩,听到铃声就要马上回教室去。”
钟鱼在宣传栏的黑板上看到了一幅画:两个系着红领巾的男女同学,迎着朝阳骑在一枚看起来走炮弹轨迹的火箭上,咧开嘴意气风发地对着观众笑。这幅画当时已被人用粉笔篡改:给男同学戴上了一副独眼龙眼罩,给女同学添上两撇胡子。
整个校园充满开学第一天乱哄哄的喧闹。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激昂的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胸前……”三五成群的同学跑来跑去,两个坐在双杠上的男生晃荡着腿看着英红和钟鱼牵着手走过。操场边上,一个同学挥舞树枝把另一个同学撵得鸡飞狗跳。
一个拎着空水桶、穿背带裙的女同学气喘吁吁跑过来——
“英红,英红,你分到几班了?”
“哦,林丽珍。我分2班了,你呢?”
“1班,唉,真气人。”
“罗春萍也分到2班了,又跟我一个班!”
“于老师真是的。”
“就是。”
两个女孩共同抱怨。
“这小孩是谁?”林丽珍指着钟鱼问。
“新来的同学。”
“脑袋够大的,呵呵……”
开学典礼后,刚入学的新生分座,一群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孩子们站成两排,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潘老师乱点鸳鸯谱,把男女生结对分在一座。钟鱼按照英红传授他的作弊方法,曲着腿弯蒙混过关,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离黑板最近的前排座位,同桌是同样弄虚作假的罗夏萍。
座次论定,潘老师站在讲台上,环顾四下,深情地说:“同学们,同学们!从今天起,你们将要开始崭新的学习生活,美好的人生理想在这里起步!”她扶了扶眼镜,抒情地说,“四十位同学,四十朵含苞待放的蓓蕾,明天,火红盛开在祖国的大花园!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未来,你们会是工人,解放军,飞行员,科学家,医生,护士,拖拉机手……国之栋梁,那时桃李满天下!……”
潘老师则自称是“浇水施肥的园丁。”
不过,钟鱼想出了一个更易记的称呼: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
八岁的钟鱼正式成为红旗小学1甲(1)班的一名学生,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书包,开始了长大成人的读书生涯。自由散漫的他一时难以适应循规蹈矩的课堂生活,仿佛一只正在溜达的鸡突然被圈进笼子。上课时他专注地凝视窗外,思绪也紧随其后,越窗而出,来到操场。钟鱼看到一只鸟儿落在篮球架上,东张西望,拉下一泡屎后“倏”地飞走了。思绪由此蔓延,想到这对咫尺天涯的篮球架夫妻十分可怜,只有太阳初升和夕阳西斜是它们的影子才会有一次短暂的重逢,而阴雨天连这样急匆匆的团聚都没有。
可是钟鱼幻想的情景常常被迫中断,如同电影放映一半时突然断电。一枚从讲台上射出的粉笔头准确击中他的脑门。随后,他看到了二萍脸上幸灾乐祸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