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胶树啊橡胶树,你喝的是雨水,挤出的是奶水!”
“切。”钟鱼纠正道,“它喝的是我们的汗水,挤出的才是奶水。”
连队里修建了蓄胶池,十五名知青抽调出来组成割胶班。割胶工的工作十分艰苦,每天半夜出工,脚穿雨靴,头戴胶灯,行走在黢黑的羊肠小道上,闪闪烁烁的头灯向游移的萤火,一头钻进冥寂的胶林深处。太阳升起时,他们才背负胶桶,脚踏露水,一身疲惫地归来。唯一的好处是,割胶工的工资高,又有夜班补助,赵光腚、婊男等人趋之若鹜,钟鱼却避之唯恐不及,他的人生哲学已经达到一个很高的境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无为无欲,道法自然。”绝对不会为几颗碎银子去干黑白颠倒,腰肌劳损的蠢事。为此,他在抽调之初,就第一个找到老高,递上决心书,强烈地表达了加入割胶班的愿望。老高正咬着他的派克笔掂掇再三,看都不看便一口回绝,因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钟鱼是资深敌人,这种人的愿望怎么能够得逞?原本钟鱼的名字写进名单的,被老高毫不犹豫地一笔勾销。
钟鱼沮丧地转过身去,然后露出胜利的微笑。他对老高的心理吃得很准,历次斗智均棋高一筹。
魏援朝如今忙得顾头不顾腚,割胶回来,紧接着扛上锄头伺弄他的两亩旱稻。稻子已经抽穗灌浆,正是跟水追肥的时候。魏援朝当初的构想已一一成为现实;家里鸡欢猪肥,菜园瓜鲜茄嫩,花椒树青枝绿叶,还学佤族人的养蜂方法,用一段圆木中间掏空,两头封口,留出数个小孔,供野蜂进出,放在屋檐下,使其繁殖酿蜜,牛肋巴窗下还移植了一株芭蕉,以便陈雨燕小窗凝坐独幽情地欣赏“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时芭蕉展”的诗意画面。魏援朝如期兑现了他的承诺,不赖账,没谎报,跟红头文件一样可靠,对一个已婚男人来说难能可贵。因为八成以上男人的信誓旦旦像五八年的浮夸风,卫星火箭满天飞,婚后便进入三年自然灾害的萧条期。魏援朝还是火佬寨唯一一个背猪草的男人,他的筐比任何人的都大,装得更高,仍能背起来箭步如飞,陈雨燕提着镰刀要小跑才撵得上。
吃过午饭后,魏援朝才有时间倒在床上鼾声如雷,陈雨燕心疼地坐在床边轻摇着蒲扇送上凉风,驱散暑热。魏援朝呼与吸间隔很长,有时甚至一两分钟鼻息全无,仿佛要长眠不醒,陈雨燕便忐忑不安地将耳朵贴在他胸口上,倾听到咚咚咚有力的心跳后,才又放心地拿起扇子。但魏援朝无论睡多死,到了上工的点都会蓦然惊醒,提裤穿鞋就要往外走,陈雨燕及时地递上一块凉毛巾,魏援朝抹一把脸才缓过劲来看一眼马蹄表苶呆呆地说:
“啊,还没到时间吗?我以为睡过了。”
“你太累了,援朝,休息两天吧。”
“不累,没问题,睡一觉就补回来了。”魏援朝无所谓道。
陈雨燕叹一口气,从火塘边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野菌饭,递到魏援朝手上说:“吃完再走。”
魏援朝低头嗅了一口,“嗯,好香……”却又递还给陈雨燕说:“连队里有加餐,还是你吃吧。”
“你必须吃!”陈雨燕命令道。
陈雨燕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把头灯和背壶交给他,嘱咐道:“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魏援朝答应一声,大步出门而去,陈雨燕倚门站着,看那盏灯曲折亮了一程,最后进了知青点,才安心地回身掩门。
1976年,9月9日下午四点,一则《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通过广播发布全国——“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同志,在患病后经过多方精心治疗,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
知青们的第一反应是震惊、懵然,甚至有些惊慌,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宁愿相信红太阳永不落,毛主席是万寿无疆的。沉默之后有人开始抽泣,悲恸的情绪很快感染了其他人,而演变成一场集体的呜咽,眼泪中包含了内心的沉痛,对一个时代的祭念以及个人前途的迷惘,所有人都在心底问自己:我们该怎么办?
一个月后,一辆溅满泥浆的军绿色摩托开进火佬寨,在知青点门前戛然停下,车斗上跳下一位夹包的干部模样的人,他神情严肃地走进老高的房间。正蹲在院坝上吃饭的知青们面面相觑,不明就里。随后,婊男被叫了进去。他跨入门槛时回头张望的恓惶仿佛跨入牢门。十分钟后,干部模样的人坐上摩托走了。婊男手里攥着一张纸走出房间,他面色惨白,浑身抖索,一步步捱到墙根蹲下,众人围上前询问:
“怎么了?婊男?”
“……熬到头了。”婊男喃喃自语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吓人一跳,展现的是涕泪与开怀的矛盾与冲突,面部扭曲得几乎崩盘。
“你是笑是哭呢?”杨志发问。
“我父亲……”
“他死了?”
“不是……我父亲复出了。”婊男举起那张调令像男人那样仰天呼喊:“我熬到头了!”
当天晚上,婊男买回酒肉,请大家海吃海喝了一顿,又悲喜交加了一回。第二天一大早,他扛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不久之后,摩托车又开来一回,二骡子也得到一纸调令,这厮走的更决绝,连行李都未带,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以免睹物伤情。婊男和二骡子走后,那辆吉祥的摩托再未出现过,众人的心理既无奈又羡慕。
赵光腚酸溜溜地说:“我就不羡慕,我爹这辈子从未有过大起大落,老老实实做人。”
钟鱼嗤笑一声说:“那说明你爹的无能。”
“你爹也是。”赵光腚说。
魏援朝却仿佛怅然若失,闷闷地坐在大石头上抽烟。钟鱼走过去问:
“怎么了老魏?心事重重的?”
“哎……”魏援朝叹一口气说:“我在想,如果陈雨燕的父母还在,也该接她回家了。”
钟鱼拍拍他的肩膀说:“那她也不会嫁给你了,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宁可她不嫁给我,我也想她过上好日子。”魏援朝眼眶潮湿地说。
这天半夜,割胶班的人又迤俪上路了,十几盏头灯在山道上闪闪烁烁。土肥和肖巧拖拖沓沓地落在队伍的最后面。土肥垂头丧气地说:
“这他妈人不人鬼不鬼的,哪天才到头哇?”
“政策不是有松动吗,你看咱们这儿就回城两个,还有两个商调函也快妥了。”
“那几个的爹是打到了又复出,官复原职了,你能比吗,你爹就是个铁匠,一辈子就会个打铁,也不知他这辈子咋混的。”
“放屁!”肖巧喝斥道,“你爹还是煤厂看大门呢,你看你,跟你爹一样煤球黑!”
土肥心灰意懒地说:“咱们回城是没什么指望了,只能靠自己了,表现好点,保不齐推荐上个大学什么的。”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团里总共才两个名额,轮得到你?”
“我说干脆别等了,咱俩把婚结了算了,你看老魏和雨燕现在不是挺好吗?咱俩也搭间小房,和他们做邻居。”
“雨燕的父母不在了,情况不一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
“再等等看吧。”
一行人走到江边,知青们坐上溜索一个接一个鱼贯过江,像一颗颗流星从半空中划过,倏地飞向对岸。坐在岸边等候的时候,肖巧从兜里摸出一盒清凉油,抹在脚踝、手腕上,又问土肥:
“你被蚊子叮的地方好点没?”
“好什么好,奇痒无比。”
“我看看。”肖巧把灯光打在土肥脖子上,照出七八个红包。她剜出一块抹上去说,“你这人特招蚊子。”
其他知青全部过江后,肖巧坐上溜索,缚上保险绳。土肥说:“我刚才的建议你再想想。”
肖巧没说话,一蹬岩石,倏地滑出去。可是这颗流星却中途陨落了。溜索的绳子断了,一盏亮光直直地坠落,咚一声击起一瓣遥远的水花。亮光只翻腾了几下,便湮灭不见了。
“肖巧!”土肥撕心裂肺地喊……
熟睡中的陈雨燕被外面的吵杂声惊醒。窗外红光摇曳,人声沸沸,她急忙披衣下地,推开房门,只见寨路上许多人手执火把往江边疾奔,再打望知青点已乱作一团。她拦下一个佤民询问,佤民用生硬的汉语告诉她:
“知青,掉江!”
陈雨燕眼前一黑几乎瘫倒。
清晨时分,沿江寻找的各路人马无功而返,当魏援朝的身影遥遥出现时,一直眺望的陈雨燕立刻飞奔过去,扑进他怀里,像失而复得一样恸哭。
“我还以为是你。”
“我没事。”魏援朝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是谁?”
“……肖巧。”
陈雨燕本已收住的眼泪又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
肖巧的尸体三天后在下游的拦河坝被找到,她****的胴体仰躺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白得令人心悸,令人心碎。乌黑的秀发在水中铺漫开去,仿佛一幅失手打倒的泼墨画,再也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