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巧被安葬在橡胶林的对岸,与格瓦拉的坟茔咫尺之遥,不同的是肖巧追认的是“烈士”,老格的名分只是“同志”,但都被共同赋予了永远守望和生死不息的革命意义。
肖巧死后,土肥迅速而彻底地沉沦了。他荒废了梳洗的日程,油腻的长发、拉碴的胡须,潦倒的酒瓶和劣质的烟草味构成了绝望人生的全景。他的眼中布满仇恨与愤怒的狼性血丝,没谁敢去招惹他。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黢黑无人的寨路,间或爆发几声凄惨的嚎叫,把火佬寨幽暗之夜撕扯得伤痕累累。第二天清早,出工的知青看到了夜露湿衣醉卧在肖巧墓碑前的土肥,如此的缅怀令人不寒而栗又难以拯救。老高对土肥迟迟地不能“化悲痛为力量”很不满,“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如今,制度走完了,哀思也寄托了,还不轻装上路?况且,老高对失掉了肉身相亲的男女之情还能绵延出的无谓的悼伤也颇感费解,“人死不能复生”在老高的处世哲学里具有打包清空的彻底性、时效性和务实性。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土肥袒胸露怀地醉卧在坡前的大石头上,钟鱼称之“望肥台”的所在——身体呈大字摊开来,两手垫在脑后,嘴上的香烟燃出一寸长的灰烬。与夜空咫尺相望,无限地醉思。
月光下,另一个醉鬼摇摇晃晃地走上坡路,结束了泡吧的钟鱼意兴阑珊地归来。钟鱼面对一棵树站下了,嘴里哼着小曲儿,解开皮带,掏出家伙滋滋地尿上去,然后满意地打着尿噤四下张望,看到了大石头上衣衫不整的身体。
“****,山鬼?”他站立不稳地问自己,“男鬼女鬼?”
分辨了几秒钟又地告诉自己:“操,是土肥。”
钟鱼走过去,踢了踢土肥的大腿,“嗨,过去点,我也躺会儿。”
钟鱼打着酒嗝躺下来,舒坦地摊开四肢,又从土肥的嘴巴上取过烟头,惬意地啜一口,“噗”喷出烟雾。“好啊,这火佬寨郊外的夜晚,好,嗯。”他口齿不清地唱起来——“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她年轻又美丽的褐色眼睛,金黄色的辫子垂在肩膀上……”
“别唱了,鱼头。”土肥呻吟道,“让我安静会儿。”
“哦,对不起,我想到娜黑龙那儿去了,忽略了你的感受。”钟鱼歉意道。
土肥难过地叹一口气,翻过身去。
钟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葡萄糖输液瓶,“啵儿”拔开瓶塞,凑到嘴边,“吱儿”呷一口——“嗨,好酒!”,又碰碰土肥,“你也来一口?才滤的。”土肥接过来咕咕咕解渴一样痛饮,呛得剧烈咳嗽,咳出满脸泪水。
“兄弟,看你这样子我心里也不好受……”钟鱼痛心道,“不行去死吧,殉情。肖巧应该没走远,你腿脚快点能撵上。也算是视死如归,从一而终……此情上天可鉴,可歌可泣呀。这酒给你壮行,喝完上路,啊?”
钟鱼撑起身子说:“动身吧,兄弟,我扶你去江边,闭眼一迈就过去了。”他推心置腹地说,“完事我就回去睡,等你给信儿。”
土肥躺着没动,半晌扑哧笑出声,“操,王八蛋!”
“不想死是吧?那就好好活着,别半死不活,半人半鬼的。”
钟鱼接过酒瓶饮下一口,叹息道:“……我七岁的时候,常想将来十七岁时会是什么样子?现在的我又想二十七岁时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到了二十七岁时我又会想三十七岁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遇到怎样的人?发生怎样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其实所有的事上天已经安排好了,只是我猜不到而已。”钟鱼凄苦地笑笑,“今年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我对一个姑娘说下这样的话……我还在,她不在了。”
“还搞得伤感又诗意。”土肥笑道。
“这就是命……”钟鱼打个酒嗝吐出一口气,“人呐,谁也算不到哪天就到头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这么大回事,你得接受这一现实。肖巧死了,我们都很难过,当然你更加难过,可去都去了,总不能她前脚走,你后脚就跟上,这也不赶场呢,她在半道歇凉等你。活着的人还得踏实活着,在心里留个地儿,留个念想,常常想着,牵挂着,她就不会走远。有时候回忆比现实好,她不会变老,永远是当初的音容笑貌,和你做伴儿,陪你一辈子,因为她住在你的心里,涅槃了,重生了……懂吗?”
“什么叫‘捏盘’?”
“就是升华了。”
“哦,这个我懂。你讲的挺哲学,鱼头,比清醒的时候说得好。”
“唉……这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钟鱼爬起来,薅起土肥的衣领子。“所以呢,就别成天醉生梦死,装神弄鬼的了。有个人样吧你一天。”
两人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土肥无法确定地问钟鱼:“你说我们这算……爱情吗?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
“凑合算吧。”
“什么叫凑合呢。”
“主要是没什么特色。”
“怎么个特色?”
“比如我的。”
“你的什么样?”
“说来话长了,改天细细道来给供你瞻仰吧。”……
三个月后,土肥走了,怀揣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开了火佬寨。
和钟鱼夜谈后不久的一天下午,土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寨路上,眯缝的醉眼望去,呈现出一个迷离梦幻的二元世界,天上有两个太阳,脚下是两块大地。竹林、罩房、炊烟、柞木栅栏都幻化出斑斓的重叠影,亦真亦幻难取舍,且做托马斯全旋。土肥像戴上老花镜一样在酒鬼的混沌感官里飘飘前行。
突然,坡上冲下来一个惊恐万状的伢崽——不,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伢崽,失声尖叫着奔逃。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一头发疯的牤牛及其克隆兄弟,并驾齐驱,哞哞怒吼地袭来。伢崽看到五迷三道的土肥,像发现救命稻草般扑过来,躲在这面肉盾后面瑟瑟发抖。土肥一时没反应过来,想回头问问伢崽他娘的怎么回事。克隆牛兄弟已瞪红眼睛直冲冲撞来。土肥本能地抬起一只手臂阻挡,向侧急闪,躲过了化身,却没能躲过真身。“咚——”地一声撞飞出去,土肥的身体在空中360度转体。一阵天旋地转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土肥的脸贴在尘土上,目送疯牛的牛尾向像箭一样竖立着,撒开四蹄跑远了。他剧烈咳嗽着翻过身,看见惊魂未定的伢崽还呆立在原地。土肥抬起手臂,想招手喊他过来,竟吃惊地发现手臂像撅断的玉米杆一样垂下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想扶正,却扶个空,摸到了幻象。土肥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土肥不怕牺牲,见义勇为的壮举被广为传颂,广播稿的大标题是《英雄知青何所惧,血肉之躯拒狂牛》,在各分场的大喇叭里激亢播出——
“不为名,不为利,不怕苦,不怕死,一心为革命,一心为人民!火佬寨知识青年贾洪军同志,时刻不忘党的教导,胸怀阶级深情,与佤族同胞心连心,全心全意投身边疆火热的生产建设,立扎根农村壮志,树艰苦创业雄心。在同胞生命受到威胁的危急时刻,他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不怕流血牺牲,以把人民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的革命精神力挽狂澜,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人,谱写了佤汉人民骨肉情的又一曲英雄赞歌!
四月的一天下午,贾洪军同志收工后又像往常一样走进寨子里一位孤寡老阿妈家里,帮助行动不便的老人挑水劈柴,干完家务活后,他谢绝了老阿妈递上的热茶,一头汗水地走出罩房,在回知青点的路上,突然看到前方一头牤牛四蹄狂奔,紧紧追赶一个哭喊的放牛娃,原来,这头牤牛吃草时受到蛇的惊吓,意外发狂。眼看狂牛就要撞上放牛娃,放牛娃即将丧身在牛蹄下,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贾洪军同志大喝一声,毅然决然地冲上前去,将放牛娃推到一边,机智勇敢地抓住缰绳,顺势一带,狂牛一个趔趄拌到在地,孰料狂牛爬起来后,更加暴躁更加疯狂地向放牛娃扑去,生死抉择的关头,贾洪军同志毫不退缩,巍然屹立,用自己的血肉身躯阻挡狂牛——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孩子得救了,贾洪军同志却在巨大的撞击下英勇负伤,昏迷过去……
当他在病床上醒来后,不顾及自己的伤势,仍惦念放牛娃的安危,在得知孩子安然无恙后,他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贾洪军同志是支边知识青年的杰出代表,是舍己救人的英雄楷模,但他也是千千万万知识青年的普通一员,广阔天地磨炼了钢铁意志,淬炼了革命红心,铸造了他的英雄事迹,我们要以贾洪军同志为榜样,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干一辈子革命!在火热的生产劳动中自我改造,不负党和人民重托,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这和当年的广播稿《科学少年志气高,发明创造传捷报》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生的玄学莫过于此,时运天数,造物弄人,土肥平庸低端的俗人命运总能屡屡中奖——在寨民的强烈要求和上级领导抓革命促生产,树一个典型,带动一片群众的政治考虑下,土肥一路绿灯被推荐上了大学,幸运地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中的一员。
临走前夜,在魏援朝和陈雨燕低矮的罩房里,土肥右膀子吊着绷带,左手扶着酒筒百感交集:
“最后一顿酒了,最后一顿佤山好酒了……唉,没想到,没想到,做梦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