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知青们溜索飞渡后,女知青们也一个接一个地星驰过江,乱云飞渡仍从容。轻松得像坐公园里的过山车。四十几个贵州知青全部过江后,这边岸上只剩下钟鱼等六人面面相觑,恐惧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钟鱼从挎包取出自己的一小块栎木,放在手心怀疑地端详着;黑褐色,雨蚀过,凹槽有磨损,简陋的器具与宝贵的生命。早上在工具房领取的时候还以为是一样什么生产工具,人手一块,没想到竟是这用场。
魏援朝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率先将溜板卡上藤索,满不在乎地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先来。”
他表现得像个勇士,可系绳子的手却一直哆嗦。就绪后,他仰天深深吸一口气,行将赴死般两腿一蹬,“日”地冲出去。十五秒钟后,那头传来魏援朝胜利的山谷回音——
“没事,你们过来吧!”
罗夏萍是第二个渡江的。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化身,内心恐惧却精神强硬着,无畏无惧地飞向大江彼岸。
肖巧是第三个渡江的。由于她手软脚抖不能自持,是土肥搀着她上前的。土肥把她的背篓连同她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捆绑在一起。
肖巧仿佛生离死别般地拽住土肥的手,动容地说:
“如果我掉下去了怎么办?”
土肥再没有了五一湖英雄救美的豪言壮语,他说:如果你掉下去了,我就……别瞎想!怎么会掉下去呢。“
肖巧在尖叫声中呼啸而去。十五秒钟后,对岸传来她起死回生的欢呼。接下来土肥把自己系了又系,放过去和肖巧团聚了。不过这次他出了点小意外,急劲的江风鼓起了他的衣服,呼呼扑打着像撑面口袋似的,肩上的水壶掉落了,“咚”一声击起一瓣遥远的水花,急得肖巧在那头大喊:
“洪军,你还在吗?”
“还在。”土肥回答。
只剩下胆小鬼钟鱼和陈雨燕了。钟鱼茫然无措地看着陈雨燕,陈雨燕可怜巴巴地看着钟鱼。钟鱼下定决心地对她说:
“你先过去吧,不然剩你一个人更不敢了。”
“我害怕……”陈雨燕瑟瑟发抖,惊恐地看着钟鱼,仿佛钟鱼是一头棕熊。
“来吧,总要过去的。”钟鱼将绵柔无力的陈雨燕扶上溜板,把背篓背上她双肩,将麻绳仔细缚好。他的手指触摸到陈雨燕柔软的乳房,不免心旌摇荡,然而立刻就清醒了,暗骂自己:什么时候了,还有这驴心思!
陈雨燕顺利过江后,钟鱼赶紧把自己绑在溜板上,孤苦伶仃一个人留在这边太吓人了,迷雾弥漫,虎啸猿啼的。没想到冲力过猛,落地时脚蹾在硬土上,腹腔都蹾疼了。
过了江就能看见“知青林”了,一面向阳的山坡像剃头似的秃掉一大块,栽种着弱不禁风的橡胶苗。地头竖立两块大木牌,左边一块刷写着——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
的遒劲标语。右边一块写着恫吓当地山民的警告——
“谁敢毁坏胶苗。
民兵持枪镇压!”
钟鱼这才找到了依布阿爹狠话的出处。
橡胶地的周围仍是雨林苍翠。男知青们所要做的是抡起开山大斧,继续“剃山”;砍到大树,刨出树兜。女知青们则紧随其后,挥舞直锛刈除杂草藤蔓,翻整土地,用点播铲播下胶籽。演一出当代版的“兄妹开荒”。
千里迢迢,历尽艰辛来到这里,眼前却是一片稀稀拉拉的胶树苗,钟鱼顿时泄了气,再看其他几个人也是心灰意冷。只有罗夏萍动情地说:“我来了!”。钟鱼心说你来了?你来有屁用。
这面坡上成片生长着百年董棕,树冠如伞,树干粗壮,很不好对付。钟鱼头一次使用所谓的“盘古大斧”,极不适手。力气轻了,吃不准位置;力气重了,斧头夯进树干,难以拔出。毫无章法地乱砍一气,只把树削出一个小豁口。钟鱼心想罗夏萍她爹来了就好了,她爹是罗木匠,斧法高超。再看周围的贵州知青,大斧舞得虎虎生风,“嘭嘭嘭”地木屑飞溅。一会儿,这头高喊——
“注意了!上山倒!”
十几米高的大树“嘎嘎嘎——呀——轰”地匍倒,席卷起凌厉的风,树叶纷飞,头顶一伞盎然的绿荫不见了,曝光出一块刺眼的天。
钟鱼看着心急,撩起衣服抹一把汗,往手心啐两口唾沫,抓起大斧抡圆了砍上去,不料唾沫啐多了,大斧脱手而出,像流星锤一样咻咻凌空飞去,在女知青们的惊呼声中飞进橡胶林,横扫一片胶苗,而且钟鱼自己也闪了腰。他捂着腰灰溜溜地跑进台地,在女知青们惊魂未定的斥责声中扛起斧头,灰溜溜地跑回来。这时土肥竟也取得了战果,胜利地吆喝——“注意了!上山——哦,不对——下山倒!”……
钟鱼脱去上衣,露出一身排骨,再把裤管高高卷起,攥紧斧柄,甩开膀子发飙似地“嘭嘭嘭”一通猛砍。一鼓作气地几十斧抡下去,终于听到树干轻微的断裂声,挺拔的大树开始倾斜。钟鱼洪亮地喊出一嗓子——“注意了!下山倒!”大树倾斜速度由慢及遽,“嘎嘎嘎——呀——轰”地匍倒。钟鱼气喘吁吁地把斧子拄在地上,得意地四处张望。不远处的魏援朝一脸吃惊地看着他,伸手指向他说:
“你,你的腿……”
“我的腿怎么了?”钟鱼满不在乎地低头去看——这一看魂飞魄散!腿肚上叮着七八只油黑的山蚂蟥,因为喝饱了血胀鼓鼓的。钟鱼嗷嗷叫着,像踩上了火炭又蹦又跳。脱下鞋子啪啪啪一通猛拍。蚂蟥被拍得血肉模糊,像抹在腿上的鱼籽酱。他不敢大意了,赶紧学贵州知青的样子,用一条藤蔓把裤脚紧紧箍住。
钟鱼气喘吁吁地砍倒第一棵大树,大汗淋漓地砍倒第二颗大树,精疲力竭地砍倒第三颗大树,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力气,手软得连斧子都握不住。早上吃的一碗小绿豆烂饭早消耗得干干净净,肚皮像掏空的粮袋,瘪塌塌的。钟鱼饿得前胸贴后背,觉得自己也快像树一样被放倒了。
中午时分,才远远看到送饭的“大白鹅”背着背篓出现在对岸的羊肠小路上,虽肉大身沉,也能驾轻就熟地飞渡小黑江,让钟鱼自愧弗如。
饭送上来后,知青们蹲坐在田间地头,急迫地吃起来。钟鱼揭开饭盒一看,里面盛着小红米饭和一匙黑红的酱,尝一口咸辣,询问后才知道是“蛐蛐蚂蚱捣酱”。饥不择食的钟鱼也不管什么佤族不佤族风味了,就是食人族风味他也能一扫而光。周围一片虎狼之声,汤匙刮得饭盒嚓嚓响。赵光腚暴风骤雨地把饭刨进嘴里,二骡子的吃相是六0年的吃相,老格仿佛饿了三天三夜的地铁歌手,杨志吞咽的喉结像句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革命是暴动!
吃饭过程中出现了一段小插曲:陈雨燕站起身走过去,把自己的一小半饭菜拨到魏援朝的饭盒里。肖巧也站起身走过去,把自己的一小半饭菜拨到土肥的饭盒里。罗夏萍坐着没动,一脸汗水地埋头咀嚼。贵州知青深感意外,本以为这三男三女是配着对来的,没想到那两对相敬如宾、推梨让枣,这两位却感情破裂般地各吃各。男知青们都叵耐地看着罗夏萍,女知青们都叵耐地看着钟鱼,边吃边看,十分开胃。钟鱼被看得直窝火,罗夏萍却从容不迫地把一盒饭吃个精光。末了,还拧开背壶盖,把水冲进饭盒,摇两摇一饮而尽,不给鬼子留下一粒粮。
吃过饭后,知青们的神情有些呆滞。湍急的小黑江在峡谷里隆隆奔腾,茂密的雨林轻拂婆娑,仿佛油绿的伞盖。山坡上吹过热烘烘的风,台地的胶苗摇曳着刷刷的响声,令人产生一种昏昏欲睡感。
男知青们歪靠着半躺着,懒洋洋地抽烟,女知青们脱下鞋子,漫不经心地磕出鞋窠里的土。大白鹅用手绢扇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男知青闲聊。
“唉,你们今天谁砍的最多?”
“还有谁?杨志呗,六棵。”
“哇,又挣了六个工分。”她羡慕到,“一块二毛六分钱。”
她扭头看着杨志说:“你可真能干。”
杨志懒洋洋地说:“能干你又不嫁给我,跟着我多好,吃香的喝辣的。”
大白鹅捡起一块土坷垃打过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杨志嘿嘿一笑:“打是亲,骂是爱。”他们二人的调笑却使赵光腚很受撩拨。他就近把手探进婊男的衣服里摸了一把,像摸着了似的满足地站起身,准备撒尿去也。又突然叫道:
“嘿嘿,瞧瞧对面那是谁?火佬寨婻(公主)!——老格!老格呢?格瓦拉,你的娜黑龙来了!”
正抱着膝盖打盹的老格立刻精神振奋,伸长脖子探望。钟鱼也好奇地把手遮在额头,打着眼帘瞭望,一睹号称“火佬寨公主”的芳容。对岸的山道上赤足走来一位健颀的佤族姑娘;露脐的短衣紧绷着高耸的乳房,齐膝的织布筒裙像一蓬火红的马樱花,一头乌发直披到腰间,芦谷珠串成的颈圈,野藤结的腿箍,裸露的手臂和小腿像小雀叶果子那样黑亮。肩上的背篓里,探出几棵水灵灵的水芹菜。密林丛中走来这么一位纯天然的黑姑娘,让钟鱼疑为看到了山神的女儿。
老格激动地站起身,两手握成喇叭筒放在嘴上高喊:
“娜黑龙——娜黑龙——”
下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接道:“……我爱你!”
对面山坡的娜黑龙听到呼唤后朝这边眺望。老格拼命地挥舞双手——“我在这儿!”
娜黑龙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然后她俯下身,继续一路采摘着野菜向雨林深处走去,消失在一片郁绿之中。
格瓦拉怅然若失地伫立着。知青们嬉笑着议论纷纷:
“老格,我看婻对你没什么意思,你是单相思。”“再死缠烂打要当心了,她哥哥不勒龙可是火佬寨戴红包头的猎手,打死过一只老虎。”“不是老虎,是豹子。”“打老格比打豹子容易。”“人家本来很难过了,别泼冷水了……你们呀。”“哎,其实我觉得婻不见得多漂亮。”“就是,太黑了,黑又亮。”
老格听到这样的话忿忿不平,肝火很盛地说:“你们懂什么!黑怎么了?黑是健康色,什么叫美?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你看看她们,啧啧——”格瓦拉指指点点一旁的女知青们,挑肥拣瘦地评价:“她们倒是白,一个个面无血色,营养不良似的,哪有一个长得像样的?”
话音刚落,立即招来女知青们众口一致的怒骂:“放屁!”
大白鹅呸道:“还看不上我们,也不瞧瞧自己啥德行,难民似的……哎,我问你,才来的四川妹子怎么样?算得上大美人不?”
她把眼睛看向陈雨燕。
格瓦拉不为所动地说:“世间繁花千万,我只爱山茶一朵。”
“哪朵也插不到牛粪上!”
一番插科打诨之后,大白鹅背起一篓空饭盒,一拧一扭地下山了。知青们纷纷起身,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各就各位地继续干活。
上午砍倒的大树横七竖八地躺在坡上,下午的活儿就是把倒地的董棕再砍去树梢和树枝,削成一根圆辘辘的木头。像杀完猪后剁猪头下猪脚那样,卸成一柈白生生的猪肉。这样起码不用站着抡斧了,可以骑坐在树上抡斧。“嘭嘭橐橐”一通木匠似的砍凿过后,一棵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树就被屠宰成一段光溜溜的木料,再吆喝一声——
“注意了!——出山!——”
猛踹圆木的一头,便顺着陡坡像坐滑梯一样哗喇喇一路出溜下去,“忽”地冲出悬崖,扎进江里,须臾浮上来,随着奔腾的江水漂流到下游的拦河坝。
钟鱼想如果谁躺在这陡坡上抻直了睡觉,照他脑袋踹一脚,他也会顺利“出山”的,这活儿太他妈危险了。
那边果然发生了事故,一根“出山”的圆木离弦的箭一样从陡坡急速滑下来,不料中途磕到一块山石,突然改变了方向,直冲冲向拄着斧头擦汗的杨志撞去,眼看着杨志就要随木头一前一后“出山”,危机时刻,站在一旁的魏援朝推了他一把,杨志匍倒的瞬间,圆木擦着后脑勺飞出去,有惊无险。
杨志从地上爬起来,听到遥远的木头扎进江里“咚”的一声。其他知青见惯不怪道:
“嗨,杨志,下次眼睛放机灵点。”
“就是,你这一下去就得到缅甸收尸了,没嘴儿定你个叛国罪呢。”
他走到魏援朝面前,心情复杂地说了声:“谢谢。”
魏援朝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拎上斧头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一天重体力活干下来,钟鱼累得筋疲力尽,腰酸背痛。也不知道究竟淌了多少汗,身体仿佛蒸过桑拿似的,有种虚脱感。到傍晚收工的时候,钟鱼已经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他迷迷糊糊地渡江,迷迷糊糊地扛着大斧走在山道上,看到前面长头发络腮胡的老格恍惚地以为是一颗树,险些惯性地抡起大斧放倒他。
晚饭钟鱼吃了两大块苦荞粑粑,一大碗白露花汆揉菜,还只是八分饱。放下碗筷,打来蒸锅水烫烫脚,然后一头钻进被窝。魏援朝已经先他一步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没有看到土肥,不知这小子跑到哪儿去了。钟鱼合上眼睛,开始还能听到知青们甩牌的吆喝声——“俩九!”“俩K!”“四个三!”“五个二!”……渐渐这声音远去渺茫不清了。钟鱼跌入连梦都没有的深度睡眠中。
钟鱼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时候,连长老高正两眼放光地潜伏在龙鳞竹密林里。他不停地抬腕看表,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伸长脖子鸭望。月光下依稀一个人影谨慎地钻进竹林,小心翼翼地踩着满地的竹叶走过来。老高立刻亢奋了,饥渴地召唤:
“嗨!在这里。”
大白鹅拨开竹叶站在老高面前,还在心神不宁地环顾四周,胸脯紧张地起伏。
老高一把将她揽进怀里说:“看什么看,又不是头一回了,这地方连个鬼都没有!”然后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她的胸衣里揉搓,窝火地说:
“他娘的!本想安排你煮饭,随时有机会弄的,哪想天天有病号不出工,娘的,弄不成!……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家里来信了。”大白鹅黯然道,“父亲的肝病又犯了,住在医院里,现在急等钱用,我……”
“行了,别说了,回头加工分。快脱吧!老子都憋坏了,快!”老高火烧火燎地催促,一边动手。
姑娘叹了一口气,推开他,自己动手解开衣服的扣子,脱掉汗衫,褪下裤子,驯良地平躺在落叶上,月光下任由宰割般地摊开身体。老高早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裆下那根丑陋的东西像秃鹫一样伸着长脖子。大白鹅厌恶地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