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援朝把右手泡进水盆,像泡脚那样惬意地吐出一口气。他的手自从被49号劈掉两根手指后,残破的手掌一直未能很好地愈合,天热天冷都会痛痒难耐,他的手必须保持恒温。
看到他畸形的手掌,钟鱼想起了惨烈死去的苟菲,心头刚结痂的伤口又迸开了。钟鱼难过地叹了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钟鱼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隔壁工具房里搁放工具的叮咚声吵醒了,还有一群人嗡嗡的说话声,知青们收工了。这伙贵州知青半年前就来到这里了,那是上山下乡运动还不是千军万马,只是小股部队。
踢踢趿趿的脚步声进了宿舍,带进一股草腥味。钟鱼听到一个声音说:“嗬!上当受骗者这么快就到了?”
另一个人嗤嗤擤着鼻涕说:“这他妈就叫前赴后继。”
“嘘——”一个女人似的尖细嗓音谨慎地说:“小点声,当心犯错误……唉,你们呀。”
钟鱼刚翻个身准备睡去,就被一只脚踢疼了,那只脚点着他的脑袋,把鞋底的泥都蹭到他脑门上。
——“起来!起来!”
钟鱼爬起身一看,炕沿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知青,脸上长着一大块杨志似的青色胎痣。
钟鱼愤怒道:“你干嘛!?”
“占地方!一边睡去!”“青面兽”不耐烦地拎起钟鱼的行李扔到炕里,又像踢球一样踢着土肥和魏援朝的脑袋。土肥迷迷瞪瞪地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魏援朝摸了摸脑门的泥巴,火冒三丈地坐起来说:
“操!你没长手哇?”
“嘿嘿,小烂崽还挺横。”“青面兽”不屑地向后面的人笑笑,转过头对魏援朝一字一顿地说:“别占地方,滚他妈里面睡去!听清楚了吗?”
魏援朝从炕上跳下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
十几个贵州知青呼地围了过来,站在“青面兽”左右,虎视眈眈地看着魏援朝,有几个知青已经把皮带拎在手里了,一个知青还把毛巾“啪”地抽在他手上。
剑拔弩张的架势吓坏了土肥,慌忙上前劝解:“唉,哥们儿,哥们儿,有话好……”
一只巴掌推在土肥的面门上,把他搡得仰面朝天。
钟鱼知道是遇上地头蛇了,这他妈就跟坐牢一样,先来的就是爷,吃粥都得捞干的。他赶紧掏出香烟,恭恭敬敬地挨个敬烟,陪着笑脸说:
“哥们儿,哥们儿,对不住,咱们才来不懂规矩。”
贵州知青们赏脸地接过他的烟,有几个叼在嘴上点燃了,有几个看了看香烟的牌子,别在耳朵上。一个知青拍了拍“青面兽”的肩膀说:“算了,杨志,别跟几个崽一般见识。”
杨志把一口烟雾“扑”地喷到魏援朝脸上,轻蔑地说:“以后别穷毬横。”
然后他们各自散开端水洗脸去了。魏援朝铁青着脸把自己的铺盖搬到炕梢。那地方实在不怎么样,炕席都奓起来了。
直到晚饭时间,魏援朝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钟鱼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骠骑大将军刚出城就被一棍扫落马下,遭受胯下之辱。
晚汇报前,高连长向贵州知青们介绍了六个新来的四川知青。他扬起一只手——“同志们!”这一声很有气势,有柯湘的风采。
“胸怀朝阳何所惧,敢将青春献人民!——在这春暖花开的美好季节,我们又迎来了六位扎根边疆的知识青年,我们的队伍更壮大了,我们的信心更坚定了!——同志们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用辛勤的双手种出争气胶,让这贫困的阿佤山地覆天翻,变成胶林片片的橡胶基地,把贫胶国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去!——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六位新同志!”
下面响起懒洋洋的巴掌声和起哄似的“欢迎——噢——”
高连长看着手里的名单一一介绍:“六位新同志分别是;陈雨燕、肖巧、罗夏萍、钟鱼、魏援朝、贾洪军……咹?贾洪军?”老高皱一下眉,警惕地说:“怎么是个‘假红军’?”
贵州知青们一阵窃笑。
老高抬起头,犀利地看了土肥一眼说:“今后的实际行动见真假吧!”
面红耳臊的土肥恨不能当场改姓“甄”来表明自己的一颗红心。
会一散,知青们立刻敲打着饭盒拥向厨房,排气饥饿的队伍。灶前一位白胖胖、娃娃脸的姑娘挽起袖子,从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给众人舀饭,钟鱼嗅到空气里诱人的肉香,踮脚看到锅里稠乎乎咕嘟着肥泡儿的搅粥,勺烩似的红荤绿素。
“嗬!牛肉干腌菜烂饭。大白鹅,今天什么日子,过年了?”队伍里有人问。
“什么日子也不是,犒劳犒劳你们。”被唤作“大白鹅”的厨娘回答。
“有日子没吃荤了,馋虫都勾上来了……哎,肉多不多?”
“你放心,数得清,调料嘛,沾点肉味就知足吧。”一个刚打完饭的知青扒拉着饭盒回答他。
“唉,我做梦都想家乡的花江狗肉哇,全肉锅,吃一口鲜嫩嫩、满嘴油啊。”
“大白鹅”笑道:“那你做着梦解馋痨吧。”
轮到钟鱼的时候,“大白鹅”接过饭盒,笑盈盈地问:“那么远的地方来,一路上很辛苦吧?”又小声说:“今天特地给你们做的待客饭,佤族风味的,不知道吃的惯不?”
钟鱼感动地说:“没事,饿了什么都行。”
“那就多吃点,入乡随俗嘛,我们才来也不惯。”大白鹅热情地盛了满满一饭盒,又用大勺在锅里上下翻找,挑出几片肉放在面上。这一举动招致后面人的不满,嚷嚷道:
“差不多就行啦大白鹅,你是不是看上这哥们儿了,给自己备嫁妆呢?”
大白鹅满脸羞红,扬起大勺骂道:“二骡子!再胡说我敲掉你的牙!”
晚饭就蹲在门口的土坝上吃,每个人手捧着饭盒,埋头稀哧呼噜地吃。这“牛肉干腌菜烂饭”的味道真不错;旱谷米的鲜香、腌菜的酸香、牛肉干巴的咸香,掺混着薄荷叶的清香。就是口味偏重,麻辣了些。
钟鱼他们三人蹲在旮旯里吃饭时,看到陈雨燕、罗夏萍、肖巧落寞地蹲在另一个旮旯里。贵州女知青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可没人理睬她们,看来她们也被抛弃了。
钟鱼咝咝吸着气抬头张望,没有发现高连长,再往他屋里一瞅,老高正躺在竹椅里,歪着脖子喝小酒呢。嚼几口肉,再抓起桌上的酒筒仰脖啜一通,大概是那种叫做“布来农姆”的水酒。而且他碗里的肉似乎特别的多,一筷子一筷子夹上来的全是肉,吃得两片嘴唇油光闪闪。
吃罢饭回到屋里,才一袋烟工夫,天就黑透了,知青们点燃了头顶的煤油灯,一盏红火苗一明一弱地跳跃。外面的山寨深沉地寂静,只听到风吹竹林飒飒响和几声山鸮的啼叫。大炕上的夜生活开始了。
杨志和五六个知青坐在炕头,烟雾缭绕地打扑克,是一种两副牌掺和在一起的“拖拉机”的玩法。钟鱼听到他们边甩牌边吆喝——
“俩六!”“俩K”“炸了!五个九……六到Q”“七到K”“别忙,炸了!六个二”“再炸!四个王!”“****!完了,又输两根烟……”
一个哥们儿盘腿坐在灯下写信,边抠脚丫子边构思,信才写了小半页,脚泥却搓了一炕席。
一个哥们儿已经困得不行,三下五除二脱了个精光,裤衩一甩,光着腚就钻进了被窝。
一个姿容俊美、唇红齿白的知青坐在灯下缝衣服,投影婀娜动人,针黹女工也不赖,一针一线缀衲不停,拈出的手竟是“兰花指”,让钟鱼恍惚觉得性别错乱。
写信的哥们儿遇到了难题,搓着脚泥儿问他:“哎,婊男,千里共婵娟的‘婵’字怎么写?是不是缠毛线的‘缠’?”
“婊男”用牙齿咬断线,吐出线头,细声答疑道:“是‘女’子旁加单独的‘单’……这个字都不会写,唉,你呀。”
一个络腮胡瘦高个知青从墙上摘下吉他,背靠墙坐下来,忧伤地拨响琴弦,忧伤地唱起歌曲。他就是吉他的主人。其实钟鱼早猜到是他了;他有一部络腮胡,和魏援朝根根扎立猛张飞的款式不同,他的络腮胡浓黑卷曲,从骨感的两腮连接到骨感的下巴,再连结到骨感的喉结,一张脸看上去充满黑色抑郁。有这种款式络腮胡的人大多数成了哲学家,少部分人成了颓废派画家,最惨的是混成了“地铁”级歌手。
络腮胡的表情沉沦,一支接一支弹唱着忧伤的歌,咏叹这命运的不公与无情,“地铁”级歌手的命运总那么不公与无情——
“人间的痛苦欢乐,转瞬间就会忘记,在阴暗坟墓里面,将会一片黑暗寂静,世上有谁悼念我,含悲流泪!……”
钟鱼听出来了,还是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地铁”级歌手。
打牌的一个知青叫着他的绰号问:
“哎,格瓦拉,今晚怎么没去串奔给啊?”
“格瓦拉”叹气道:“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
另一个知青建议道:“老格,你该杀鸡卜鸡卦了,看娜黑龙什么时候才能给你梳头?”
“给老格梳胡子还差不多。”
屋里响起一片哄笑声,“格瓦拉”又抱起吉他,继续痛苦地咏叹——
“来打我吧!好马赛托,看采莉娜多么可怜,我好像是一只绵羊,等你打在我身上,打吧打吧,我好像小绵羊……”
贵州知青们笑逐颜开的时候,被遗忘的钟鱼等三人落寞地蜷缩在炕角。钟鱼背靠着被子,闷闷地抽着烟,胡思乱想。身旁的魏援朝闭着眼睛,不知睡了没有,为保持手掌的恒温,他的右手插进裤裆里,像是要****一回。百无聊赖的土肥上好了半导体收音机的电池,趴在炕沿上咝咝嘟嘟、叽咕叽咕、卟完啾完地调台。
没完没了的调台声吵醒了光腚睡觉的哥们儿,显然他的耳朵已听惯了甩牌的吆五喝六和吉他嚎唱,却对陌生的电流声十分敏感。他从被窝里支起半截身子,大为光火地冲土肥喊道:
“别他妈调了!这里没信号,再调就他妈给你扔了!”
土肥讪讪地关掉半导体,下地趿拉着鞋上茅房去了。才两分钟工夫,他就从黑咕隆咚的外面闯进来,惊魂未定地叫道:
“蛇!有蛇!刚才我踩到一条蛇!”
知青们全都见惯不怪,不怀好意地嘿嘿笑起来,二骡子嘘一口烟说:
“下次别忙跑,先把雀雀捂到,免得被叼去。”
土肥委屈地对钟鱼说:“鞋都掉茅坑里了……”
“格瓦拉”无人喝彩的个人演唱会达到高潮,手指狂风暴雨般地扫弦,胸中的怨怼似火山喷发——
“死亡来到!我不怕,我决不怕死!我责任已到,请埋葬我,大地啊,埋葬我吧!我的大地,母亲!……”
隔壁女知青咚咚擂着墙喊:“格瓦拉——别嚎了,几点钟了!”
第二天一早,钟鱼他们正式出工了。到工具房里取工具时,魏援朝意外地发现墙角靠着两支枪;一支是四尺多长的土铳,另一支使六成新的半自动步枪。魏援朝像看到久别的情人一样奔过去,提起了步枪来回摆弄着。
“六三式”,他对钟鱼说,“空仓挂机,上方压弹……装弹20发。”
他娴熟地下弹匣,又“啪”地扣上,打开保险,“哗啦”拉枪栓,举枪作瞄准状,放下来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枪身赞叹:“好枪!”
老高背着手走进来,看到这情景立刻沉下脸,那表情仿佛魏援朝正在抚摸他的情人。他严肃地对魏援朝说:
“枪是保卫边疆的,不能随便乱动!”
他从身后拎起一柄开山大斧递给魏援朝说:“这才是建设祖国的!”……
钟鱼也扛着一柄开山大斧跟随知青们上路了。太阳刚刚升起,晨曦中远山青黛,雾霭弥漫,鸡鸣司晨。梯田里牛铃铛铛,早起的寨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小溪畔赤脚的“奔给”弯腰背起了竹筒。猎人们挎上铜枪炮上路了。依布阿爹的牛车慢悠悠地出了寨门,他是火佬寨的老交通员了,把山里的药材香菌运往山外,再把山外的盐茶烟运回山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给这个世代深居大山的民族带来的是一排“膏药”房子,一个歪脖子军代表以及青面兽、二骡子、格瓦拉、赵光腚、婊男,包括恒温魏八指、假红军这些不太正常的人类。
钟鱼走在路上才知道,家园不是就近建设的,而是翻山越岭建设的。一众人出了搭满荆棘的后山寨门,沿着羊肠小路迤俪行走了半个小时,来到小黑江边。湍急的江水翻滚着白浪,发出惊心的隆隆吼声,穿过峡谷奔腾直下。江面雾气缭绕,两岸悬崖百丈。前方已无路可走,半空中横着东高西低和西高东低两条手腕粗的陡溜藤索,穿过茫茫迷雾通向对岸。钟鱼心想难道飞过去?不可能吧?这他妈怎么可能?
他正否定思维着,贵州知青们已经做飞渡小黑江的准备了。二骡子首先从挎包里取出一根麻绳和一块长约4公分、宽2公分的半圆凹槽形栎木,用麻绳穿过栎木背面凿有的两个对称长孔,再将溜板凹槽卡在藤索上,余下的绳子兜住大腿,另一股缚于腰杆,打捞扣结,把开山大斧横担在两腿上。两手攥绳,仰面向上。一切就绪后,他打一个唿哨,双脚向后一蹬崖石,“日——”地冲进雾霭之中,不见了。赵光腚紧随其后,从挎包里取出麻绳溜板,同样的程序,麻利地穿好、拴紧、卡牢,头一偏,曲腿一蹬崖石,“日——”一声消失在视线里,“云深不知处”了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贵州知青们空中飞人般一个接一个飞向对岸。杨志甚至连腿腰的保险绳都没系,两手直接攥住麻绳,身体吊晃着“日——”飞出去。老格是唱着歌飞渡的,连人带歌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婊男都袅娜地驾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