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12月22日,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两个月后,千里之外一条泥泞的红土路上,一架牛车慢吞吞地走着,摇晃着鱼头钟鱼,八指魏援朝,二等公民陈雨燕,团支书罗夏萍,土肥、肖巧两口子和一堆行李,他们奔赴火佬寨这片广阔天地炼红心。
五天前,他们经历了锣鼓喧天、红旗招展的欢送仪式。两天两夜的火车颠簸后,到达省会昆明。又经过三天三夜的汽车颠簸,到达了沧源佤族自治县县城勐董。在县革委会大院里,大队人马分成小队人马,再经过六个小时的拖拉机颠簸,到达了单甲公社。在公社门前的土路上,他们又同另外几辆牛车挥手告别。范磕巴、赵腊梅等一干人去了焦吉芭寨,陈冬花、姜金锁等一干人去了日黑寨,还有李战斗、柳大雁等一些人落户到更偏远的姑怒寨。眉清目秀又根正苗红的刘丽直接留在营部当话务员。
牛车吱扭吱扭地向火佬寨走去,一路上古榕参天,苦竹摇曳,刺桐红艳,蕉叶婆娑。旖旎的热带风光令土肥情难自禁,扯着嗓子嚎唱:“朝阳沟好地方名不虚传呐……”
八指魏援朝拍着他的肩膀接唱:“我的儿你不要多操心,咱这里年年收成好得很。”
一车人都吃吃笑。“儿媳”肖巧把手里的一束野花打在魏援朝身上。赶车的依布阿爹咬着一根长长的竹烟竿,回头看这群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脸上挂着谦卑的笑。老阿爹把一只酒葫芦递给魏援朝,热情地点点头说:
“布来农姆,捏。”
魏援朝接过酒葫芦,谨慎地呷一小口,咂咂嘴——“嗯,好酒!”他惊喜道,然后两手捧着葫芦,仰脖一通猛灌。不料牛车一个摇晃,酒呛进鼻孔,他面红耳赤地剧烈咳嗽,鼻子嘴像喷壶一样喷出酒来,引来一车人哈哈大笑。
笑声惊动了树梢上的一只孔雀,它倏地飞起来,拖曳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密林深处。土肥揉了揉眼睛,作梦似地说:
“我没看错吧?一只孔雀飞过去了,公园里跑出来的?”
话音未落,又有两只孔雀拍打着翅膀掠过头顶,绚丽地飞向远方。土肥的声音激动起来:
“他娘的,这地方满天飞孔雀!”
钟鱼背靠着行李,手枕在脑后,跷起二郎腿,身体摇来晃去。头顶的天蓝得那么清澈,那么干净,蓝得人的心“咚”一声就沉下去了。他碰了碰旁边的陈雨燕问:
“哎,你说这里的天像什么?”
钟鱼本希望听到“碧玉”、“蓝宝石”、“玛瑙”等价值连城的比喻,可此时的陈雨燕已身心受创,没有了奇思妙想。两个月前她的父母像充军一样发配到东北的五?七干校,母亲搓麻绳,父亲挖菜窖。如今她作为二等公民发配到西南的深山老林里开山岭伐大树。江郎才尽的她思索半天才说出一个八毛钱一桶的比喻:
“像刷了一层蓝油漆。”
钟鱼又看了看罗夏萍。她的表情意气风发,她的眼镜熠熠生辉,她难抑激动地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和笔记本,摊在膝盖上,低头认真地写起来。钟鱼不用看就知道,这肯定是火红日记的第一篇,开头一定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终于踏上了祖国西南边陲的这片热土,一轮红日当空照,边疆风光多壮美!我将在这片土地上挥洒青春的汗水,谱写明天更美的华章!……”
从公社到寨子的路竟如此漫长,牛车吱扭吱扭地从上午走到中午,还没有走出这广袤的大雨林,莽莽的阿佤山。红土路像没有尽头似的,下了一道坡又是一道弯。依布阿爹已经盹着了,头靠在牛腚鼾声如雷,车里的人也东倒西歪昏昏欲睡,老水牛自顾自慢吞吞地走着。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浑身发痒,钟鱼脱得只剩一件秋衣,可还是溽热难耐。他抓过背壶咚咚咚地灌了一气,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三壶山泉水了。刚又准备睡去,忽然一股鲜果异香扑鼻而来。钟鱼支起身子睃巡,看到路两旁一颗挨一棵茂盛生长的果树,绿叶遮天,绵延了几里路,树上密密低低地结满黄橙橙的大果子,树下掉落一地熟透的果子。钟鱼急忙唤醒其他人——
“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仰脸望去,累累的金黄果把眼睛都晃花了。魏援朝吃惊地伸手摘下一个,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啧啧,很香。”饥肠辘辘的他吞咽着口水说:“我先尝一个。”
“不要乱吃野果,小心有毒!”罗夏萍立刻告诫。
陈雨燕接过来左看右看——“呀!”她欣喜地叫道:“芒果!这是芒果!”
“芒果?”众人瞪大了眼睛。
“巴基斯坦外长献给毛主席的那种?”
“对,就是芒果,我从前吃过的。”陈雨燕肯定地说。
她还当场做出示范,剥开芒果咬一口。“嗯,真甜。”
全国人民隆重游行的仙果这里竟然俯拾皆是。餐车大乱,一片采摘声、咀嚼声、吞咽声,汁水四溅,下巴狼藉……饕餮大餐吃了几里路。牛车驶出芒果长廊后,身后留下一地的果皮果核。
魏援朝打着饱嗝说:“咱们比毛主席还享福,我立志扎根边疆了。”
下午两点钟,牛车终于摇晃到火佬寨。放眼望去,半山腰苍翠的龙竹林间,掩映着几十幢拙朴的鸡笼罩房,远远的塘烟弥散,一湾清亮的山泉绕寨而过。牛车经过一道两边爬满刺藤的栅栏通道,穿过一拱搭满荆棘的寨门,进入佤寨。从前钟鱼对于佤族的全部了解只有那首《阿佤人民唱新歌》——
“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毛主席光辉照边疆,山笑水笑人欢乐,社会主义好,哎,架起幸福桥,哎,道路越走越宽阔,唉,江三木罗。
山山岭岭,哎,歌声起,红旗飘飘闪闪银锄落,毛主席号召记心窝,清清河水上山坡,菜田绿油油……”
进入火佬寨后才发现词作者有乌托邦情结。钟鱼并没有看到歌舞升平的新农村气象,这里更像一个氏族公社的原始部落。映入眼帘的是竖立在土场上的三根遒虬的“丫”字形木桩,木桩上高悬着白森森的水牛骷髅,下面的泥土还滴落有干涸的血渍。一行人惊悚且惊奇,议论纷纷。魏援朝猜测下面葬着牛的墓地,土肥联想到酒幌,说不远处该有一家牛肉餐馆。陈雨燕和肖巧看中了牛角,小声商讨可以做出多少把牛角梳?罗夏萍的结论似乎有些沾边,她说“图腾崇拜”。
牛车继续在泥泞的寨子里穿行,一路上鸡狗猪相随,空气里飘浮着湿漉的牛粪味和栗木的烟气,两边高低的木桩为栅栏,鸡笼罩房里传出“嗵嗵”的舂米声,从低矮的房门望进去,可见堂屋里飘动的塘火,房前的竹篾晒台上,叼着长烟锅的老妪注视着牛车经过。稍后又驶过一间干栏式的茅草棚,棚里架着两只黑魆魆的大木鼓,下面吊着鼓锤,这又是一个待解之谜。
木鼓房的不远处,立着两尊一米多高的仿佛石器时代的石人,雕刻五官和男女生殖器,圆卵石的眼珠,白石灰画的牙齿,棕毛装饰的头发和****,其中生殖器部位又以红色颜料刻意突出。大写意的展示令三位姑娘面红耳赤,极力地把脸扭向别处。钟鱼、魏援朝、土肥却不怀好意地吃吃窃笑,你捅我一下,我踢你一脚,眼神交流着暧昧的信息。
嘻嘻哈哈的声音听起来很刺耳,赶车的依布阿爹认为有必要告诫这些放肆的汉族青年。他回过头来,神情肃穆,将手捂在胸口,嘴里虔诚地念着:“木依吉,阿依娥,木依吉,阿依娥。”之后严厉地对三人摇摇头,示意绝不可冒渎佤人心中的神灵“马奴姆”和“阿依娥”,至于后果的严重性,他警告说:
“民兵持枪镇压!”
三人骇得面面相觑,不明白阿爹为什么突然用汉语放出这句狠话。再看路上行走的佤族壮汉,皆短褂肥裤,跣足挎长刀,胸刺牛头,头缠英雄结,顿悟“此非温柔乡,未化蛮夷地”,不敢造次。不过钟鱼觉得那些赤脚背水的佤族姑娘相当不错;一头瀑布般齐腰长发,银臂箍闪闪发亮,露脐的短上衣,腰围红黑藤圈,玄色织布筒裙,露出一双古铜色的健硕小腿,实在有一种野性之美。
钟鱼眼勾勾地追随着背水姑娘,老阿爹横空伸出一只大手遮在他眼前,嘴里说着“奔给,奔给”,摇摇头示意绝不可直呆呆地盯年青的“奔给”,否则的话——
“民兵持枪镇压!”
钟鱼立刻无地自容地垂下头,听到一车人都在掩嘴窃笑。
牛车驶上一个缓坡,在一片茅草罩房之上,突兀地横着一排土坯房,打开几扇牛肋巴窗,外墙用石灰涂得煞白,刷写着一行脸盆大的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抬眼望去,像山寨偏头痛贴了一块膏药,这块膏药便是火佬寨知青点了。
车刚停稳在知青点门口,高连长便哈哈笑着迎接出来,亲人般地同每一个人有力地握手:
“早盼着同志们来了!”
高连长一身军绿穿得威武周正,上衣兜插着一枝铮亮的派克钢笔,显得能文能武,却是个“偏头”,脑袋永远指向北京时间“6点05分”,眼珠永远斜乜人,这也是他为什么三十多岁才混成小连长的主要原因。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歪脖斜眼地总像跟谁叫板似的,很难提拔。
他哈哈笑着自我介绍:“我姓高,高尚的高,是这里各项工作的总负责人……呵呵,当然同志们可不必称呼我高连长,叫我老高就行了,同志们为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嘛……”
说话间悉心地替对面的魏援朝掸了掸肩上的尘土。
高连长还热心地帮大伙从牛车上卸行李。他先提起了土肥的行李,看似不大的帆布包里挤着土肥和肖巧两个人的用品。猝不及防的重量让老高皱了一下眉,不动声色地放下后,再次拎起陈雨燕简单的行囊,这回手感满意了,他哈哈笑着招呼道:
“同志们快进屋吧……”
高连长的古道热肠令初来乍到的众人深受感动,钟鱼也深受感动,可心里还有点不踏实。这么多年来他被老蒋、老莫、欧晓南的假笑给弄怕了,觉得老高哈哈的笑声不太像一个小连长的,更像一个军分区首长的。
火佬寨知青点的全称是“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九团单甲独立营二连”。一排土坯房共五间屋子,男知青一间集体宿舍,女知青一间集体宿舍。女宿舍隔壁是领导老高的单间,男宿舍隔壁是工具房和厨房,厨房后面是茅草搭的厕所。
钟鱼提着行李刚踏进男知青宿舍,一股脚丫子的沤臭便扑鼻而来,地上到处丢的烟头,东墙到西墙间横着一张大土炕,占去半间屋子,所有的知青统统睡在一张大通炕上,炕下东一只西一只扔着胶鞋,头顶晾衣绳上的袜子和毛巾还往下滴着水。西墙上醒目地挂着一把吉他,不用说,这屋里住着一位“愤青”。
高连长歪着脑袋跟进来说:“条件是艰苦点,艰苦朴素是咱们的传家宝嘛……你们还没吃饭吧?”
钟鱼以为他要说:“我马上安排。”可他却说:“不要紧,晚上开饭时一块吃。”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拍拍脑门说:
“坏菜了,你们的口粮还在公社里,过两天才运到……不过没关系。”他慷慨地笑笑说,“先吃我们的,革命同志不分你我嘛。”
老高说完这番话便急着向外走,他说:“你们先安顿一下,我过去照看一下女同志,这些城里的小姑娘呀,自理能力太差……”
话音未落,老高已窜出男宿舍,窜进女宿舍。
钟鱼把行李扔到炕上,蹬掉鞋子上了炕,舒展着靠在行李上,看土肥一边拾掇自己的物品一边像老妈子似的喋喋不休:
“高连长人不错,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嗯,是个好人,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扯淡,是个歪脖子!”
“……也许是个狙击手,练瞄准练的?”
“哈哈,操。”
“我早上在营部听说,一连长的外号叫张大炮,范磕巴他们可惨了。”
钟鱼看见他一件一件地从帆布包里取出物品:毛巾、牙膏、香皂、饭盒、红宝书、半导体收音机……最后竟扯出一条月经带。土肥手法娴熟地把带子打成活结,在手指上绕成卷儿,接着又拎出一条,再绕成卷儿放到一边,然后像拎香肠似地拎出第三条,这回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钟鱼扑哧笑出声来。来之前姑娘们都传说插队的蛮荒之地没有月经带卖,女人是用草绳火纸凑合了事,所以肖巧备下了一年的妇卫用品。
“土肥,你业务挺熟练呐,还帮着洗吧?帮着戴不?”
“下流!”土肥高尚地骂出一句。
魏援朝这时端着一盆水猫腰走进来,接茬道:“你要小心了,土肥。”
“小心什么?”
魏援朝严肃地说:“民兵持枪镇压!”
土肥嘿嘿一笑,“去你妈的,老魏。”然后不无担心地说:“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有点瘆得慌,鱼头色迷迷地看一眼姑娘都不行,我刚下车的时候还有一个光腚小孩用牛粪打我,看来咱们是得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