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恕罪,其实我刚才啰唆这么多,也只是想说明这件漆盒就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如果是一般人,哪里能有这样的器物呢?”
她说得确实也有道理。可是,这个漆盒作为证据够吗?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道:“这件漆盒里装有一件帛书,里面蕴涵有一件天大的秘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秘密?”
“昌邑王贺的秘密。”
“昌邑王贺?”我摇摇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她苦笑道:“你太小,难怪不知道了。二十二年前——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呢,山阳郡还是一个王国,国王是武皇帝的孙子,名讳为贺。为了让你听得明白,下面我就不避名讳了。刘贺的祖母说起来大大有名,就是号称大汉第一美人的李夫人。她生了个儿子名叫刘髆,被封为昌邑王,治所在我们山阳郡的昌邑县。刘髆于征和年间去世,刘贺即位。那也是距今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哦,你继续说。”我虽然不喜欢思考政令、法律和郡县这样的大事,但是对故乡的变迁还是有一点儿好奇的。
“刘贺本来好好的当他的昌邑王,但是上天好像要戏弄他,元平元年端午节那天,半夜,长安的使者突然来到昌邑,火把蔽天,叫昌邑王刘贺起来接诏书。昌邑王大为惊恐,以为有什么不祥的事。你知道五月初五向来就不是什么吉祥的日子。”
她叙述得还很有文采,我听得津津有味,都忘了她是一个被诏书逐捕的罪犯。我说:“刘贺因为行为淫乱昏悖,被大将军霍光给废掉了,不是吗?”
她冷哼了一声:“什么行为淫乱昏悖,我侍奉了盖主那么多年,最后又被盖主派去侍奉昌邑王,从来没见过这么忠厚的主子,哪点算得上行为淫乱昏悖了。那完全是霍光一伙的陷害,既然他们掌握大权,青史就是他们书写的,想怎么说都可以。我看,这个冤屈是永远会沉埋下去的了。当年知情的人几乎都遭了他们的毒手,少部分知道真相的旧臣则怯懦自私,鲜廉寡耻地投奔了霍光,只为延续他们的犬马之命。把平日里读的经书,什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教诲全部抛到脑后。什么儒生,都是一帮曲学阿世的小人。”
她非常激动,但仍是和缓道来,并没有疾言厉色,可见涵养很不错。我并不赞同她的看法,什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我是从来不考虑的,多少年来,我只想跟我最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现在这个幻想算是破灭了,我很难过。儒生们要活命,只能违心说点儿瞎话。何况你李中夫为了活命不也躲藏民间这么久吗?你说你侍候过昌邑王,可你也没有为他自杀,反是为了你的儿子陈汤,终于愿意出来自首,这说明什么呢?说明父子之亲、夫妇之爱才是人的天性,比什么儒家大义都来得重要。
“霍光为什么要陷害昌邑王呢?当时不就是他主张征召昌邑王入长安为帝的么?”我有点疑惑不解。
“那只是表面情况。”她说,“他开始的确是真心的,但也是百般考虑的结果。霍光这人一向贪权,知道如果征召广陵王为帝,自己会驾驭不了。而那时昌邑王才十八岁,在山东寂寞地当着一个小小昌邑国的国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机会成为汉家天子。霍光猜想昌邑王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他的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这个官位可以永远占据下去。哪知道昌邑王并不甘心当一个傀儡皇帝,他要安排自己的郎卫,任命自己的大臣。霍光终于忍不住了,冒着擅自废立的罪名也要废掉我们王。他们一伙人结党营私,趁着我们王在长安立足未稳,也轻易地成功了。”
“后来又怎么样呢?”我愈发有兴趣了,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谁当皇帝跟我并没有太大关系,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毕竟碰上一个好皇帝,官吏们都会勤心奉职,百姓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我也曾经为废掉昏庸的昌邑王,改立英明的今上感到庆幸,因为官府给我们申申宣告过昌邑王淫乱无道的行径,他在当皇帝的短短二十七天内,就干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坏事,实在是罪恶滔天。但经她这么一分析,我根深蒂固的看法动摇了。也许昌邑王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不由自主地展开了李中夫刚才递给我的一幅帛画,看着上面昌邑王的画像,不禁对这个从来没有谋面的可怜的王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李中夫喘了口气,嘶哑着嗓子继续道:“可怜的王,他被贬回了昌邑。而且连原来的王号也没有了。他居住在原来的昌邑王宫,但是失去了自由,地方官吏都奉命监视他。后来山阳太守张敞还时不时去假装探视,实际上是侦察我们王的动静。我们王并不是傻瓜,知道如果表露出一点儿抱怨的意思就会没命,于是装聋作哑,显得极为愚钝。张敞把这些报告今上,今上才对我们王不再担心。说起来今上比我们王强的地方就在于他比较懂得隐忍,而我们大王还保留了赤子之心。”
“为什么?”我听见她这么议论今上,感到非常紧张,因为这是很忌讳的事情,但是我又有忍不住的好奇。
她淡淡一笑:“因为今上从小生长在民间,和五陵的一帮无赖游侠交往,斗鸡走狗,人世间那些尔虞我诈的阴谋诡计早就烂熟于胸,霍光那个不学无术的竖子,当然看不透他;而我们王自小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淳朴至真,哪会知道人世间竟有那么多肮脏龌龊的勾当。他毫无机心,自然一下子遭到了奸臣的陷害。”
“那文皇帝当年也是这样吗?”我问出这句话,简直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
她略微有些惊异:“哦,你问得不错。当年文皇帝从代国征召到长安当皇帝,周围也是强臣环伺,但文皇帝上有母亲教诲,内有忠臣如薄昭、张武等人辅弼,自己也小心翼翼,终于安然无恙。而我王生于承平时代,上无母亲教诲,内无忠臣辅佐,尤其是霍光比文皇帝时的周勃等人要奸诈万倍,世易时移,自然结果也就完全两样。”
我点点头:“霍光死后,昌邑王应该日子会好过一些吧?”
李中夫叹道:“你这孩子真是天真,我承认今上也算是英明之主,但涉及皇位,任是再善良的人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既然我们王是从皇位上被废的,那自然会遭到嫉恨,怕他东山再起。就算霍光死后,今上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呢?否则,他今天为何要下诏逐捕我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呢?”
“那也是。到底为什么要逐捕你呢?”我看了那个漆盒一眼,心想,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又长叹一声,道:“霍光死后,元康二年,今上假惺惺地下诏,将我们王封为海昏侯。海昏是豫章郡的一个县。你听,这个名字就蕴含着讽刺的意思,海者,晦也。晦昏,黑夜也,那也就是说我们王像黑夜一样昏庸了。大汉天子的心胸竟也是这么不广的。”
我也听说昌邑王被贬到海昏去了,而地名还蕴含着这么恶毒的含义,却是第一次听说。我不由自主地问:“那么昌邑王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据说经常坐船沿着赣江上溯,遥望长安,慨叹流涕,感伤不已。当地百姓见了都很为他难过,把他坐船经常停驻的渡口称为慨口。”
我的眼前也顿时出现了一副悲伤的画面,我看见一叶孤舟在风浪中颠簸,天空乌云密布,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船头流涕悲伤。可怜的人,从中原被流放到卑湿的南方,那日子显然是非常难过的。我重重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究竟要告诉我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呢?说了这么久好像我还莫名其妙。”
“其实我刚才说这么多,基本上已经把秘密说完了。”她道。
我狐疑地看着她。
她解释道:“我藏的秘密是霍光当年陷害昌邑王的证据,也就是霍光和邴吉、张安世、田延年等一帮奸臣来往密谋的信件。其实这么多年来,这些证据的公布与否都无所谓了。反正我们王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他虽然抱憾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则,活在人世之间,天天面对这些蝇营狗苟,只能是徒自伤感而已。”
“这些证据怎么会在你手上呢?”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讨论这样的事就是杀一百次头也不足以赎罪的,可是强烈的好奇心让我身不由己。
她道:“其实我们王在从昌邑去长安的路上,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长安派去的使者刘德、邴吉等几个奸臣一路上对我们王严密监视,好像我们王不是去长安当天子,而是槛车征召。我们王听从几个心腹的建议,派了亲信去联络广陵王刘胥,希望万一自己在长安受制于霍光,广陵王能在外面以武皇帝亲生儿子的身份起兵讨伐。他所派的人中就有我的姊姊李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