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有所思,其实我平时并不喜欢思考这些问题,为什么我今天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自己也不明白。我总感到面前这些事和某个很熟悉的东西有关,到底是什么熟悉的东西,却一下子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隐隐感觉到心中有一丝恐怖。
车子终于到了家,今天父亲“取告”在家,请了很多里中父老,排了丰盛的宴席,接待我们这对新婚夫妇。父亲好像对我有些歉意,说话变得十分客气。当一系列礼仪活动过后,父老们开始比较随便地觥筹交错,唱歌起舞,呜呜咽咽的歌声响彻了整个院庭。有些老头子喜欢唱歌,也不管自己的嗓子难听不难听,平时在家听众不多,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献丑。他们年长有地位,谁也不敢说什么。我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场面,干脆和母亲到楼上去说悄悄话。
母亲首先抱着我低泣了一场,说些舍不得我离开的话,还说父亲一生中每件事都做得极英明,独有嫁女这件事颇为糊涂。我不耐烦地推开她,说:“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还得跟着他过完这一生吗?你看看,现在我已经认命了,你反倒想不通,实在好笑。”
她擦了擦眼泪:“你能原谅你阿翁,我就放心了。我可不愿意他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怨恨,你知道,被人怨恨会没有好结果的。”说到这里,她指了指房梁,继而用右手手背在左手手掌上重重敲击,发出“啪啪”的声响,重复道:“你知道,上天晓得的,一个人心里有怨恨之气,上天是会晓得的。”
对这个母亲,我没有办法,只好赔笑道:“阿母,你放心吧,我没有怨恨之气,这辈子不可能会怨恨你的夫君。你要不要我背诵一段《孝经》给你听听?‘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
母亲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阿萦,你连阿母也不放过,对阿母也极尽嘲讽之能事,真让阿母我防不胜防。”
真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么文雅的句子。我看看她,又看看四周的墙壁,到处挂满了我自己做的或者别人送的装饰品。这是我出嫁前住的房间,这屋里浸渍了我多少成长的岁月和回忆,可是以后我再也回不来了。我伸手取过桌上的一个木蝉放在手中把玩,这是我从小到大的玩具,被我饱经沧桑的手摸得非常光滑了。我的眼里又沁出了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上楼来了,他看见我在流泪,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半晌,才低声道:“阿萦,你别怪阿翁狠心,将来你会知道阿翁的一片苦心的。何况那个竖子已经被判决弃市了,你就当做了一场春梦吧。”
我默不作声,知道跟这个歹毒的老头子说任何话都没有丝毫用处,还是接受现实吧。我想起刚才在城门口看到的事,没话找话地说:“阿翁,今天旗亭很热闹啊,挤满了百姓,据说是听新到的诏书。”
“哦,”他回答道。“是诏书,你也看到了,逐捕大逆无道的逃犯。这个逃犯是三十年前逃亡的,很奇怪为什么现在要诏书名捕。”
连父亲也觉得奇怪,可见我的分析是不错。“那你怎么看这件事呢?”我追问道。
“朝廷的事,不需要我们这些臣子来猜测,我们按照诏书尽力做就是了。”他爽快地说。
父亲的回答和夫君的回答如出一辙,唉,这可能是当官者的一致思维吧。
夫君在当天晚上回去了,我则还要在父母家多住几天,但最终也得回到夫君家里。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和夫君一家到关中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心爱的瑕丘县。所以,闲暇时我就坐着马车在大街小巷乱逛,贪婪地看着周围一片片熟悉的风景,恨不能把它们卷起来装箱带走。
此刻我的马车正通过富贵里和乐寿里之间的长巷,巷子里静悄悄的,除了间或传来的几声犬吠,就是辚辚的车毂声。
整条巷子快要走尽的时候,我看见了里墙内子公家的宅子,透过矮小的夯土里墙,他家破瓮的窗口还历历可见,只不过现在被一道竹帘子遮住了,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我低下头,心里正在伤感,突然觉得马车剧烈摇晃了一下,猛地停住了。
“你这个死老棺材,挡着道干什么,想死啊?”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驭者在破口大骂。
我问驭者:“发生什么事了?”
驭者换了恭敬的语气:“少夫人,受惊了。一个死老妇,突然从墙边冲出来,拦住我们的马车,幸好我们驶得并不快,否则就要给她收尸。”
我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话怎么能这么粗暴,也许人家是无意的。”
驭者没想到我会指责他,愣了一下,赶忙恭敬地说:“少夫人说得是,是小人错了,小人这就给这位阿媪道歉。”
接着他好像在跟一个人交谈着什么,过了会儿,又回头对我说:“少夫人,这位阿媪说认识你,想和你说话。”
“哦,”我犹疑了一下,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老媪站在车前,像个煮熟的虾米,两头蜷成一头了,就差颜色不是红的。她的身高大约六尺五寸左右,穿着一件青色的麻衣,虽然旧,却很干净,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整洁,和一般里巷的穷家妇女大不一样。
我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但还是温言道:“有劳请问这位阿媪,我们曾经见过吗?”
她咧开嘴,艰难地笑了笑:“当然,不过像老妾这样地位卑贱的人,乐君就算见了,也不会有印象的。”
我又一次绞尽脑汁搜索对她的印象,但仍一无所获,只好说:“请恕妾身眼拙,望阿媪不妨明示?”
她又蜷了蜷腰,有点慌张地说:“老妾不才,有个冒昧的请求,能否有幸请乐君赐片刻闲暇,到寒宅一晤?”她似乎怕我不肯去,又急忙补充道,“绝对不会耽误乐君多少时间,而且乐君自己也一定会有所收获的,老妾万望乐君俯允。”说着,她还稍微屈了屈身,做了一个标准的礼节,我家里曾接待过一些长安来的官吏,他们的夫人惯常这样行礼。
我心里一动,对驭者说:“请搀扶这位阿媪上车,去她的高宅拜访。”
“乐君可能会感到惊讶罢,其实老妾就是陈汤的母亲。”她在坐席上欠了欠身,谦卑地说。
我仍是吃了一惊,起初已经奇怪她带我进的是子公的家,更万万料不到她竟然是子公的母亲。我去子公家的时候不算多,也不算少,可从来没见过她。当然,我没有搜查过子公的家,她可能不爱抛头露面吧。不过以前我一向以为子公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媪招呼妾身来,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颤抖了。
她突然离席叩头道:“恐怕这件事情只有乐君能帮我了,望乐君千万应许老妾,老妾行将就木,无以为报,死后一定结草衔环。”
她雪白的头发就在我眼睛下面,我心中油然而生一些悲凉,赶忙起身扶起她:“阿媪,不管什么事,只要妾身能办到,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况且——我和子公也曾经很熟悉……”
“正因为如此,老妾才敢冒昧请求乐君帮助。”她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必须得救我的汤儿出来,如果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我死不足惜,可是不能看见他过得好,死也不会瞑目的。”她哽咽了起来。
我心里非常悲痛,说:“妾身也非常想救子公,可是无能为力;妾身求过父亲,他老人家也同样无能为力啊!”
她扫视了我一眼:“他当然无能为力了。”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妥,又低声下气道,“其实,开始老妾自己也以为绝望了,但是苍天有眼,给老妾送来一个机会,让老妾可以救得汤儿,只是这件事如果没有乐君的帮助,仍旧办不成。所以老妾不揣冒昧,一定要请乐君帮助。”
我赶忙说:“如果能救得了子公,妾身也是无所吝惜的,请阿媪明言。”
她欣喜地笑了,脸上的皱纹像流水一样迅疾四面散开,冲刷成一道道细细的沟壑。她真老啊,一张皮几乎是漫不经心地随手挂在脸上,我生怕风一吹过来就会把它刮走。
“你知道我是谁吗?唉,我不妨明说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前几天长安来了诏书,要逐捕一个大逆无道的老妇。”她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忧伤的表情。
我的身体一震:“听说了,难道,难道那个老妇就是你。”
她点点头:“乐君,你真聪明。我就是李中夫。要是我的汤儿能娶到你为妻,那就好了。你们的孩子一定会出类拔萃的——汤儿也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我脸红了,差点想告诉她,我的肚子里正怀着子公的孩子,可我知道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算是他的母亲也不能说。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恐怕只有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我家穷,不配和你家攀亲。当然,我的汤儿还算配得上你,你信不信。”她茫然地望着庭院,若有所思地说。
我刚要答话,她又突然梦中惊醒似的,否定道:“不,他太不争气,配不上你。或许,归根结底也在于我家里太穷,如果我能有钱让他去长安游宦,又何至于此呢?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教他读书,他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新鲜事,也就会老老实实在家里种田治产了。”
“原来子公读的书都是你教的?”我脱口而出。以前我也觉得奇怪,子公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来买书,又有谁教他,没想到他母亲竟然这么有才能。可是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嫁给陈黑这个瘸子呢?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点头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嫁给汤儿的父亲,其实开始我也很不愿意,但瑕丘是我前夫陈游的家乡,我从长安出逃,不回他家乡又能躲到哪里去呢?陈游为了保护我,被逐捕吏用箭射伤身亡,我躲在他的从弟陈黑家,陈黑冒着连坐的危险帮助我躲过了县吏的数次追查,我很感激他。本始元年,正好碰上朝廷大赦,我才谎称是流民,去县廷重新登记户口,名正言顺地嫁给了陈黑。”
“我嫁给陈黑几年后,生下了汤儿。他是那么聪明,什么东西我一教他,他就会。我从前在盖主的身边做过事,没有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看书。所以我逃亡出来,也不忘带上一些书,现在看来,正是这些书害了我的汤儿,害得他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她的声音凄苦。
我现在才回忆起当时在子公家曾见过几卷帛书,有的盖有篆书的印章,依稀可见是“盖侯家藏”几个字。当时不知盖侯是谁,现在一下子全明白了。
“也许,这就是命吧。上天给我一个救他的机会,这也是命,也许上天就是想借此告诉他功业未成吧。”她喘息了一下,低声吟道,“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我知道她吟的是《论语·雍也》篇里的话,是孔子对他的弟子仲弓说的。仲弓是个出身低贱的人,但是孔子很欣赏他,认为他父亲虽然很平庸,但他却是个大大的人才。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个老媪是够自信的,不过在父母眼里,没有不是的儿女,况且子公确实优秀,她的话也没什么不对。然而,我究竟不是来这里听她自卖自夸的,我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今天是我回夫家的日子,家里人还等我回去收拾行装呢。于是我回答道:“阿媪,还是继续讲你说的那件事罢,你到底想怎样救子公?”
她有些抱歉地说:“惭愧,我不妨直说罢。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知道我现在是诏书名捕的要犯,今上用高爵和钱财购赏,如果让汤儿出来告发,他不但可以免罪,而且可以得到官爵。汤儿一直想有机会去长安待诏公车,我相信汤儿的才能,如果他能够得遂所愿,我就死也瞑目了。”
我大吃一惊:“你是说,让子公告发他的母亲?万一他不但没有得到免罪,反而因为你的罪加重了他的罪怎么办?”
她摇摇头:“不会的,律令规定:‘凡谋反者,皆弃市,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坐谋反者,能遍捕,或先告吏,皆除坐者罪,并行其购赏如律。’如果汤儿肯告发我,不但一定可以除罪,而且能得到赏赐。”
“你怎么对律令这么熟悉?”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盖主家里做过事,律令能不学点吗?”她脸上露出一丝骄傲,但转瞬即逝,继续道:“我姊姊李惠,几十年了,终于没有逃脱她的命运。”说完,又突然哽咽起来,流出了两行混浊的老泪。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段麻布巾子,擦了擦眼泪,道:“也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们做奴仆的必然命运。乐君,我现在要你帮忙的是,你能不能把这个消息传递给汤儿,让他向官吏自首,告发我?”
我感觉全身冰凉,原来她想的是这么一个办法,天底下还有这样一心要把自己送上死路的人。我摇摇头:“不,就算我告诉子公,子公又怎么肯去告发他的母亲?”
她摇摇头:“我比你更了解我的儿子,他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的人,如果能有机会帮自己实现夙愿,他不会轻易放弃的。当然,他究竟习过一点儿儒术,他会有些迟疑。不过你可以告诉他,即便他不告发我,我恐怕也隐藏不下去。你跟他说,他母亲没有别的什么能耐,她曾经教她的儿子念书,让她的儿子饱学有才,但是她一直没有能力帮她的儿子,让她儿子胸中的才学得以施展,这次是个机会,也是他母亲最后能帮他做的一件事了。”
我呆若木鸡,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声。我们坐在堂上谈话,哭声是从房里传来的。我感觉是陈黑的声音。果然,李中夫把脖子扭向背后,大声说:“你哭什么,我在你家待了三十年,为你生了个儿子,就是死也知足了。人不都是要死的吗,就算不死,我也风烛残年,能活多久呢?人生劳苦,死也未必不乐。”
她这么一说,陈黑的哭声更响了。我心里也免不了一丝伤感。李中夫道:“请乐君少待,我进去请他出来。”说着她站起来,躬身走进房里去。
我听见里面李中夫在轻声絮语,陈黑的哭声渐渐低了。接着,他们两个一起出现在我面前,陈黑瘸着一条腿,李中夫搀扶着他。我早知道陈黑是个瘸子,所以干不了多少活,连赋税也很难交上。幸好他有残疾,诏书有优待,否则他也免不了和子公一样被关进牢房里。
陈黑两眼红肿,对我深施一礼:“未能迎接乐君光临,死罪死罪。”
我还了礼,对李中夫说:“很敬佩你能为儿子做出这样的牺牲,这样的事按理我无法传达,因为实在令人伤感。但既然你决心已下,我一定尽力。你说罢,我具体应该怎么办?”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内心一阵绞痛,按理说子公能够逃脱一死,是我意想不到的惊喜,但想到他的活命要建立在他母亲的死亡之上,却让我难以为情。虽然我明知,如果子公不这么做,他的母亲也一定会自杀。如果母子都死了,陈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相反,如果子公能活下来,他父亲也能咬牙活着。
李中夫点了点头,从坐席旁边的木箱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漆盒,上面布满了黑红相间的花纹,光可鉴眉,一看就不像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她把漆盒推到我面前,道:“这是当年乘舆的用物,是武皇帝赐给我们盖公主的。盖公主把它又赐给了我,你看上面还有少府的印鉴。”
她把盒子翻过来,底部果然有一圈清晰的字迹,笔画像蚊子的腿那么细,我看见上面写的是:
太始元年河南工官令曾,守丞喜,作府充,工午造。
她骄傲地解说道:“河南工官制作的漆器,天下闻名,只有未央、长乐宫中才有,一般民间是见不到的。这件漆盒曾经沾染过武皇帝和我们盖公主的手泽,唉,应该不是一般的珍贵了。武皇帝驭下极严,百官府寺都兢兢业业,工官制作的器物也是一丝不苟,现在宫中的器物,一定没有这么坚牢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有点为她感到可怜,你还骄傲什么呢?就算你身边有乘舆的器物,现在不也得像老鼠一样伏藏民间吗?况且武皇帝驭下极严,给天下百姓带来了数不清的灾难,又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当然,这种话要我说出口来,那是想也不敢想。我打断了她的神驰:“阿媪,你还是说罢,具体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