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人把我盛装打扮的女儿送进康居王宫。我的女儿才十八岁,虽然没有倚苏那样惊人的美貌,但年轻的脸上可以随时弹出水珠,料想吸引康居王这样一个老男人没什么困难。但令我惊奇的是,康居王没有笑纳。大概是担心我不高兴,他亲自跑到我的穹庐里来向我解释了。
“单于,小女倚苏最近身体有点不大舒服。是否可以等她康复后,再和单于成亲?”他面有苦色。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哦,当然,我可以等的。不过我的女儿身体很好,她希望能为大王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为什么大王又把她送回来呢?莫非她长得太丑,不能让大王有兴趣吗?”
这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赶忙赔笑道:“单于,你的女儿貌比天仙,我怎么敢嫌弃。只是我想,既然两国和亲,最好就选在同一天迎亲比较好,也可以让康居百姓有个深刻的印象,当成我们两国交好的见证。单于千万不要误会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停顿了短暂的一刻,我突然道,“那个鱼贩子陈汤,我很想见一见,大王,他什么时候会再送鱼到王宫里来啊?”
他身体一震,随即笑了笑,好像显得非常遗憾:“别提那个什么陈汤了。前些天你还在乌孙打仗的时候,他突然不辞而别。唉,说实话,现在要再找到一个像他那么技艺娴熟的渔夫,也实在不容易了。”
我语带讥讽地说:“不辞而别,恐怕不辞而别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罢。”
他脸上顿时露出极为难看的神色:“单于……单于怎么会知道,唉,我说实话罢。我也万万没想到小女竟然爱上了那个汉朝来的鱼贩子。那鱼贩子刚来到康居的时候,也自称是汉朝皇帝派来的使者,可是当即被我识破,因为在那之前,我们康居刚刚接到汉朝的文书,说我们是化外之国,没有必要通使天朝。再说陈汤他又没有节信。本来当时我就想杀了他,只是他拼命跪地求饶,说自己带了一些汉朝的精致礼物相赠,又说自己擅长捕鱼烹鱼。我想杀掉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秦人也是浪费,留下的话还可以当奴仆以供驱使,也就放过了他。没想到这个无赖竟然勾引我的女儿逃了。”
虽然证实了我的猜想,但我还是非常愠怒。“你女儿失踪多久了?”我问他。
“十天,不,大概有十五天,我不是很清楚。”他说。
我心里一怔,连自己的女儿失踪几天都不知道,看来这个女儿在他心中并没有多高的地位。难道这是可信的吗?如果我有这么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儿,我能不能做到对她的行踪毫不在乎?
“唉,只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当康居的女婿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他急忙道:“我还有一个女儿,虽然没有那个小女儿漂亮,但五官也还端正,如果单于不嫌弃的话……”
我打断了他:“我们匈奴人很相信天意,第一次婚姻不成功,说明上天对这事不看好。如果再来一次的话,至少得等上一年,占卜后再看看吉凶。”
“那就再等一年,再等一年。”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没有耐心等他,当天晚上,我就派兵进入了康居王宫。他们的王宫很简陋,比汉朝边郡普通县城的县廷都颇有不如,没有费什么力气,我的士卒就在后院的石头房子里找到了我该找的人。
士卒们的火把点得通明,康居王披着他的羊皮短衣在士卒的簇拥下走到王宫前殿。见了我,他慌张地说:“不知道单于是什么意思?自从单于来到康居,我们康居人可是一点儿都没有亏待单于啊!”
“我也没有亏待大王。当你的国家被乌孙人骑在脖子上拉屎的时候,是我帮助大王在西域建立了强大的声誉,是我把你们扶上了乌孙人的脖子,让你们可以尽情地在他们脖子上拉屎。你扪心自问,我们匈奴亏待了你什么吗?”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他一边点头一边嗫嚅道:“是的,我们康居人都非常感谢单于帮助。可是……可是单于你刚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三千人马,大部分还冻饿不堪,如果不是我们康居人帮助,你们又……”
我让他的话淹没在我的叫声里:“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救了我们。可是如果不是你派人邀请我们从遥远的坚昆长途跋涉到你们这里,我们又怎么会在途中遭受那么大的苦难呢?而且,我呼屠乌斯向来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如果我是忘恩负义的人,那我马上可以把你们杀掉,康居就可以直接改名匈奴了。你明白,这些我现在完全有能力做得到。”
“既然单于没有灭亡我们康居的好心,又何必如此?我们两国可是兄弟之邦啊!等到单于攻占了乌孙,乌孙就是单于的,这还不够吗?”他眼光里又满是希望。
我冷笑了一声:“什么兄弟之邦?当初我刚来康居的时候,你说我们可以结为盟邦,可是你们没有做到。既然我们双方没有在婚筵上歃血盟誓,那么就算我杀了你们也不会遭受神明的惩罚。我们匈奴人一向敬畏神明,可你们却毫不在乎。”
康居王还没有说话,斜刺里一个声音道:“大王,我早劝你不要信任匈奴,以免引狼入室。他们口头上说尊重盟誓,实际上即使我们已经跟他盟誓,他们也不会放弃贪婪的欲望。他们和汉朝可是盟誓过数百次了,结果还是仓皇逃到了西域。”
我冷冷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这个人有四十多岁,披鹿皮的斗篷,身上穿着麂皮的上衣,绣满了葡萄形状的金线,胸前也琳琅满目,挂着一串绿松石和玛瑙的装饰,一看就知道是康居的贵人。我面无表情,命令道:“来啊,把这个英雄绑起来。”
几个士卒立刻跑上去,抓住他,拖到我的面前。
“扒掉他的衣服。”我命令道。
虽然已经是暮春,但康居国中还有些寒意。在扒衣服的过程中,这个中年的康居贵人不断地挣扎谩骂,使得康居王也瑟瑟地站在一旁,不敢为他求情。等这个人全身被扒得精光,在风中有些瑟缩时,我命令:“烧水给他洗澡。”
几个士卒马上又抬来一个立耳的带着高圈足的铜鍑,他们将这个铜鍑的两耳穿起来,挂在一个木架上,往里面灌满水,又在圈足的底部聚上木柴。然后士卒们立起一个更高的木架,悬在铜鍑的上方。那个康居贵人被士卒们死死按住,两腿并拢,系上一根粗大的牛皮绳索,倒吊在铜鍑的上方。再紧接着,士卒们用火把点燃了铜鍑底的木柴。
“任何辱骂单于的人,都是这样的下场。”我宣布道。
康居人逐渐明白了我在做什么。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妇人迅即从人群中冲出来,号啕着跪在我的脚下,她仰起一张面饼似的胖脸,满面泪花,声嘶力竭地乞求我的宽恕。康居话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很难懂,从她的哭诉中,我知道那个吊着的人是她的丈夫。
这时铜鍑底部火焰正在熊熊燃烧,那个康居贵人赤裸的身体悬在半空,像一只待宰的肥猪,他身上长着浓密的体毛,倒的确和一只野猪相似。也许是实在无法面对这样的场景,那个康居王终于鼓足勇气走了过来,迟疑了一下,“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我的脚下。在场的康居贵人们都惊讶地叫了一声,大概是对他们的王跪在我面前感到屈辱。
“请单于宽恕,饶了他一命罢。”他仰着根本看不清楚嘴唇的脸,含糊地说。霎时间我简直有一种儿童似的冲动,我很想伸手过去,拨开他的胡须,让他的嘴唇得到彻底解放。或许他声音一向的含糊,也和他的嘴唇完全没有自由有关罢。
“大王,”我笑道,“你这又何必,如果你肯把你的女儿和陈汤一起交出来,我们两家还是亲戚。否则,我就要下令屠杀了。我们匈奴人对待友人有好酒招待,对待敌人却向来是用大刀和弓箭迎接的。”
康居王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我心中暗喜,我的猜测没有错。陈汤的确藏在某个地方,和康居王的女儿在一起。
“我就不明白,一个汉朝来的贩鱼的无赖子,有什么理由值得大王这样维护他,为此甚至不惜欺骗一个匈奴的单于。”我冷冷地说。
康居王赶忙解释:“不,不是我成心要欺骗单于,实在是迫不得已啊。我的那个小女儿早就跟陈汤那个无赖偷偷好上了,如果我再把她献给单于,就显得对单于不够庄重啊。而且,她鬼迷心窍,说如果要逼迫她和陈汤分开,她就宁愿自杀。其实她自杀倒不要紧,但这件事一传出去,单于岂不是要怪我管教不严吗,我怎么向单于交代呢?”
我大怒道:“难道你这样就躲得过去吗?你当初答应了把她嫁给我,你就得办到。难道你能一辈子回避这个问题?”
他苦着脸道:“我以为单于身边美女如云,过久了也就忘了,没想到单于对小女这么恋恋不舍。”
我哭笑不得:“有什么人见到了你那个女儿会置之脑后的?总之我不在乎,你只要把她找出来给我,我还可以既往不咎,我们两家仍是亲戚。”我抬头用眼光注视了一下那个铜鍑,只见它的口上已经微微冒出蒸气,“如果你们的动作不快一点儿,我就不能保证他不被蒸熟。”
听到我这句话,跪在我脚边的那个贵族妇女好像从梦中惊醒了一般,扑到康居王身上,苦苦恳求:“大王,求求你,让小公主出来罢。求求你,一定救救我的丈夫,他可也算是你的子侄啊。”
康居王叹了口气,道:“好吧,单于,我告诉你他们在哪里,你可一定要说话算话。他们就在康居城外都赖水边的小附墨城里,你赶快派人去叫他们来。”
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早点说,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我吩咐道,“来人,赶快去小附墨城找人,让大王派人带路。”
几十个士卒跟着康居王的贴身从人飞速地出宫而去。
“单于,他们已经去了,你先让他们把火停了。”那妇女仍抱着我的腿哭喊着。
我冷冰冰地说:“不行,匈奴人的规矩,达到了目的之后再放人。来人,把这个妇人给我拉走,她再喊叫就将她的颌骨击碎。”
倚苏和陈汤被抓到我面前的时候,那个被吊在木架上的康居贵人已经被蒸熟了。
我没有磨蹭,折腾了一晚上,我可没这个精力和时间。我直截了当地对倚苏说:“躲了我这么久,现在决定罢。如果肯嫁给我,什么都好说;如果不肯,那我就把这个贩鱼的秦人蒸熟了让我的士卒饱餐一顿。”
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天,她打冷战的样子都非常漂亮。她顺着我的手指看到了那个蒸熟的人,差点站立不稳,怒骂道:“你是个畜生,禽兽不如。怪不得汉朝人千里迢迢地要来逐杀你……”
“来人,把这个汉朝贩鱼的无赖子绑到架子上去蒸熟。”我言简意赅。
陈汤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么壮健英俊,但现在已经被五花大绑,他下意识地挣扎着,可惜毫无功效。
我的士卒已经在铜鍑边劳作,陈汤被他们推到铜鍑旁。我说:“铜鍑里的水也不必换了,有着余温可以加快蒸熟的速度。”
陈汤显然非常不甘心,对倚苏道:“阿苏,救我。”
倚苏对着他叫道:“这匈奴人是个畜生,我宁愿死了,也绝对不会嫁他。”
“可是……”陈汤想说什么,但是显然被噎住了。也难怪,见了刚才的情景,谁不害怕?可他究竟是个男人,要通过求自己的女人献身给别的男人来挽救性命,这话大概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至少我是说不出口的。
士卒们把陈汤按倒在地上,细细地给他的脚脖子缠上牛皮绳子,然后将绳子挂在一个辘轳上。只等我命令一下,他就会立即吊在铜鍑的上方。
我没有犹豫,喊道:“上架,生火。”
士卒拉动绳索,另外几个则七手八脚地往铜鍑下添加木柴,他们用火石一擦,木柴轰然一声,开始燃烧起来,火势逐渐加旺。
“啊!”陈汤被倒挂着,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声,我能想象他的痛苦。“倚苏,救我,求你!”他突然号叫道。
倚苏的脸也吓得变形了,那么美丽的一张脸,我心里叹道,可是仍然很好看。“不——不——”她尖声叫着,跌跌撞撞地跑到我的跟前,哭道:“不,单于,我都答应你,你饶了他吧。你放他走,我嫁给你,很乐意……”
我笑了笑:“太晚了。你不知道吗?我们匈奴的规矩,一件事情一旦已经开始,就绝对不能中道而废,否则就会亵渎神灵。如果一开始你就答应我,又何必弄得这样狼狈?”
陈汤似乎听到了我的话,更凄厉地吼叫起来,虽然这时铜鍑口上的蒸气简直还像弥留之际的病人一样气息微弱。
倚苏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和恐惧让她号啕大哭:“不,单于,你刚才说了,只要我答应嫁给你,什么都好说。你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
“我是说了,什么都好说。我答应你,等他蒸熟了,可以不让我的士卒吃他,你可以给他建一座大大的坟,按照汉朝的规矩,给他厚葬,想要多高的封土就筑多高的封土。”我还是不动声色。
“哦,天哪!”她最后叫了一声,站立不稳,当即晕倒在我的面前,可能是接受不了眼前的事实罢。这样也好,其实我还真有点怕她不顾一切地伤害自己。她晕倒了,可以省很多事。
“把你们的天仙公主抬进宫去休息,好好照料。如果她少了一根毫毛,我就要屠城。”我声音平淡而坚定。
几个康居王宫的侍女抖抖索索地应了一声,把倚苏抬进了宫里。
我笑吟吟地看着陈汤,这时铜鍑又像开始一样,蒸气袅袅上升,陈汤也开始大滴大滴地流汗,汗水滴进铜鍑里,声音非常铿锵清脆。
“单于,我并不是普通的汉朝人。我们可以做个交易?”陈汤喘着气,嘶声叫道。
我哈哈大笑:“想活命也不用采取这个幼稚伎俩,还是乖乖受死吧。”
他答道:“我并没有骗你,我其实是汉朝富平侯的小儿子,家君名讳为彭祖。我化名为陈汤,不过是为了暂时躲避长兄张勃的猜忌。”
富平侯张安世,是汉朝昭帝时候封侯的,官为车骑将军,这我是知道的,张家也是汉朝名声极为赫赫的列侯世家。至今匈奴人都知道金、张、许、史是汉朝最有势力的大族,如果这竖子说的是真的,随便杀了倒真有些可惜。我登时有些迟疑。
“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我衣袋里的一块玉石,那是我们家传的玉佩,当年昭帝赐给先祖的,上面有我们张家的家训铭文。”他不甘心地叫道。
我对身边的随从点了点头:“去搜搜他刚脱下的衣服。”
那个随从赶忙下了台阶,不一会儿,匆匆跑了回来,手里攥着一块玉佩,道:“单于,果真有块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