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果然难熬,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站在坚昆土城上弥望,远处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天地的尽头。硕大的雪花像门板一样,铺天盖地从天上倾泻。虽然知道雪花本身毫无重量,可是看见它飘下来,我竟不由自主地会闪身避让。
我叫了几个坚昆本国的老人来,问他们是不是每年冬天都这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也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雪,看来天要发怒了。据说坚昆的祖先是一条神龙,它居住在北极的幽溟之处,坚昆人每个月都要多次祭祀神龙。如果没有做到,它就会发怒,将无边的雨雪洒到坚昆的上空,直到将坚昆完全覆盖为止。如今大雪有半个月都没有停止,显然北溟的神龙已经发怒了。
虽然我平常并不大相信类似的无稽之谈,但这时也不由得凛然生惧。我问:“那我们必须去祭祀神龙了,你告诉我,应该怎么祭祀,我都可以效法。”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摇摇头,雪白卷曲的胡须缠绕在他们的颌下,满眼都是绝望:“不,那是坚昆的祖先之神,你们这些匈奴人就算给它再丰厚虔诚的祭祀,它也不会享用。它只会享用它的子孙敬献给它的牺牲。”
我勃然大怒,一种绝望中的勃然大怒。我按住自己的刀把,怒气冲冲地喝问:“你们的意思是,如果把我们赶走,这雪就会停止?”
他们呆呆地看着我,又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很好,可是我们匈奴人的习俗不是这样的,我们的祖先是天上的帝王,他只愿意他们的子孙强大。如果他的子孙懦弱,那他会哀叹子孙的不幸,愤怒子孙的不思奋发,从而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如果这天上真有那条所谓神龙的话,它有你们这样不长进的子孙,恐怕也只有认命。”我用刀尖指着阴霾的天空,雪花不住地打着旋落在我的刀尖上,化成水珠流到我的手中。
这几个老头子面无表情地说:“可是你们强大到放弃了土地肥沃的祁连山,躲到我们贫瘠的坚昆来了。”
他们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刀已经闪电般地砍了下去,一个两个三个……我的脚下满是鲜红的坑,大的小的,将柳絮般的雪毯融化得斑驳陆离。不知道砍了多少刀,我很累了,颓然站在雪中,呆呆地看着那些鲜红的坑,它们在红色的浸渍下继续缓慢地下陷。
“将城中的坚昆人全部杀掉,用来祭祀他们的祖先。”我下了一道命令。
大雪还是一天接一天地在下,我们带来的粮食和坚昆人储存的粮食正在逐渐消耗干净,很快,城中就会连一只老鼠也难以找到了。我在坚昆的王宫中,还勉强可以吃个半饱,但我的子民基本上陷入了绝境。无奈之下,我只好下令,要他们掘开冰雪中埋藏的所有坚昆人的尸体,腌制起来当作食物,以应付这个漫长的冬日。
我们就在被风雪禁锢的坚昆土城中苦熬着,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几乎已经绝望到认定我们会灭绝在这里,直到有一天,康居国的使者突然赶着他们的骡、马和骆驼队迤逦到来。
他们是带着康居国王的命令邀请我去康居的,而且要我们全部迁移到康居东境,去帮他们对付乌孙人。
“乌孙实在可恶,完全忘了旧情,竟然投靠那些短腿黄面孔的汉人,攻击我的兄弟之国康居。康居王既然这么信任我,我们匈奴一定会替康居彻底报仇的。”我大方地说,心里乐开了花,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绝望中竟然碰到这么好的事。而且,去了康居大概又有机会见到那位在夷播海边的康居美女了。
那个康居使者恭敬地说:“多谢单于。我们大王知道单于和乌孙也有宿怨,只是暂时形势不利,不能报仇,所以我们大王决定出兵和单于合击乌孙。这件事既对我们康居有利,单于也可以趁机报仇,洗刷被乌孙欺骗的耻辱。”
这使者看来还算合格,暗示我这件事是对大家都有利的事,他们康居并非完全欠了匈奴的情。这倒也是,我们匈奴人落魄到这种地步,现在到底还能让谁欠情?
我笑了笑,慢条斯理地说:“击破乌孙之后,康居可以永保安宁了,丝绸之路上商人来往不绝,康居人可以得到的好处,是无法计算的。而我们不过是出了一口气,这口气毕竟不能当饭吃啊。”
“不然。”使者道,“匈奴单于当年威震北漠,尊贵无比,至今西域诸国的君长一听见匈奴二字,都立生震恐。这些靠的都是历代单于们不甘失败的愤激,如果历代单于们都觉得出口气无所谓的话,今天又有谁会在乎匈奴呢?”
“你很会说话。”我道,“不过实在的好处我还是要的。击灭乌孙之后,乌孙的国土就归我郅支单于了。”
“好,一言为定。”他很爽快地伸出一只手掌,和我响亮地碰了一下。
虽然有康居派来的骆驼、骡、马迎接,一路上的严寒还是远远超出了我的意料。我们的粮食在半途完全消耗尽了,饥饿加上严寒,大量的匈奴人倒毙在路上。等我们到达康居的国都,已经是春暖花开,然而我的民众却只剩下三千人。如果康居人想要杀死我们,可以说轻而易举。
我不能不又一次赞颂我们匈奴的诸位伟大的先单于们,他们建立起来的赫赫威名,让他们的子孙在极度困厄之中也能保持足够的威严,得到足够的尊重。
康居王大约有五十来岁,一头火红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鼻子高而尖锐,颌下一蓬乱麻似的胡须,将嘴巴险些完全遮蔽,让我怀疑他进食时有点困难。他看见我,满脸是真诚的喜悦,抢步过来和我寒暄。在翻译的帮助下,我们快乐地交谈了一会儿。接着他向我介绍家眷,我一生中最难忘的那张美丽的面孔真的出现了。
她就是我在夷播海边见到的那位女子。她现在的穿着和当时完全不同。那时是秋天,她穿的是纱绉和丝绸的裙子,两条圆滚滚的胳膊还裸露在外面。现在她穿的是厚厚的棉布袍子,外面罩着羊毛的短袄,领口上还可以看见模糊的汉朝文字“昌”字的图纹,脖颈下挂着一串由水晶和玛瑙组合而成的项链,更衬得她的俏脸流光泛动。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尖顶的毡帽,帽子一侧还缝着一道显眼的白鼬皮,另有三根红色的细绳像流苏一样在帽檐上垂下,脚上则蹬着一双长筒的鹿皮靴子,显得非常精干。
我的眼光像饿狼一样,死死地咬着她,怎么也不舍得松开。她定睛看了看我,嘴唇一下子白了,很显然她认出了我是谁。
趁着康居王对我还比较恐惧,我有必要趁热打铁。我对康居王说:“希望匈奴和康居永远结为友好邻邦。按照我们匈奴的规矩,两个国家既然交好,就应该采取和亲的方法来作为凭证。我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八岁,希望可以嫁给大王,侍奉大王的寝居。”
康居王有点受宠若惊:“单于,你太客气了。你的建议非常好,我的五个女儿全在这里,最小的两个都没有结婚,单于可以选取一个当作阏氏,侍奉单于的寝居。”
没想到获取美人会这么不费工夫,我假装扫视着康居王的两个女儿,指着那个仙女:“如果能得到这位美人为阏氏,我以一个匈奴单于的名义保证,我呼屠乌斯死亦不恨,这辈子就是康居最忠诚的女婿了。康居的事就是我们匈奴的事,康居的荣辱就是我们匈奴的荣辱,如果有谁不把康居放在眼里,那就是明目张胆地和我匈奴作对。”
康居王的嘴唇哆嗦,显然非常激动,他连连道:“太好了,太好了。”这几个朴实的字在他嘴边不停地重复,他大概激动得说不出更华丽的词语。
虽然相隔有一段距离,那美女似乎听到了我的话,跑过来偷偷在康居王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从她着急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大概在说:“父亲,我可不想嫁给他。”
康居王脸上却露出笑容,对我说:“她就是小女倚苏,号称康居第一美女。”
哦,原来她的名字叫倚苏。
我拍掌道:“的确名不虚传,太美丽了,比天仙还要美丽。”我笑吟吟地看着她。她瞪了我一眼,坐在她父亲身边,两手不断地互相绞着,显然很是激动。
“我很早就想为他选夫婿,她却一直挑剔,说要嫁个大大的英雄。我想,如果能嫁给单于这样的英雄,可以说是遂了她的心愿了。”他又转向倚苏,“郅支单于就是现在世间大大的英雄,你为什么又说不嫁?”
我下意识地谦虚道:“哪里哪里。”心里却酸溜溜的,她哪里是眼光高,暗地里早就和那个叫陈汤的汉朝无赖子上下其手了。
倚苏大声道:“他算什么英雄,被汉朝的大军赶得四处逃窜,要嫁,女儿也希望能嫁汉朝皇帝,那才是当世最伟大的英雄呢。”
康居王飞速地瞥了我一眼,尴尬地说:“单于,小女无知,请单于恕罪。她还不了解单于,等我向她讲述了单于击破稽侯狦、乌孙,兼并丁令、坚昆的丰功伟绩时,她就会转而仰慕单于了。”说着他马上转头怒声斥责倚苏:“你知道什么,汉朝的皇帝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天天躲在深宫中不见天日的病夫,哪能跟单于相比。单于能拉三石的强弓,号称匈奴第一射雕手,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倚苏不屑地笑了:“他算第一射雕手……哼,就算是,我也不稀罕,他老得这么难看。要嫁你自己去嫁罢。”说着她一转身跑了。
她撇嘴的模样都是那么让人惊艳,我简直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就算天天看见她骂我,我也愿意。我的眼睛被她飘飘的衣袂牵引得离开了自己,以至于好一会儿我坐在那里发呆。她为什么不揭我的底?在夷播海边,我被陈汤用两张并列五石的强弓射杀了坐骑,这确实是我最丢脸的事啊。是了,她和陈汤是偷偷出去幽会的,陈汤是个地位卑贱的人,怎么可能上配康居公主,这样的美女,也只有我这个匈奴单于才配得上。想到这里,我放心了。我假装问康居王:“听说汉朝的使者也来过康居?”
康居王脸色稍变:“没有没有。我们和汉朝虽说有点儿来往,不过是想骗骗他们的财物。汉朝物产丰富,但是生活习惯和语言风俗与我们康居相差极大,国土也离我们很远,没有必要交往的。”
我随便道:“那可不一定,汉朝的西域都护治所离康居也不算远啊。”
康居王的脸色更难看了。我觉得应该乘胜追击:“有一个叫陈汤的,大王难道不知道吗?”
他的脸色舒展了:“陈汤,那是什么汉朝使者,不过是个鱼贩子。他是汉朝人,从小在家乡学了一身很好的捕鱼手段。前几年他被人贩卖到康居作为奴隶,被我们倚苏从市集上买回来了。因为擅长捕鱼和烹鱼,我特意解除了他的奴籍。他常常带着一帮人去我们康居东界的夷播海捕鱼,然后运到都城来卖。由于他捕的鱼都比较大,所以我们王宫专门向他订购,他也因此有出入王宫的资格。”
看来这个王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我又怎么能相信陈汤仅仅是一个渔夫呢?他那手射箭的本事,绝对不是一个渔夫所能具备的。他有这种功夫,为什么不在汉朝的军队里混,碰上战事,斩首立功,将来封侯的机会都是有的,何必躲在遥远的康居当一个小小的渔夫。难道汉朝的才干之士多得已经到可以浪费的地步了吗?又或者他被这个康居美公主迷住了,甘愿当个渔夫不成?
“哦,那可能我听错了。什么时候这个陈汤来了,请大王给我引荐引荐,我也很想认识认识。我也很喜欢食鱼,身边颇有几个汉朝庖人,都擅长烹鱼,或者可以让他们互相切磋切磋。另外,如果公主执意不肯嫁我,我也没有脸皮在贵国待下去了。或者干脆大王借我几千兵马,让我先去进攻乌孙,如果侥幸将乌孙攻下,不但可以替我们两家都出一口恶气,我也算有了长住之地,不必打扰大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更多的打算。跟从我活着来到康居的才三千多人,其中能打仗的还不到一半,这么点人住在康居,就好像羊入狼穴,随时都有危险。虽然现在康居还不致有加害之心,但万一汉朝真的使者来到,胁迫康居对我下手,我还有命吗?不如趁热打铁,向他借几千兵马袭击乌孙,胜利的话,不但可以增加威信,而且可以掳掠一批俘虏充实自己的力量。美女倚苏既然在康居,就不怕她跑到天上去。我咽了咽口水,看康居王的反应。
康居王笑逐颜开:“单于真是大漠中最强健的雄鹰。不过远道初来敝地,也不必这么着急。单于且先休息几天,等精神恢复,我再挑选五千精兵,供单于驱使。”
乌孙人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袭击,等他们发现我时,我已经在他们的首都赤谷城下了。
我所带来的康居士兵,在我的严格管束下,发挥了他们罕见的战斗力。至于我的匈奴士兵,都在外围大声欢呼我的称号:“郅支!郅支!”声音震天动地。我头顶的匈奴白色跃虎旗帜獠牙狰狞,白虎的爪下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二十八个骷髅,证明我在二十八次战斗中胜利的历史。的确,郅支单于从未败过,即便是后来远遁坚昆,都不是迫不得已的败退,算不得在一生的经历上留下了污点。
也许作为主帅的我这些光辉战绩激发了康居人胜利的信心罢。乌孙人一批批蜂拥出城,都被康居前锋截住,等他们鏖战得差不多了,我再纵使我两翼的匈奴士卒前进包抄。三次遭到全歼之后,乌孙人开始学乖了,任凭我们怎么挑战,他们只是紧闭城门,再也不肯出来。而赤谷城是仿照汉人的城障而建的,城墙坚固高大,有内外三层,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攻破。
我在赤谷城下待了十几天,在此期间,我也没闲着,不断地派出小股部队四处游击,掠夺财物。很快,这些游击部队赶着多少不等的牛羊又回到了赤谷城下。其中还有一些乌孙民众,甚至包括一些散落在乌孙的匈奴人,听见他们的单于来了,都纷纷赶赴赤谷城下觐见。
我心中充满了自豪的喜悦,大概这次攻击掳掠的牛羊就是数十万头,收集的民众也有数千,大大增强了我的部属。
当我浩浩荡荡回到康居的时候,夹道欢迎的是康居的民众。他们在简陋的城楼上举行了盛宴,让我接受康居民众的瞻仰。这时候我忘记了前此在汉朝受到的屈辱,我深信自己仍会成为匈奴最伟大的单于之一。唯一让我坐卧不安的是,我没有在宴会的城楼上看见美丽的倚苏。
光荣不能和倚苏共享,这让我很快觉得索然寡味。那天晚上,我甚至拒绝了我的诸位阏氏挤眉弄眼的挑逗,没有进入她们任何一个的帐篷。一想起倚苏,我对任何女子都没有兴致。如果倚苏在月亮上,让我可望而不可即,我还不至于会如此愤懑。但偏偏她就近在咫尺,就住在这康居王城中,让我怎么能不生气。
之后,我又率领康居的士卒袭击了乌孙几次,没有一次不是大胜而归。乌孙人也逐渐吓破了胆,当年侵夺康居的土地不但已经完全归还,而且在他们和康居交界的地方,连守候的士卒也没有了。据说他们已经派遣使者去汉朝求救,我这时已经踌躇满志,我的族人从西域的四面八方来到康居,投奔他们伟大的单于。我的民众数目恢复了当年在右地全盛时期的规模,达到了五万多人。
据路过的西域诸国商人们说,他们的王现在非常景仰康居,因为康居和郅支单于结为了婚姻联盟。
可是康居王对当初答应的婚约只字不提,以前我没有力量让他提,现在到了该提醒他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