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玉佩,在掌心仔细端详。这是一块淡绿色的玉佩,呈跃虎形,虎身上还坐着一个小人。虎的身形矫健,小人则好整以暇,雕琢得非常生动。虎身正面的凹槽雕琢着细细的粟米花纹,每一粒都栩栩如生,毫不含糊。背面则刻着两行弯曲的文字,应该是汉朝的篆文。多年来,匈奴和汉朝之间互赠礼物,也得到汉朝不少玉佩,我从小经常在父亲的府库里把玩,也稍许培养了一些鉴别能力。我觉得,无论是论雕琢的精致还是玉质的华美,父亲的那些藏品都无法望这件的项背。我有点相信这个人了。我还随即想起了当时在夷播海边他手挽双弓的情景,如果他真的仅是一个普通的鱼贩子,有这样的射术也确实不大可能,但如果是列侯家的子弟,那就很正常了。我知道汉朝的列侯子弟从小就要在北军练习骑射,成绩优良的会选入宫中当郎官卫士。他的骑射功夫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这篆文雕的是什么字?”我问道。
他叫道:“上面雕的是:‘堂堂乎张,爵禄永藏。’好热,请单于先放我下来,单于一定不会为此后悔的。杀了我,单于还只能躲在这个地方;但是放了我,单于或许可以得到取代稽侯狦位置的机会。”
他的最后一句话着实打动了我,我说:“先给他撤了木柴。”
这时他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有豆子一样大,如果再蒸下去,不死也得半条命废了。
“说吧,你有什么能力帮我。”我问。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希望单于能让我和倚苏在一起。”
我怔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反而松了口气。如果他不提要求,反倒要让我心生疑忌了。是的,他求我,的确是因为怕死。但是一旦暂时解脱了危险,就不一定会真心帮我。如果他肯提条件,证明他还没有那么狡诈的心肠。
“凭什么我要答应你,都是男人,美人难道我就不喜欢吗?”我哼了一声。
他道:“美人固然谁都喜欢。但单于是大英雄,承担着振兴匈奴的使命,应该像你们伟大的冒顿单于一样,为了国家放弃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我只想做个普通的人,和自己喜欢的女子相伴终老。单于如果想重新统一匈奴,这点牺牲也不愿付出吗?”
我有点发晕,这竖子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当年东胡王想试探冒顿单于的实力,曾派使者无礼地向冒顿单于提出要求,要他贡献自己最心爱的阏氏给自己。冒顿为此征求自己属下贵人们的意见。贵人们都说应该发兵攻击东胡,惩戒他的无礼。但是冒顿说:“岂能因为一个女人而断绝两国的友好关系?”乖乖地把自己心爱的阏氏送到东胡。东胡王见冒顿单于如此懦弱,大为放心,从此在边境上不做警戒。冒顿单于于是率匈奴人突袭东胡,斩东胡王,获地数千里,威震北漠。也许我的确应该像东胡王那样以国家为重,以女色为轻。
“放他下来。”我淡淡地说。
士卒们把他放下,他坐在地上,汗流浃背,两手抚摩着脚踝,大概是脚脖子被捆得麻木了。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他的肌肉却还颇发达,看上去孔武有力。不过这不会对我构成什么伤害,我的侍卫都握着武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这条小沟,现在已经掀不起什么浪花。
我笑了笑:“说吧,说说你家族的故事,你为什么来到西域。还有,我听说继承张彭祖的富平侯名叫张勃,他就是你的长兄吗?”汉朝的四大家族世系,我们匈奴人一般还是要掌握的,因为这些显赫的家族常常对汉朝的对外策略有很大的影响。很久以前我就发现张家的世系有点混乱,一直搞不清楚什么原因,这次或许可以弄明白了。
他点点头:“单于果然非凡,竟然对汉朝了如指掌。我的父亲名讳为张彭祖,我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庶子。孝宣皇帝神爵三年四月的一个春夜,我母亲一怒之下将我父亲杀死了。”
“哦,具体怎么回事?对了,我该怎么称呼你才是。”我吃了一惊,这件事我倒是毫不知道,也很自然,丈夫被自己的小妾杀死,无论如何算不上一件光彩的事,富平侯在汉朝又举足轻重,汉朝不想将此事外传也情有可原。
“我叫张纯,我母亲是先父的小妻。先父生前一度对我母亲非常迷恋,曾经向她许诺,如果他死后,一定将我立为太子,继承他的爵位。”
我点点头,这似乎是真的。汉朝很讲究嫡庶,但是他们又经常因为个人的喜好想绕开嫡庶制度,以便立自己的爱子。“我听说汉朝人不管是皇帝列侯还是普通百姓,都经常因为嫡庶问题而闹内讧,是不是?”我问道。
他道:“确实如此。我父亲因为爱我母亲,也陷入了同样的境遇。单于想必知道,汉朝列侯的太子都在皇帝的大行令那里记有名籍,想让哪个儿子当太子,不是列侯自己说了算的。我长兄张勃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像个宦官,只怕日后不能生育。我父亲曾想借着这个理由废除长兄,立我为太子。但是遭到了家丞的拒绝,家丞以汉朝律令为依据,不肯为我父亲写文书奏告皇帝。父亲无奈,只好向我母亲表示歉意。父亲的嫡妻比较凶悍,平时视我母亲为眼中钉,母亲因此非常忧惧,生怕父亲一死,自己和儿子将会性命不保,于是屡屡向父亲哀求,要父亲再想办法。父亲开始对母亲还能温言安慰,无奈后来一见面母亲就喋喋不休,父亲终于也不耐烦,两人因此时常吵架,最终弄得父亲对母亲慢慢冷落了。有一天父亲甚至向我母亲要回传世玉佩,那是父亲和母亲感情密好的见证,玉佩是昭帝亲赐给张家的,只能传给嗣子,母亲当然极为欢喜。现在父亲要回,自然是决心毁弃诺言了。母亲绝望之下,就趁父亲酒醉睡熟,用刀杀死了父亲。之后母亲把我和两个忠诚家仆叫来,把玉佩给了我,让家仆带着我逃亡。然后号啕大哭,用短剑朝颈上一划,死在了父亲身边。那年我才十四岁,在家仆的照顾下逃到河西。”
我不由得有一丝动容,这个母亲虽说有些过分,但爱子的拳拳之心,也可以算是惊天动地了。我又生出一个疑问:“既然如此,你已经丢了爵位,还能帮我什么?”
他摇摇头:“不然。我的两个家仆本来和敦煌太守辛武贤是知交,辛武贤当年在长安落魄,曾经常造访我们张家,得到过两个家仆的帮助,如果不是两个家仆向我父亲请求,辛武贤未必能有发迹之日。辛武贤见他们来投奔,当即收归麾下为掾史,对我也很悉心照顾。后来两个家仆相继斩首立功,分别升为敦煌西部都尉、张掖居延都尉。我也在军中学了一点弓马射术。”
我心中暗想,什么一点弓马射术,去年在夷播海边差点连我也射死了。我摇摇头,觉得现在不能计这种小怨:“这又怎么样,你还是失去了爵位。对了,那你怎么又来到了西域呢?”
他道:“我一直待在敦煌太守府第中,虽然衣食无忧,却毕竟无聊。有一次我在阳关,碰上长安来的一个熟人在敦煌和西域之间贩鱼,我觉得很有趣,同时也想去西域观光,就不辞而别,跟着这个熟人一路来了。没想到在康居市集上碰到了倚苏,一眼就被她的美貌迷住,于是再也不肯回去。至于爵位,单于,不知道你有否听说,先父被刺去世后,皇帝大怒,觉得先父治家不严,没有立后的资格,于是不许他的后嗣继承爵位。过了八年,一直到甘露三年,皇帝在甘泉宫看见先祖车骑将军的画像,想起了先祖的功德,才加恩让长兄继承了爵位。后来长兄果然不能生育,没有嗣子,皇帝也因此知道了事情始末,恼恨当年家丞没有将家父的奏疏上奏。于是下诏,说如果我能回到长安,立刻可以嗣为富平侯,毕竟我身上就藏着富平侯传世玉佩。”
他说话非常流畅,不但毫无支吾结舌,也看不出一丝边想边说的痕迹,事情的始末也有理有据,如果是仓促间的胡说八道,是不难看出破绽的。我基本上相信了他的话。“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我惊奇地问道。
“我在西域的时候,才通过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知道了这道诏书,本想立刻回长安继承爵位,无奈倚苏不肯随我同去,我对她又实在恋恋不舍,所以一直在此委蛇。如果单于能帮我,我回了汉朝,一定想方设法说服皇帝,虽然不敢说让皇帝废弃稽侯狦,但是让皇帝对待单于像对待稽侯狦那样慷慨,我想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就算你回到长安立刻嗣位为富平侯,可是你毕竟流落西域多年,凭什么能影响皇帝和朝臣的意见呢?”我有点犹疑。
他笑了笑:“单于大概还不知道富平侯在汉朝的地位,可以说我们富平张家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现在的敦煌太守辛武贤、安定太守公上无忌,朝中的历陵侯陈遂、车骑将军许嘉都曾得过我们富平张家的恩惠。我本人十三岁就在未央宫侍中,今天的皇帝那时还是太子,和我年龄相仿,也不摆架子,我们曾经偷偷跑到渭水河边玩泥巴,可谓友情深厚,否则他会特意下诏书要我回去嗣侯吗?”
看他说得那么肯定,我心里愈发蠢蠢欲动,沉吟道:“你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可是我怎么能相信你一定就会为我办事呢?”
他赶忙说:“如果单于能让倚苏陪我回汉朝,我一定绞尽脑汁帮助单于。我也愿意盟誓,如果将来违背誓言,明神殛之。”
“嗯。”我喃喃地说,“我考虑考虑。”
我边说边脑子里打转,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从他的话来看,一切都天衣无缝,似乎不是说谎。可是万一他是说谎,我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我一时犹豫不能决断。
庭院里火把通明,我低头沉吟,正在苦恼的时候,突然耳旁嗡的一声,我感觉有点不对,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肩膀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被箭射中了,果然,一支羽箭正在我的肩头发颤。没等我自己采取行动,我的卫士赶忙扑上来将我压在地下,我晕晕乎乎地躺在地上,但奇怪的是,耳旁没有想象中的羽箭乱飞的声音。
看来是碰到了偷袭,不是进攻。
我趴在地上,被侍卫压得生痛,幸好肩头上的箭由于角度问题,射入不是太深,我一咬牙,将箭杆拔出,倒钩的箭头扯下我一大块皮肉。我又惊又怒,吼道:“扶我起来,是谁暗算了我?赶快去找,要捉活的。”
侍卫赶忙把我搀了起来,另外一队侍卫已经挽满弓,齐齐对着我身后的殿门。我朝殿门望去,看见倚苏正站在房门口,帽子已经没有了,金色的长发一片凌乱,颈上水晶和玛瑙的项链也无影无踪,额上一抹淡淡的血痕,白皙的脸蛋上也沾上了灰尘,眼光中则满是绝望。她的手上握着一张弩箭,弩臂斜斜地指着我们。
“是你射了我?”我愤怒地叫道。
她默不作声,呆呆的,目光透过我的肩膀,大概是望着我身后坐在地上赤裸的陈汤,不,是张纯。张纯此刻面上满是痛苦和遗憾的表情,我看见他手捏拳头在自己身旁的地上猛捶了几下。
庭上一片沉寂,突然康居王跌跌撞撞地跑到我身边,肥大的身躯扑通一声扑倒在我的脚前,他打破了寂静:“单于,你饶了她,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求求你,饶了她这一次罢。”
张纯也一骨碌爬起来,翘起光溜溜的屁股,两手撑在地上大声求情道:“单于,她可能是无意的。她只是担心我。其实她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一向连蚂蚁都不忍心碰……”
这竖子是语无伦次了。我仍旧沉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惩治她,这么美的人,杀了未免可惜;但是不杀她,在下属面前,我今后怎么维持我的权威?况且,留着她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她不属于我,她只属于张纯。她纵然是真的天仙,但是我得不到,又有什么意思呢?得不到的东西,我就可以毁灭。而且,我有充足的理由将她毁灭。
“如果你肯嫁给我,我仍可以饶了你。虽然你犯了匈奴人不可饶恕的大罪,但是只要你成了我的阏氏,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在匈奴,妻子打几下丈夫,那是在情理当中的。”虽然杀她的欲望在脑子里盘桓了多时,但是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自己听在耳朵里,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康居王一迭声地说:“单于宽宏大量,宽宏大量,从此匈奴、康居两国将是永远的同盟之邦了。”
张纯却失声道:“单于——你答应过,让她跟我回汉朝的。”
我摇摇头:“如果她是你的妻子,就必须死。因为任何袭击匈奴单于的人都必须死。或者是死,或者是做我的阏氏,让她自己选择。”
边说我边死死地看着倚苏,虽然粗头乱服,却丝毫不掩她的国色。我希望她迷人的嘴唇能够开启,说:“好吧,我愿意嫁给单于。”那样我会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我甚至可以再让她射我一箭。不,射多少箭都行,只要不将我射死,因为我还得留着这点可怜的生命去享用她。天,我还像一个日日以冒顿单于为榜样的匈奴单于吗?
“不。”她的嘴唇里最终蹦出一个字,她哀伤地看着张纯,答非所问:“阿汤,你知道我刚才醒来之后,想起你是多么痛不欲生吗?我发疯地杀死了那两个侍女,我拿来了你送给我的弩,想亲手射杀这个禽兽为你报仇。他不但侵夺了我的国家,还杀死了我最心爱的人。可是,阿汤,我没想到你还活着。我刚醒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被这个畜生蒸熟了。那真是难以忍受的想象!恐怖得让我发狂的想象……以前我并不爱你,可是后来我爱你爱得这样疯狂……阿汤,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曾经对我说,你们秦人认为地下和地上的世界是一样的,这世上的人,到了地下可以一样的生活。你说的是真的吗?”
张纯低声叫喊着,显然正忍受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他点点头,又迅即摇摇头,嘶哑着嗓音说:“倚苏,我是听他们这么说,可是,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倚苏……”
倚苏的脸上顿时显出失望的表情,两行眼泪从颊上流了下来,她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天哪,难道这些都是假的,那我可怎么办,怎么办……”
庭上的人都默默地看着她,脸上一派肃穆,似乎为这个绝世美人的痛苦所感染。我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来人啊,将她绑起来,快——”
在我的催促下,侍卫们只好举盾拔刀向前,但从他们的动作来看,似乎很不情愿。
倚苏凄凉地笑了笑,手腕下意识地一举,对着我扣动了悬刀,我大惊,急忙向旁边跳开闪躲,但只听轻微的弩机相撞的声音,箭矢并没有从她手中的弩槽中飞出。汉朝边境一向严格禁止弩机制造技术外传,所以康居人也像我们匈奴人一样只会使用弓箭。可能倚苏并不擅长摆弄汉朝人的弓弩,致使弩机出现了故障。
她自己似乎也有些迷惑不解,两手举起弩着急地摆弄,我命令侍从立刻上前,但这时突然听见沉闷的弓弦声,夹杂着箭射入皮肉的“嗤嗤”声,我们惊讶地看见倚苏美丽绝伦的脸从下巴到头顶都被一支羽箭贯穿,她的身躯也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扑通一声向前栽倒。她的脑袋撞在台阶下,就像一个倾倒了的瓦罐,鲜血像瓦罐中的水一样,滴滴答答、不疾不徐地往外流淌。她的这张曾经能迷倒众生的脸,此刻却躺在了血泊之下。
康居王疯狂跑了上前,扑倒在倚苏的尸体上,嗷嗷痛哭。
我低声长叹了一口气,蹲在地上,脑子里翻江倒海,苦思冥想到底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心中的矛盾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毕竟,我是大漠上百战百胜、杀人不眨眼的郅支单于啊!
良久,我才站了起来,看着张纯。
张纯两手抱着脑袋,指缝里满是泪水。很奇怪,此刻我却没有一点儿恨他的意思,他的痛苦我简直感同身受。我道:“张纯,我们刚才的约定还有没有效?”
他的手缓缓离开自己的面颊,看着我,又抬起赤裸的手臂擦了一下泪水,道:“当然。”
“她死了,难道你不怨恨我吗?”我说。
“男人之间,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仇恨。尤其是当这个女人已经死了的时候。”他说。
他的回答让我惊讶,但同时让我肃然:“很好,男人之间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仇恨,我一定会帮你回到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