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看见陈汤把两张弓叠了起来,展开双臂,猛地将弓拉成了满月形状,一支三棱的箭镞就搭在他的弓弦之上。我大吃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大叫道:“我们上当了,快趴在马背上。”说着我急忙一低头,从马背上滚落,躲藏在马腹下。只听“嗡”的一声,我的马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仰天嘶鸣,我感觉到脸上热热的,溅了一脸的马血。随即这马双腿往前一跪,我重重摔下,从马腹上滚了下来。
原来他竟然可以拉开并列的双弓,要知道那两张弓加起来有五石的硬度,一般人根本拉不开,可他偏偏事先装着连拉一张弓的力气也没有。而且更重要的是,本来他没有带弓弩,他骗了我两张弓去。这个汉朝的使者,实在狡猾到了极点。
这时,我的侍从有的赶忙跳下来扶我,有的则张弓搭箭回射陈汤。我躺在马血里,听见陈汤对那康居美女大声呼唤,接着我看见那美女纵马奔驰,陈汤则圈回马,对着我们继续射箭。
他的弓力强劲,老远都听见“嗡嗡”的弓弦声,很快我身边就倒下了两个随从,而他的笑声则越来越远。我另外的随从在他后面不断地吆喝,声音有些畏惧,显然害怕他的弓箭。可以说,如果保持到一定的距离,陈汤的弓箭可以射到他们,他们却射不到陈汤。
另外的随从用盾牌把我遮个严实。我对随从说:“让他们回来,不要追了,怕前面真有他们的人。我们暂且回去,招集兵马再来报仇。”
我回来的时候,驻守坚昆土城的左大当户须卜当看见我狼狈的模样,大惊失色。我也有些羞愧,隐瞒了我和陈汤比试的细节,只是说碰到了康居骑兵,他们竟然对我发动袭击。
须卜当怒道:“康居国好大的胆子,当年先单于怜悯他们,没有将他们灭种,现在我们匈奴稍微有点内乱,他们就敢反叛,真是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右大都尉兰乌脱附和道:“单于,干脆我们进军康居,灭了他们。”
我心里叹气,康居也是大国,往年匈奴全盛时,尽全国之力,要灭他们或许还可以办到。现在匈奴衰败如此,我手头的兵马不过三万多,怎么去灭足有十二万精壮骑兵的康居?何况汉朝的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都驻扎在西域,赋有保护西域诸国的使命,对匈奴一直虎视眈眈。我脑子里一边百转千回地思考,一边不住地叹气。偶尔又想起了那个康居美女妖娆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愤恨。
“这些天来,有什么事发生吗。”我岔开话题。
兰乌脱道:“正想禀告单于,汉朝使者就要到了,而且带了右大将回来。这是汉朝使者的先行官吏昨天赶来报告的。”
我心里一喜,但想起陈汤,转而又愤怒起来,该死的汉朝,一个小小的使者陈汤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看我怎么报复他们。
“他们一到,马上向我报告。”我命令道,“另外,派个使者去康居,探听一下他们的虚实。”
三天之后,汉朝使者果然到了。
驹于利受长得比以前胖了些,脸色也比以前细腻,看来在汉朝过得不错。他见了我,马上奔过来,伏在我脚下,吻了吻我的皮靴,叫道:“伟大的单于,亲爱的父亲,儿子真是想死你了。”
我笑着挽起他的胳膊,把他牵到我的宝座旁:“来,我的儿子,让我来好好看看你,两年没见了,我这当父亲的也是时常梦里想见你啊。”
好像看不够似的,我们父子俩笑吟吟地望着对方。我很喜欢这个儿子,他有勇有谋,也是我的大阏氏生的,按照汉人的习惯来说就是嫡长子了,如果没有意外,继承我位置的将是他。可惜他母亲当年和我在居延泽的森林里受苦,却在回匈奴后的第一次征战中就被敌兵射死。她不能亲眼看见她的儿子成为未来的单于了。
“父亲,儿子没有完成使命,让父亲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受苦,请父亲责罚儿子罢。”他诚恳地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汉朝皇帝没有因为我派遣他为侍子入朝,而对我像稽侯狦那样全力扶持。
“这怎么能怪你,只能怪父亲没有早听你的劝告,导致你在长安被扣留了两年。”我笑道。
他摇摇头:“其实也许正如贵人们当初所认为的,早一点儿去也未必管用。汉朝对我们匈奴的确太防备了,它不可能会同时支持两个单于。而父亲骁勇善战,自然也不是汉朝首选的支持目标。”
“但是没有及时跟汉朝翻脸,毕竟可以赢得充足的撤退时间。好在如今我们离长安如此之远,再也不用担心他们了。”我若有所思地说。
他点点头:“这倒是。”
我对着下面叫道:“汉朝使者在哪里,叫他们进来见我。”
侍从跪地禀告:“启禀单于,汉朝使节桀骜不驯,不肯按照礼节进穹庐觐见。”
“怎么回事,以前使者不是都肯按照礼节觐见的吗?”我心里很不高兴。匈奴的规矩,任何国家的使节都必须按照匈奴的习惯,脸上画墨,去掉节旄,才能够入穹庐。多年来汉朝使者都乖乖地遵从这一点,没想到这次竟然拒绝。
侍从怯怯地说:“他们说,那是从前,匈奴和汉朝是平等的友邦。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匈奴既然已经臣事大汉皇帝,单于就应该亲自出去迎接宗主国的使者,并且使者可以按照大汉的规矩手执节旄入见。”
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大的愤怒,也许是多年来积聚的,也许是前些天在康居边界遭受的屈辱加大了这种怒气。我大声道:“把那个汉朝蛮子脸上画上黑墨,夺走他的节旄,给我拖进来。”
驹于利受想要阻止我。我一抬手,止住了他的想法,道:“匈奴的单于绝不能再受汉朝的屈辱,一个小小的秦人,竟敢这样无礼。”
驹于利受见我的脸色难看,不敢再劝,坐在那里神情不安,手指不断地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着。
穹庐外面响起了撕扯的声音,还有汉话争辩的声音。但是很快就平静了,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汉人被几个匈奴卫士推搡着走了进来。
我还没开口,那个汉朝使者就破口大骂道:“你这个乱臣贼子,竟敢这样对待大汉的使者。大汉皇帝一定会派遣兵马前来问罪的。”
本来我只是想让他遵从匈奴的礼节而已,并没有别的用意。是的,我诚然恨汉朝人,但是我并不傻,知道现在在汉朝面前还得装一装孙子。可是,这个该死的汉朝使节侮辱性的语言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马上又热焰腾腾了。我一个箭步跑到他面前,啪啪左右开弓,狠命地扇他的嘴巴。我当时可能疯了,都不知道一共扇了他多少下。我只知道等我自己的手都扇疼了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面前这个四十岁左右的汉朝人两边脸颊已经肿得老高。
“你这该死的秦人,你他妈的叫什么名字。”我吼道。
“该死的呼屠乌斯。”他叫着我的名字,困难地笑了笑,“你的末日也快到了,敢欺骗大汉皇帝的人,敢欺辱大汉使者的人,都会遭到汉朝的捕杀,不管他躲在哪里。你自称病笃,向大汉皇帝要求遣回侍子,你一定会达成所愿的。”
我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胯下,他受不了了,惨叫一声,捂住下体在地上打滚。很显然,我踢到了他的卵子。
“你的汉朝皇帝怎么不来保护你。告诉你,匈奴人永远是上天的骄子,它虽然遭受了暂时的困难,但是将来灭掉汉朝的,一定是我们匈奴。”我一脚踩住他的脸,他肿胀透亮的脸深深陷进泥土里。
他艰难地从泥土里抬起脸,笑道:“你有种就到汉朝边塞下去咆哮,为什么躲到这荒芜的极地来,对着我这样手无寸铁的使者号叫?你这胆小无耻的匈奴杂种。”
我再也不想跟他废话,拔出腰刀,扑哧一刀砍在他的脑袋上。他的半边脑袋顿时像西瓜一样划开了,里面满是白的和红的瓤。一股浓烈的腥味扑鼻而来,熏得我差点站立不稳。我用手扶住自己的脑袋,吼道:“给我把剩下的汉朝使者全部杀光。”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过于鲁莽的事。我杀了汉朝的使者,按照汉朝的规矩,他们是绝对不会罢休的。的确,我离汉朝的本土很远,但现在的西域几乎全是它的属国,强大的乌孙就在南面,龟兹的延城旁也有汉朝的西域都护治所,如果汉朝征发西域诸国的兵马来攻打我,并不是很难办到。
“那个该死的汉朝使者叫什么名字。”我叹了口气,问驹于利受。
“他是汉朝的卫司马,名叫谷吉。”驹于利受回答。
“哦,谷吉,我并没想杀他。”我说,“叵耐这竖子实在无礼。汉朝皇帝不应该怪我不遵故约,他们应该反省,怎么选这么一个狂徒来当使者。”
驹于利受好像安慰我似的,轻轻地说:“父亲,你没有错。这个谷吉的确是个狂徒,当时汉朝皇帝也不肯派他出使,是他自己极力要求来的。”
“为什么他这么想当使者。”我有些好奇,“难道跋山涉水的,不嫌辛苦吗?”
“跋山涉水固然辛苦,但是一次成功的出使可以很容易得到升迁。所以汉朝一些出身卑下而又雄心勃勃的官吏,都汲汲追求出使外国的机会,尤其是出使我们匈奴。”
“那又有什么不同。”我问。
他道:“父亲有所不知。汉朝自从武帝以来,民间开始充满了开边拓土的风气,一些流氓无赖少年,本来在国内穷极无聊,或者犯罪入狱,将来免不了弃市的命运,这时忽然找到了他们的出路。他们都上书皇帝,自告奋勇说愿意出使远国,宣扬汉朝的伟大功业。皇帝接到这类奏书都非常欢喜,常常会令官府赏赐他们一些钱财,给他们颁发节旄,赦免一些罪犯跟从他们出使。有些无赖子虽然得不到皇帝的钱财资助,也经常独闯西域,假装自称为使者。汉朝人一向认为其余国家都好征服,独独对我们匈奴颇有恐惧,认为是个劲敌。所以,肯出使匈奴为汉朝争得荣誉的人,往往更让人佩服,在仕进上也格外占些便宜。这谷吉四十多岁,在汉朝仅仅是个小小的卫司马,因此一直憋着一股气,想靠出使匈奴博得虚名。汉朝的御史大夫贡禹比较了解谷吉,当时极力谏诤,说谷吉是个妄人,派他出使匈奴,一定会为国家取辱生事,只是后来因为右将军冯奉世支持,谷吉才最终得遂所愿。”
我勉强笑了笑:“他的确得成所愿,汉朝至少会表彰他是个忠臣罢。他如果有儿子的话,也可以得到他的荫庇做官了。”
“现在看来,谷吉的确是个妄人。在路上,他对儿子我就非常倨傲。其实他的做法,并不是汉朝皇帝的意思。”
“哦,你怎么知道?”我问。
“父亲杀了他后,我们把他随身携带的文书全部看过了。文书上汉朝皇帝命令他对父亲要温言抚慰,极力修好,不要把关系闹僵。他随身也带了不少礼物,都是汉朝皇帝送给父亲的。”
“可是究竟不会有给稽侯狦那个竖子的多。”我脱口道。
驹于利受看了看我,诚恳地说:“父亲,虽然我们父子多年未见,但是父亲的脾气还是一如当年。”
“你觉得父亲做错了,是不是?”我直视他的脸。
他不置可否,说:“谷吉如此无礼,父亲就算杀了他,也不是说不过去。我的意思是说,父亲一生骄傲,容不得别人低看自己。其实汉朝对稽侯狦更加好一点儿,我们又何必一定耿耿于怀呢?毕竟稽侯狦自甘堕落,卑躬屈膝地臣服汉朝。而父亲虽说表面上臣服,骨子里却桀骜不驯,汉朝人不是傻瓜,当然会因此区别对待。况且儿子大胆说句父亲不爱听的话,汉朝并不想以我们为敌,儿子在汉朝这几年也一直受到礼遇,现在他们又不远千里送儿子回来,不也正说明了这一点吗?”
我默不作声,他说得确实对。骄傲是我的巨大荣耀,也是我的巨大弱点,我不能容许任何人背叛我。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这个性格遭到了父亲虚闾权渠单于的驱逐。我的母亲在我父亲的诸位阏氏中地位不是很高,我的地位在诸位兄弟中也因此处于弱势,但是我一向心比天高,觉得自己才是诸位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个。不管论骑射还是论聪颖,我都比兄弟们强得多。我十三岁就能射杀成年匈奴射手才能射杀的大雕,我用汉文和匈奴文写的文书又快又好,兄弟们远远不能望我项背。因此,我逐渐被他们孤立。他们时常联合起来欺负我,幸好我还有几个须卜氏和兰氏家族的好朋友。他们的帮助一度成为我温暖的源泉,然而有一天,我发现我这几个好朋友和我的兄弟们也玩得很开心,我心中友爱的城墙顷刻坍塌了。当这几个好朋友又嘻嘻哈哈地来找我玩时,我一脸铁青对他们说:“你们去和他们玩罢!”我的脸色肯定让他们震惊了,接着,我就完全失去了他们。在匈奴的贵族子弟中,我最终变得没有一个朋友。当我有一天偷偷射伤他们中的一个时,父亲也震怒了,他把我放逐了出去,只给了我两个奴仆,让我到遥远的匈奴东地靠近乌桓的一个瓯脱去当一个普通的匈奴人。这到底算不算骄傲把我害了呢?
“但是现在我已经杀了谷吉,后悔也没什么用了。”我无奈地说。此刻在儿子面前,我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的坚强一下子荡然无存。
他说:“事已至此。我们干脆对外宣称没有见到什么汉朝使者,汉朝遣归的单于侍子也无影无踪。父亲反而可以不断地派使者去汉朝,追问我的下落。这样事情就变得截然相反,是汉朝丢了父亲的儿子,反而是他们对不起父亲了。”
“天哪!有你这么个儿子,我感到尤其骄傲。”我由衷地对他说,“只是要委屈你躲着不再露面。”
他笑了笑:“等到父亲让匈奴重新变得强大,儿子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出来了。父亲,我想这一天不会太久。”
我心里更是一阵暖洋洋的。外面寒风呼啸,是秋天的第一阵寒风。冬天又要到了。我想起前不久奔驰在碧蓝的夷播海上,那时那位康居美女还裸着双臂和陈汤在湖边调情,就不由得一阵感慨。难道我要一辈子躲在这寒冷的边地吗?现在我们匈奴缺衣少食,我真的有些发愁,怎样才能度过这个寒冷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