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湖确实很长,我们沿着湖岸走了一天还没走到尽头,当然由于它景色的美丽,我们边走边停也是一个原因。看来今天又得到湖边驻扎了,我看着西方的晚霞想。南岸的芦苇丛在夕阳中只留下个轮廓,黑色和血红相称,瑰丽无比。
“……”突然我听见浓密的柽柳丛那面有人说话,一个女子的声音,非常清脆,似乎很年轻。但是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还没等我开口,我身边的一个侍从就说:“有秦人。”
“你听得懂?”我问他。
“单于,这是康居话,我小时候曾经和一个大月氏的朋友交好,大月氏话和康居话是差不多的。”他说。
我松了一口气:“哦,康居曾是我们匈奴的臣属。我小时候,还看见过康居的使者觐见我父亲虚闾权渠单于呢。”我又追问道:“那你刚才说有秦人是什么意思?”
他俯首道:“单于,这个女子刚才说‘喂,那个秦人,快跟上’。所以臣说有秦人。单于,要不要我们出去把他们抓了。”
我摇摇头:“暂时不出去,先探探虚实,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等会儿他们说话,你都给我翻译。”
柽柳丛那边又哑然无声。我正有点耐不住,想出去看看。忽然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接着又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的也是听不懂的话,他似乎说了很长的一串,但是从口音中还能听出有些汉朝人的特点。侍从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个汉人男子。
我看着我的随从,示意他马上翻译,他却有点支支吾吾:“单于,这个……这个……”
我不耐烦道:“什么这个那个,你到底懂不懂她的话。”
“懂是懂的,只是他们好像在调情,非常肉麻。”侍从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也怪不得他羞涩。
我低声笑了笑:“我们匈奴人怎么也像汉人一样扭捏。说吧,他们到底说什么。”
他只好给我翻译:“那女子说,陈汤,你们秦人怎么这么下贱,连我的小腿也舔。你真的连做我奴仆也愿意吗?那男子说,妈的,老子在长安,多少美女缠着老子,老子也不稀罕,却独独被你这个小金毛迷住了。老子说话算话,愿意当你奴仆,但你得给老子当妻子。”
“他的话竟然这么粗鲁?”我皱皱眉头,“大概是汉人中的无赖少年,在内郡混不下去,打着汉朝的旗号来西域求功的。这个人叫陈汤?”
“是的,他说话就是这么粗鲁。”侍从说,“我是直接翻译的。”
“继续给我翻译。”我低声道。
这个叫陈汤的人和那个女子接着又在对话,再接下去我听见他们发出呢喃的声音,还带着令人耳热的声响,侍从说得没错,果然他们是在相好,也许正在搂抱亲热。
侍从脸红道:“那女子说,不要乱摸,陈汤,你们秦人都这么下流的吗?那陈汤说,实在是你太漂亮了,你的眼珠这么蓝,像这片夷播海一样蓝;你的皮肤这么白,比天上的云彩还白。每次在康居王宫,我都不得不一直忍着,现在总之我是再也忍不住啦。”
“哦,原来这个湖叫夷播海。他们说康居王宫,看来这女子地位不低。这女子真很漂亮么?”我心里想着,身体下部也有点蠢蠢欲动起来,漂亮的女子谁不爱。只是康居是个大国,她既然是康居王宫的,或许还是居次,出来游玩,必定身边带着大队随从。我这次出来射猎,随从却不多,身单力孤,贸然出来恐怕不妥。虽说康居以前是匈奴属国,然而现在匈奴受难,西域诸国全部转而投靠汉朝,如果被他们发现我,斩了我的首级送到汉朝请功,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上次乌孙派八千骑兵来进攻我,不就是同样的用意么?
于是我低声命令:“我们暂且躲着,不要轻举妄动,看看他们是否带了很多士兵。”
我们伏在柽柳下等了一会儿,侍卫们都老实地卧在柽柳下,纹丝不动。倒是我自己逐渐忍不住了,悄悄立起身体,从柽柳的缝隙间朝对面窥视。
霎时间我觉得脑子轰的一声,差点要晕眩过去。天哪,我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怀。
一张精致绝伦的脸,白皙得像天上的满月,鼻子高挺,眼珠湛蓝,嘴唇饱满鲜红,头发像染上了一层金粉,柔顺地铺在圆滑的双肩之上。她依附的是一个男子的背面,肩膀宽阔,看来也颇强健。她的下巴紧靠着这个男子的左肩,眼神迷离,两条圆滚滚的白胳膊环在这个男子的肩上,看样子非常沉醉。我看得呆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她是谁?康居公主吗?不,不管她是谁,我都要把她抢到手。一时间我的魂魄都飞散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我的身体飞散出去。
我痴呆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尖叫,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苏醒。总之我醒过来的时候,正看见她惊恐的脸,一手指着我的方向,大声叫着什么。显然,她发现了我在窥视。
我身旁的侍从也有些慌张。“单于,他们发现我们了,怎么办?”一个侍从急促地说。
“什么怎么办,出去准备打仗。”说完,我干脆直起了身。
那个男子也回过头来看着我。果然是个汉人,四方形的脸庞,眉目舒朗,身材高大,看上去相当英俊,一定是汉人中的翘楚。看见我站起来,他脸上起先露出迷茫的表情,很快又转为一丝兴奋。他的手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同时左臂反手一推,将那个美女掩蔽在自己身后。看来他很懂得怜香惜玉,这样漂亮又懂得讨好女人的男子,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拒得了。难怪这个康居国的美女对他一往情深。
“你是什么人?”他喝道,刀已经半截出鞘。
他说的是汉话,汉话我可以听懂一些,这句很简单,听懂毫不困难。
我极目远望了一下,看不出他们身后还有随从,胆气顿壮。我笑了笑:“拔刃尺者死。你死定了。”
“拔刃尺者死”是我们匈奴的法令,我在这里引用,只是想戏耍一下他。
他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随即又满不在乎:“你是匈奴人?匈奴的法令可不适合我们大汉使者。”
看来他对匈奴的了解并不少。
那个美女惊呼道:“匈奴人!”她脸上的惊恐让我感到慰藉,看来康居人对我们匈奴还是非常畏惧的。
我的胆气愈加壮了,对那男子说:“你名叫陈汤吗?来这里干什么,这是我们匈奴的土地,没有经过我们匈奴人的允许,怎么能随便进来。看在汉朝皇帝识趣,最近送了我一笔财物的分上,我可以饶了你。但是,这个被你拐骗的美女得给我留下。”
陈汤嘴角一撇,也笑道:“你们的呼韩邪单于早在前几年就叩塞表示臣服我们大汉了,你是什么人,还敢在大汉使者面前如此无礼?”
“使者,”我哈哈大笑,“康居向来就臣属我们匈奴,和你们汉朝有什么关系?喂,那位美女,你是康居人,这个黄脸孔的秦人是不是想拐骗你?有我们在,你不用怕。”
那康居美女见我对她说话,转头去看陈汤,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陈汤也好像换了一副面孔,微笑着柔声向她解释着什么,他说的是康居话,我听不懂,我转身示意随从为我翻译。
随从道:“遵命,单于。他说,这个匈奴人说我拐骗你这个美女,实在好笑。”
那康居美女立即对着我拼命地摇头,嘴里也急促地说着什么。那样子显得非常可怜,但愈发增加了一分说不出来的美丽,我真想马上上前抱她在怀里。
随从赶忙解释:“她说,他们是恋人,她没有被骗,多谢你的好意。”
陈汤这时脸上露出极为惊异的神色,用匈奴话问道:“你是郅支单于?”看来这竖子经常在西域混,至少匈奴、康居话都很精通。
“你怎么知道?”我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是刚才随从对我恭敬的称呼暴露了我的身份。
不过这也没什么。“对。既然知道了,还不把美女让给本单于。”我笑道。
“那除非你能杀得了我。我在附近有带来的汉人兵马,还有不少康居骑兵。大汉皇帝命令我出使康居,康居王知道匈奴现在已经衰落不堪,匈奴的两位单于都已经臣事我大汉。你在这里可没法颐指气使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附近有他们的兵马。
我登时有些犹豫,如果他所说的是真的,那看来我抢不走这个美女。可是我一个堂堂的单于,竟然被一个汉朝使者拒绝,这个屈辱可不能忍。我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陈汤,既然你是汉朝的使者,这个美女也是你首先勾上的,我也就不强抢了,要不我们一对一来个比赛,如果你赢了,这美女我就放弃了。否则我只能硬抢,你有士兵在附近驻扎,蓝湖那边也驻扎着我的大批骑兵,你恐怕不是对手。再说毕竟我是你们汉朝一个友国的单于,你是汉朝的臣子,相对我来说算是陪臣,竟好意思和我抢女人吗?你们皇帝知道的话,恐怕也不会支持你罢。”
陈汤抿着嘴,似乎有点激怒了:“一个单于不惜抛弃脸面,欲强抢他所侍奉的宗主国一个臣子的女人,说起来也不怎么光彩罢……好吧,单于,你说比什么,我一一奉陪。”
“我们比骑射。”我说。
“怎么个比法?”他道。
“很简单。”我道,“我们驰马互射,各发三矢,生死各安天命。”我对自己的射术一向极为自信,当年我就是靠着射术非凡,才能在居延森林中存活下来。后来回归匈奴,被封为左谷蠡王,屡次征伐,经常是身先士卒,手挽强弓射杀敌军大将,建立了赫赫战功,赢得匈奴各部族的景仰和归附,才能帮助我击破右贤王,成为现在的郅支单于。可以说,我如今的地位都是靠手上的真本事挣出来的。
“可以。”他似乎没有丝毫犹豫。
那个康居美女却神色不安,牵住他的衣袖,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随从劝道:“单于,你以万金之身,怎么能跟这个小无赖亲自比试射术,万一……”
我打断了他:“难道我比不过他吗?”
“不是。”他嗫嚅地说,“诚知单于射术过人,只是以单于的身份,不需要亲自跟这个秦人无赖动手罢了。”
我的其他几个侍卫也一起劝说我,但是我根本听不进去。除了我对自己射术的自信之外,其实我还想在美人面前卖弄一下。我知道西域诸国的女子都崇尚健勇善射的男子,这是我表现自己的一个极好机会。
我说:“休要多言,他们在商量什么,你直接翻译给我听好了。”
“那女子在劝他不要冒险,那小无赖倒是毫不害怕,说什么你放心,我一定可以战胜单于。”他说。
我冷笑了几声:“看我一箭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无赖脖子射穿。”想到马上就可以赢得美人归,我心里痒痒的。
“准备好了吗?”我端坐马上,手里握着自己的弓箭,向对方喝道。
陈汤迟疑地说:“没有什么可以准备的,只是我忘了带弓来。”
我越发轻视,真正善射的人那是弓不离身的,显然他并非惯于射箭的人。而且,汉人力弱,一向不能挽强弓,所以才大量制造强弩,单凭弓箭射术,一向远不如我们匈奴。这点我睡着了也不会失去自信。
“把你的弓借给他。”我对身旁的一个侍卫说。
他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
我说:“快点。”
他无可奈何地将弓从背上摘下,递给陈汤。
陈汤说:“你的箭壶也借来一用。”
侍卫回头望着我。我说:“给他。”
陈汤又接过他的箭壶,系在腰间,对那康居美女说了一句什么,从康居美女随后的行动来看,他的话应当是:“你坐到马上观看我们的比赛。”
康居美女翻身上马,揽辔退后了几步,神情紧张地握着缰绳,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对她笑了笑:“美人,等着跟我走罢,很快他就变成死人了。”我又面对着陈汤:“好了吗?”
陈汤说:“我试试这弓好不好用。”说着他挽了挽那张弓。我看见他颈上肌肉虬结,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他手上那张弓却只张开了一半。他喘了几口气,颓然道:“这弓不好用,有没有软一点儿的弓?”
他的话刚说完,我们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个侍从对我那个稚嫩的翻译侍从说:“把你的弓给他吧。陈汤,你要是再说不好用,我就得把我七岁儿子的竹篾弓给你了。”
在笑声中,我更加得意,我斜了一眼康居美女,似乎她神情也颇为羞愧。我拉开自己那张三石的强弓,拉成了一个满月的形状,对陈汤说:“我曾经听过一个你们汉人的故事,想起来倒挺有趣的。”
他好奇地看着我:“哦,没想到单于还这么喜欢我们汉家的故事。”
“那倒不是,不过以前时时有汉人逃亡到匈奴,其中有几个还颇识得几个字,肚子里装了不少故事,所以顺耳听了一些。”我道。
他点点头:“哦,不过现在单于既然臣事我们汉朝,就应当将那些汉人遣送回大汉才是……那个故事到底讲什么的,竟让单于这么念念不忘?”
我有些不高兴:“也没什么。说的是你们春秋时期有一个姓贾的大夫,长得非常丑陋。但是他比较有地位,家里也有很多钱,因此娶得了一个美丽的妻子。他妻子嫌他丑,对他并不喜欢,嫁给他三年了,竟一个笑脸也没有给他。这贾大夫心情抑郁,有一天,他带着这漂亮妻子去山林里打猎,迎面看见两只野雉在飞,贾大夫弯弓搭箭,一箭将两只野雉全部射下。他妻子看见贾大夫如此善射,竟欣喜地笑了。从此,她对丈夫特别热情,再也不把一张冷脸面对丈夫了。”
“哦,这个故事到底说明了什么呢?”他傻傻地问。
我鄙夷地说:“说明一个男人长得丑不要紧,但一定要学会射箭,只有射箭射得好,美人才会喜欢的。”我对着远处骑在马上的康居美女笑道:“你说是不是,美人。”
他笑道:“单于,你这就错了,虽然你可能擅长射箭,但你长得并不丑。”
我勃然大怒,气冲冲地说:“那当然,废话少说,我让你先射罢。我们相距一百步。”我都怀疑他能不能把箭射到一百步那么远。
“那好,单于,你向前驰一百步。”他说。
我纵马驰到一百步远,大叫道:“开始罢,一人发一支。轮流发,总共三支。”
“开始。”我的随从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