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出望外,那声音无疑是陈汤。
套在脖子上的弓弦松了一下,随即又勒紧了,我继续感到窒息,舌头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脑子里一片混沌,但仍隐隐约约听到陈汤在大喊:“再不松手,我一定发箭,我说到做到。”
萭章激动地大吼道:“你他妈的想射就射,你这个狂夫。”
又是“嗡”的一声,我脖子上的弓弦又松了,我像鱼回到了水里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萭章气急败坏地惨叫:“你他妈的真射我?该死的竖子,你都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搞得家破人亡的了?”
我看见萭章握弓弦的左臂和右腿各中了一箭,陈汤这竖子发箭的速度真快,眨眼之间已经射了两箭。另一个蒙面汉子见状,拔腿往那堵矮墙旁奔去,大概想去拿放在那里的武器。但是他刚刚跑了两步,又听得“嗡”的一声,他的大腿中箭,向前急冲的力量突然失去支撑,让他的身躯控制不住平衡,翻了个跟头,重重向前摔倒,硕大的头颅撞在泥土地上,震得尘土飞扬。听那声音,我能推测出他摔伤的程度。
陈汤端平弓弩,一边对着萭章,一边朝那瘸腿蒙面汉子走去。他蹲下来,一把扯掉瘸腿汉子脸上的黑布,脸上又露出惊讶的神色:“是你。”
那瘸腿汉子满脸是乌青和血红,破口大骂道:“他妈的陈汤你这竖子,当初要不是子夏兄收留你,你他妈的只能沿街乞讨;要不是子夏兄救你,也不会弄得家破人亡,现在你他妈的就这样来报答?”
说实话我也挺不理解陈汤的,我很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陈汤没有我这么了解。萭章当初来求我放了陈汤,我一则是不愿意他来揽功,让我不能履行对张侯的嘱托;二则新皇帝即位不久,我也想兴个大狱表表功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以便升迁。可惜新皇帝好用儒生,不吃我这一套。这让我很感到遗憾。
陈汤有点嗫嚅道:“楼护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廷尉在三辅间以孝悌闻名天下,连列侯的爵位都肯让给自己的弟弟,可谓不好虚名,不重俗利,这样的贤吏,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原来那瘸子是楼护,我也曾听过这个人,据说他精通医术,曾因此被举荐进宫为郎官,士大夫多称许之。他后来辞官不做了,没想到和萭章勾结在一起。只是他怎么可能是瘸子?瘸子是不许当郎官的,可能他的腿瘸得比较晚,至少是和萭章混在一起之后的事。
楼护扯起嗓子骂道:“你他妈的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当年你因为不肯回乡为父奔丧而下狱,富平侯张勃为了救你,一直耿耿于怀,临终时还嘱咐子夏兄一定要救你出来。子夏兄为践然诺,去向这位狗廷尉求情,这狗廷尉当时假装答应,事后却暗暗埋伏弓弩手,想将子夏兄带去的人一网打尽,然后诬为群盗,以便向朝廷表功升官。子夏兄虽然侥幸逃了一命,可是带去的十几个兄弟和妹妹萭欣却惨遭毒手。我也被射瘸了腿,子夏兄带着我一起逃亡外郡,前段时间皇帝大赦才敢回到长安,想刺杀这狗廷尉报仇,没想到却被你破坏了好事,你变成了仇人的救星,这可真他妈的荒唐!”
陈汤“啊”了一声,嘴里喃喃地说:“有这种事?”
见形势不好,我赶忙叫道:“子公,快来救我。他们都是胡说八道,我哪里知道他们想来救你。如果我知道的话,我又怎么会自己来救你?”
我这个理由倒是满充分的,确实,一般人无论如何不会有我这种怪诞的念头,既想救人又不想别人插手,而且把想插手的人设计杀掉。就算皋陶再世,来断这件狱事,道理也必然在我这一边,因为我脑子里的念头完全不可以常理度之。
陈汤道:“确实,正是陈府君当年救了我,还举荐我为郎官,如果他想害我,为什么又会这么做。”
楼护一时语塞,似乎确实找不到理由反驳,突然又打了个哈欠,随即发出三四点古怪的笑声:“你他妈的去死吧。事实就是事实,你要是不相信,就给老子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接着他又突然仆倒,两手捶地,号啕大哭,“连累得我心爱的欣妹妹也死了,她竟然喜欢你这样的人,真是瞎了眼。哦,不,不是她瞎了眼,她那么纯洁,怎么会瞎眼……只是你这狗贼也太冷酷无情了。”
陈汤默然,走到我面前,扶起我:“府君,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等家仆们赶到再说。”他又走到萭章身边,跪坐下来,低声道:“子夏兄,我知道你肯定很恨我,只是我受陈府君厚恩,他就像我的主君,我就是他的臣仆,我有义务忠于他。虽然你是我的好兄弟,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况朋友之义。我刚才射伤你确是迫不得已。”说着他跪在萭章面前,伏地叩头:“请子夏兄见谅,我怀疑你和陈府君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萭章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算了。算我瞎了眼,为了你搞得家破人亡。我真是太愚蠢了,你若还有心,就向我妹妹的坟前叩头表示一下罢,她对你可是真心的……右边,右边第一个墓就是她的。”
我心里暗暗慨叹,这个萭章能成为长安有名的游侠,对朋友忠义显然起了重要的作用。他靠着这个好品质让三辅的游侠都仰慕他,心甘情愿为他效力。但这种品质也不无缺点,如果一旦碰到奸诈小人却又无法抵御。其实如果不是当年他的好友吕仲跑到我府中告发,我又怎么知道萭章篡取的意图呢?可是这些萭章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个吕仲倒是很快卷起细软带着妻子跑到我以前的封地历陵当富翁去了。
这时陈汤应了一声:“好。”随即膝行到萭欣的墓前,咚咚叩头,听那沉闷的声音,我能猜出他心中的忧愤。事先我总觉得他是一个热衷名利而不懂得感情的人。
我有气无力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一切。
一会儿,我听见竹林深处有人叫我:“廷尉君,你在哪里?”声音此起彼伏,显然我的家仆正在寻找我。刚才听萭章说派了人去阻截我的家仆,看来他的伎俩没有得逞。
我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应道:“我在这里。”
陈汤默默地跪在那里,仍不发一言。
虽然我的声音不大,两个家仆仍是很快就找来了,他们看见我鼻青脸肿地倚在土墙下,都大呼小叫地奔过来:“府君,府君,你怎么了?”声音非常夸张。
我惨笑道:“差点没命了,多亏子公及时赶到。”
他们都是我贴身忠仆,当即大怒:“我们在亳亭,碰见两个贼盗进攻我们,幸好我射倒了一个,另外一个撒腿就逃,我们打马去追,因此来晚了,让府君受苦。今天非得斩下他们的狗头不可。”
我喘了口气,没有说出话,他们以为得到默许,当即分别向萭章和楼护走过去就要动手。这时陈汤却霍然回过头来,喝道:“请放过他们两人,我想他们和府君有了误会。”他的脸上满是泪水。
两个家仆停住脚步,回过头来。他们大概也发觉陈汤面目不善,其中一个不服气地说:“怎么会误会?再说就算是误会,按照律令,谋杀廷尉也是罪不容诛。”他紧握环刀,刀尖上扬,似乎不肯罢休。
陈汤两眼突然射出寒光,凛然盯着他们:“二位不肯给我面子吗?那么就来动手!我陈汤奉陪到底。”
那家仆大概没想到他会突然发作,猝不及防,一时脸涨得通红:“陈汤,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们说话。”另一个家仆也生气了:“这竖子今天怎么了,竟然如此狂妄。”
两个家仆也颇有些膂力,骑射功夫也不差,所以平时不但是我的忠仆,也是极好的打猎伙伴。他们一向得我宠幸,而陈汤名义上只是我的门客,地位还不及他们,见陈汤突然敢这样顶撞他们,自然要跳起来。
陈汤嘿嘿冷笑,也拔出腰间的铁剑,傲然道:“两位真要打,就一起上罢。”他刚才哭过,声音似乎还带着泪水,显得湿淋淋的,脸上的傲气也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似乎感到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也许这一个才是他真实的自己。
我可不想看到在我面前有什么血拼发生,伤了谁都不好。既然陈汤要救那两个刺客,那就由他去吧。而且我看陈汤的气势,敢于向两个人同时挑战,显然有极大的把握。看他刚才发弩的水平,似乎也真有些功夫。我何必眼睁睁看着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呢?
“你们住手。”我于是叫了一声,由于用力过大,牵动嘴唇的伤口,不由得呻吟了一声。“快来扶我回去。”我又加了一句。
两个家仆见陈汤气势,其实也有点凛然生畏,听我及时发出命令,正好找个台阶下。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下,把腰刀收回刀鞘,解嘲地说:“看在府君的面上,咱们兄弟没必要伤和气,救护府君要紧。”
说着他们奔过来,七手八脚地抬起我,往竹林外走去。
我听见身后的陈汤道:“府君请先走一步,我很快就到。”
我以为子公不一定会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两个家仆一直安慰我,要我立刻下命令征发吏卒去逐捕萭章和楼护。他们对陈汤的行为也咬牙切齿:“这竖子是府君的门客,府君平日也对他不薄,没想到关键时刻他竟然背叛府君。”
我哼哼着说:“算了,那两个贼盗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于是我把自己和萭章之间的恩怨告诉他们。
他们面面相觑,显出尴尬的神情。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对?”我说。
“不是。”他们嗫嚅道,“那伙贼盗想篡取,总归是罪有应得。”
我苦笑了笑:“你们别说违心话了。我做得对不对,自己知道。”
在车轴滚动单调的声音中,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一家人都坐在我身边。看见我醒了,他们都露出欣慰的目光。我的嫡长子和他的黄脸婆母亲也紧紧靠着我,似乎松了一口气。我觉得心里有些惭愧。
“你们都去休息罢,我没有事。”我呻吟了一下,哑着嗓子说。
这时夕阳照进了房间一角,想起早上出门的时候是迎着晨曦的,而黄昏时刻却遍体鳞伤地躺在家里,我忽然发觉自己有说不出来的滑稽。
这时家仆上来报告:“陈汤等候在外面,说一定要见主君。”
我的嫡妻愤怒地说:“他还敢来见主君?胆子不小。去把他捆了。”
“不必了。”我说,“他或许有话跟我说,你们出去罢,叫他进来。”
“那怎么行?”嫡妻说,“要是他刺杀你怎么办?”她话声一落,其他人都纷纷赞同。
“他要刺杀我还会帮我射伤刺客?”我烦闷地说,“再说你们这么多人在,还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伤害我?”
其实我深知陈汤绝对不会那么干,不说别的理由,就凭他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他固然愿意冒险,但是伤害我却毫无意义。
果然,他一进来就扑通跪在我面前说:“求主君一定放过萭章、楼护。”
我哼了一声:“廷尉是随便人可以欺侮的吗?就算我不介意,朝廷会不介意吗?”
他语塞了。我的话的确不是耸人听闻,殴辱二千石官吏是项大罪,再宽容也会被罚戍边。
“你就是来向我求这件事的?要不是看在你救了我的分上,我会先杀了你。”我看他沉默,又说道。
他突然滴下眼泪,这大概是我第二次看他哭了,以前从没见过,可是一天之内,我就看到了两次。
我揶揄他,忘了自己的伤痛:“看不出你这竖子,还挺儿女情长的。我以为今天的子公会干脆射杀了他们。因为射伤自己的恩人,传出去名声可更会不好听,一并射杀了,就谁也不知道了。子公,你可真是不走运。”
他看了看我,似乎受了感染,强笑道:“主君答应不追究他们了?”
“你怎么如此肯定?”我道。
“因为主君有兴致跟我开玩笑了。”他道。
看我不说话,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主君是说我本来在外面名声不好,所以一连得到两位列侯举荐,仍位不过郎中,官不过执戟。如今又得了射伤恩人的名声,只怕在长安更不好混了。但是,主君也是我的恩人,我射伤一个恩人救了另一个恩人,顶多功过相抵。我相信很多人碰到这样的事,都免不了像我一样选择。”
我摇摇头:“错了,是射伤两位恩人救了一位恩人,恶名仍旧大于善名。”
“但我仅仅是射伤了两位恩人,却让一位恩人免于被杀,那程度究竟是不一样的,至少是功过相抵。”他坚持道。
“可你之前究竟害得那两位恩人的亲友死伤殆尽啊。”话一出口,我马上感觉糟了。这件事怎么能够再提。
他的脸色倒是不变:“唉,那些也许都是天意,今天我求得主君答应宽恕那两位恩人,救了他们的性命,总算也可以稍微心安理得了。我想主君当年那样做,也不过是勤于职守,力求升官——这世上做官的谁又不想升官。”
“好吧。”我颓然道,“其实你是多虑了,如果我真要杀他们,在路上我就下命令了。从南山到长安沿途有多少亭邮,我要传达个命令还会有困难吗?”
他伏地道:“多谢主君厚恩。汤此生一定竭力相报。”
我托病取告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才去视事,这期间我也没闲着,派人打探萭章两人的下落。我这样做倒不是想食言报复,仅仅是想弄清他们的底细,大丈夫受受屈辱挨几次打不要紧,关键不能被打了还稀里糊涂,我想看看是否还有人在后面支持他们。
反馈来的消息让我庆幸,也让我大吃一惊,萭章曾经出入王翁季的宅第。
难道是王翁季叫他们来杀我的?为什么?
我知道王翁季前段时间巴结上了石显,据说他在石显面前拼命卖弄自己读过几本经书,装出一副儒生的样子,还真把石显唬住了。由于害怕自己被朝臣指责为揽权和嫉贤妒能,石显最近一直在抖擞精神,四处招揽儒生,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这些心计没有白费,他陆续骗住了一帮外朝的大臣,他们都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认为他虽然是个阉宦,但和士大夫们是一条心的。
只是这仍不足以成为他支持萭章来杀我的理由。
我很想找陈汤来商量一下,我相信这竖子没有别的意图,他脑子里鬼点子真的不少,或许能帮我分析分析,可惜他近期被派去出使西域某小国了。
有一天我偶然对甘延寿谈到这件事,自从认识他以来,我们就像故人,经常在一起喝酒饮宴,很快就变得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了。
甘延寿当即拍案道:“岂有此理,萭章那个竖子竟敢折辱府君,老子要剥了他的皮。当年要不是老子大发善心,那竖子早就变成枯骨了。”
我惊讶地说:“你认识他?”说着我又自嘲地笑笑,“岂有此理,斗鸡都尉萭子夏,在长安当然尽人皆知了。”
“老子可不稀罕认识他。”甘延寿哼了一声,“只是老子当年当期门郎的时候,和长安令李克相好。”
我忍不住诡谲地笑了笑:“是怎么个相好,据说李克貌比宋玉,风流潇洒,是三辅有名的美男子。”
他笑骂道:“没想到陈府君嘴巴也不饶人。不过李克长得好看,那倒是确定无疑的。”
我装作一本正经:“你他妈的还真有艳福。”对甘延寿这样的人,偶尔说说脏话可以增进友情,“我只是为君况觉得可惜,否则娶了石显的漂亮姐姐,现在早就平步青云了。长安士大夫都说,石显的姐姐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可是年轻时的确是个美人,就算现在也是风韵犹存,为什么君况竟然会拒绝。”
“行了,这不是命吗?”他说。
“据说君当辽东太守的时刻,碰上乌桓骑兵入塞骚扰。君曾经半夜独自出城突袭乌桓军营,斩得乌桓三校尉首级,乌桓营骑发觉,射杀了君的乘马,可是他们发现自己大大失策,因为他们骑马却更加追不上君的双足,是不是真的?”
他仰起脖子喝了一杯,来了兴致:“那是我年轻的时候,府君你想,我在上郡和安定郡当太守,匈奴胡虏都不敢来骚扰我。小小的乌桓索虏,却敢在老虎尾巴上拔毛,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我笑道:“那倒是,要不然还要让胡虏们真的觉得我大汉无人了。说吧,你怎么救了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