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吧,”我道,“口说无凭,我们就比试比试。”说着也不等他搭话,我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就像箭似的蹿出,一阵风奔下亳亭,向远处的终南山麓驰去。
我策马朝着竹林飞跑,耳边只听见风声呼呼,显然陈汤暂时不可能追上来。其实我并没有真正想和他比试什么,否则我就会等他也解下驾车的马,我只是忍不住想在这无垠的美景中驰逐。我的马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身斑驳陆离,是我花了百金才从西域商人那里买到的。它值得起这个价钱,虽然跑了几里,足力丝毫不见衰减,我回头望去,陈汤的影子也没见,显然他并没有立即出发。我的马风驰电掣一般就要奔进竹林,我腾出手从背上摘下弓,准备开始射猎。竹林里有很多野兔和松鼠,是练习骑射的好场所。我很快就看见一只兔子在竹林的地上穿梭,于是一手握弓,另一手往背上的箭壶里拔箭,等我搭上箭,兔子却连影子也不见了。我只好颓然地放下弓,再游目四顾地寻找。
竹林里动物很多,但是我突然浑身汗毛都直立起来。我看见身边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团暗黄的东西在蠕动,仔细一看,原来是条蛇,它背上的颜色和半枯黄的竹叶混杂,如果它不动,根本看不出来。我一向最怕蛇了,故骑在马上,屏息不敢动,只盼这蛇没有发觉我,游得越远越好。但是我的马似乎也发现了这条蛇,神情不安地连连后退。我浑身直冒冷汗,心里暗暗骂道,该死的马,难道你也怕蛇不成。我干脆勒转马头,准备狂奔,可是已经晚了,竹林深处突然传来嗡的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右臂即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握不住缰绳,惨叫一声,从马上被抛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摔在那条蛇的身边。疼痛和惊恐让我魂飞天外。
那条蛇大概也吓了一跳,陡然向后扭曲,头“呼”地竖了起来,脑袋迅即变成三角形,嘴里吐出长长的芯子。
我平时看见毛虫都怕,何况这种又凶又毒的东西。以前我断案的时候,碰见顽固不化的囚犯,就会命人捉来一些色彩斑斓的毛毛虫,放到这些囚犯的敏感部位。长安县县廷的院子里有很多高大的楸树和杨树,树上就盛产这种粗如儿臂的毛毛虫。我常常命令掾吏去采,不管多么顽固的囚犯,一看见这种毛毛虫将要放到他们的嘴里、脖子上、两腿之间,没有不赶快招认的。个别死硬的顽固分子会得到他们该得的待遇,他们的脖子肿得老高,胯下那玩意儿有如平常的几倍大。我不是一个酷吏,我认为这种方法比用刑具拷打好,那样太伤筋动骨。
是谁躲在这里暗算我?我做廷尉这么多年,就算是个善茬,也免不了会得罪不少人。我相信很多犯人乃至他们的亲属都对我充满仇恨。据说我的前任也就是现在的丞相于定国做廷尉做得非常好,所有经他判决的犯人都夸他公平,不但不怨恨他,而且就算他们犯了死罪,也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所以先帝很欣赏于定国,让他在廷尉的位置上干了十九年,这恐怕是大汉立国以来在一个职位上待得最久的人了。后来我才知道,有关他的传闻并非那么确凿无疑,前个月我就提审过一个囚犯,他自述当年于定国对他的判决不公,相信我会给他昭雪。所以,廷尉是个难当的官,谁要不信,就来做做试试。
可是,谁会挑我还在任的时候就来实施报复呢?岂不知大汉对攻杀现任官员的罪行判决非常严酷,一旦抓住,全部枭首,妻子连坐。所以那些挟私愤想报复的人,即便恨之入骨,一般也要等到那位官员卸任之后方才动手。
说来很难相信,在恐惧的威胁下,一霎间我脑子里竟有这么多画面闪过。那蛇大概看出我害怕的样子,越发胆大,开始向我游来。我忍住疼痛,想用左手撑起身体逃离,可是一动才发现半身已经麻木,刚才被摔得很惨。我的那匹驳马倒是马上回过头来,在我身边踌躇。我刚想抓住它的缰绳,紧接着我又听到两声弓弦响,我就看见我的马左眼被一支箭射穿,几点清澈的水花从它的眼中迸射出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另一支箭则射入它的胸部,它仰天哀鸣了一声,向前跑了两步,趔趄着倒下了,嘴巴呼哧呼哧喘气,血沫一起一伏。
接着竹林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厚而松软的竹叶地窸窣作响,我看见两个蒙着面纱的男子跑了出来,看不出他们的年龄,但从步法的矫健来看,第一个还比较年轻,第二个则一条腿似乎有些问题。因为他的脑袋在跑动时不停地大幅度起落,让人找不准刻度。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张弓弩,腰间还挂着长剑。他们的脚步生风,很快就到了我的跟前,为首的重重踢了我一脚,大声道:“你这狗贼也有今天,老子终于等到你了。”他嘴上说话,手也没闲着,取出一根很粗的牛皮绳索,绑住我的脚,然后把牛皮绳索的另一头往肩上一搭,撒腿就往山坡上跑。
要在一般地上,我非被他拖死不可,好在竹林地上到处都是腐败的和新鲜的竹叶,泥土也由于竹叶的长年腐殖而发育得非常松软,加上我穿的衣服也比较厚实,一路上倒也没有十分痛苦。
拖了大概几十丈远,来到一堵矮墙边,我依稀看见矮墙旁有好些个土堆,平常走过根本不会注意。那拖我的汉子停住了脚步,对他的同伴点点头,那同伴抓住我胸前的衣襟,提起来,右手一拳击在我的鼻梁上。我仰面一跤,摔倒在土墙上。那汉子也大踏步过来,朝我身上猛踢。两个人拳脚交加,我趴在地上,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浑身都麻木了,不知道什么叫疼。
那汉子大概打累了,对他同伴说:“就这样吧。”他的瘸腿同伴点点头,把身上的弓箭和长剑全部解下,放在矮墙边。那汉子自己也扔下弓弩,又解下长剑,对瘸腿同伴说:“先把他拖过去。”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那些土堆可能是一些坟墓。他们肯定是想把我拖到土堆旁杀死,用来祭奠那些土堆下埋葬的鬼魂。我自己知道这么多年来肯定也冤杀了不少人,但没想到会这么集中。他们之所以要解下刀剑,显然是因为有一本《日书》上说不能带刀剑上死者坟墓前拜祭,否则会惊扰死者。三辅地区的人对这种习俗大多比较信奉。
他们把我拖到那些土堆前,为首的汉子冷冷地道:“给我跪下,对着这些被你害死的冤魂叩头请罪。”
还能怎么样?我听话地对着坟堆重重叩头,希望自己良好的态度能换取眼前两个活人的怜悯,以便保全性命。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见我头叩得差不多了,那汉子又冷冷地说,同时从袖间掏出一根绞丝的弓弦,在手上一屈一伸地拉扯着,发出嗤嗤的声音,显然他想用这弓弦勒死我,猜都不用猜。
我心里很绝望,想起自己的官位、妻子,想起人世间还有那么多没有做的事,还有那么多的幸福没有享受,这样死实在不甘心,我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叫了一声:“两位先生,我很想知道你们和我到底有什么仇恨?要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还没回答,那个瘸腿蒙面人已经怒道:“你他妈的使用奸计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让人死个明白?”
手拿弓弦的汉子止住他:“也好,让他知道是我们杀了他,是我们亲手报了仇,我们自己也可以更觉得快乐。”说着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蒙面纱巾。
我看见那是一张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的脸,面容还比较英俊,沿下巴一圈长着密密麻麻的胡须,根根像钢针一样直立,这张脸看上去很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我企图拖延时间,叫道:“慢,你到底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你认错了人,那我岂不是死得很冤枉。而且你如果杀错了人,自己也不算报了仇,又岂不是白白冒了一场险,白白损了自己的阴德。”
这中年汉子冷笑道:“哼,我怎么会认错人,你不就是现任的廷尉陈遂吗?对了,据说前不久还加官为侍中。我说得没错吧?”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心头绝望到了极点,既然他这么了解我,那自然不会杀错人。可我仍是不甘心死啊!我最后一次垂死挣扎:“可是我真的认不出你,我到底和你有什么冤仇,你说出来,我也算死而无恨。”
我话音刚落,那个还蒙着脸的瘸腿汉子就喊道:“这畜生大概想拖延时间,指望有人来救他。咱们不要理他,动手罢。”
拿弓弦的汉子道:“这竖子一向喜欢带着两个仆人打猎,等救兵倒不必担心,况且我也派了两个弟兄拖住他的仆人了。让他死个明白也好。”
“哼,贵人多忘事。”那汉子一把抓住我,扯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你再仔细看看,认不认得我是谁?”
我的眼睛大概一片乌青,满眼都是肿胀,只能下意识地说:“真的不认识。”
“好,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萭章,长安的柳市萭子夏,斗鸡都尉。你现在该认识了罢?”
我恍然大悟:“啊,是你。”
“总算想起来了。你不觉得自己死有余辜吗?”
我垂死挣扎:“你们当时篡取狱囚,我捕杀你们,不过是尽廷尉之责,你要杀我,就是公报私仇。”
“还狡辩。”他怒道,“你知道我们要篡取狱囚,却故意设个圈套,引诱我们入彀。好因此向朝廷邀功,声称自己捕杀了大批群盗。你这无耻的畜生。”
话既然说到这分上,还有什么可交流的,反正是死定了。我长叹一声:“那是你的猜测,总之今天落到你手里,说什么也无益了。”
我闭上眼睛,就等待他将弓弦套上我的脖子了。被勒死大概是很难受的,平常我用手掐自己的脖子玩都非常难受。可是有什么办法,命在人家手里。
我感觉冰凉的弓弦套在我的脖子上了。萭章道:“看着,这是我妹妹的坟墓,还有我那些门客兄弟的坟墓,今天我要拿你的命来祭奠我那可怜的妹妹和我那些可怜的兄弟。”
我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一句:“对不起。”我并没指望靠这一句就让这杀气腾腾的哥哥饶我一命,我只是顺口说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对他们的自称冤枉仍旧不以为然。
弓弦迅即收紧了,真他妈的难受,我的七窍被憋得简直要溅出血来,脑子也晕沉沉的,突然朦胧中听到山坡下传来一声:“把陈府君放下,否则我要发射弩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