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点点头道:“事后太守问掾吏到底用什么办法治好了他,掾吏把看到的一说,太守大惊,说我一生敬奉鬼神,也从来没有冤杀好人,竟然被冤鬼如此欺负。而我的前任是个酷吏,杀人如麻,却身体壮健,官运亨通。何况那些受冤的鬼魂所受的冤枉也许就是得自那位前任,鬼魂不去找他反而找我,难道它们是这么不讲道理的吗?掾吏说,我也这样问过那个恶鬼,那冤魂说其实任何鬼本身都没有力量祸害生人,但是如果生人自己怕鬼,鬼却可以助他一臂之力。鬼由心生,此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也。”
我看见长年停住了,一怔:“完了?这叫什么鬼故事,一点儿都不恐怖。长年君,怎么你这么多年来讲故事的水平不升反降。”
他又伏地一拜:“府君说得对,我们君侯一点儿都不喜欢听鬼故事,我就算讲得再出神入化,也没有用武之地啊。望府君明察!”
“那好吧,搞得我白白兴奋了一场。如果你有什么擅长讲鬼故事的朋友,一定要及时向我推荐。”我悻悻道。
他点头道:“府君这么吩咐了,小人一定留意。”
回到家,我越发感觉这次对弟弟的造访很不成功,但是究竟我想达到什么目的,自己似乎也想不明白。人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晡食过后,天色还很亮,夕阳泻在房间的一角,显得很亮堂。我斜倚在案几上,跟罗敷说起这事,她笑话我:“真是吃一堑,不长一智。当初你就是因为爱听鬼故事,一直自己吓自己,搞得连爵位都丢了。今天见到长年叔叔,又故态复萌,我看他心里都会觉得好笑呢。”
“哈哈,他爱笑不笑,我是死不悔改了。”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笑得仰面朝天,倒在莞席上。
罗敷搬着我的头,放在她腿上。她的腿软软的,我的头枕在上面,非常舒服。她从头上摘下发簪,将我的头侧摆,开始给我掏耳屎。这是我一直喜欢的一种享受。
簪尖在我的耳朵里旋转着,我觉得痒酥酥的,快乐得简直要呻吟起来。她笑道:“是不是比干那事还舒服?”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是亲眼看见她一步步从纯情羞涩的少女变成说话不避房闱秘事的温顺妇人的。我也开玩笑道:“似乎可以比较一下,等下掏完了,我们再干一回那事,我就可以说出答案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色鬼。”虽然是这样的轻笑,她的手仍是抖了一下,我感觉耳朵有点疼,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她兴奋地说:“看,一个大的。”说着把簪子伸到我面前,簪子尖上果然挑着一块硕大的耳垢。她知道我喜欢看自己耳朵里挖出来的这种巨大的片状物,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养成了这种恶心的爱好,也许是天生的。但这并不值得责备,每个人都有一些隐藏在内心的恶心习惯,不是非常轻松或者外力的强迫下,一般不会显露出来,我有这个经验。我做廷尉这么多年,用刑具逼供过无数的犯人,这是大汉的律令所允许的。而有些时候的逼供,常能让我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很多犯人在刑具下精神恍惚,什么都招了,包括和他们罪恶毫不相关的内容,诸如饮食习惯、排泄怪癖、性交方式等,实在不忍耳闻。
我把那片耳垢放在掌心,欣赏了许久:“一个人吃了精美的食物,耳朵里却长出这样奇怪的东西,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中长年叔叔的计,”罗敷似嗔似笑地责备我。
我伸手捏了捏她丰满滑腻的面颊,笑道:“他骗你夫君,你却还称他为叔叔?”
罗敷道:“没什么呀,可能长年叔叔也是不得已,也许他之前答应了你父亲,要帮你父亲达成心愿。虽然你父亲去世了,但他不欺死者。我听说一个人最高的道德境界,就是能使生者不怨,死者不恨,而长年却做到了,这难道不是忠仆吗?”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其实我早已不恨他了。”我眯着眼望着窗外的蓝色天空,天空像水洗过一样,几行大雁在上面欢快地拍着翅膀。我感叹一声:“能这样一辈子躺在你怀里,享受你的温情,上天已经待我不薄了。”
罗敷突然俯身,用嘴唇吻住我的嘴唇,低声道:“谢谢你这么喜爱妾身!妾身也非常喜爱你!能嫁给你真是妾身的幸福。”
我双臂一环,环住了罗敷的身躯。她的身躯又软又温,我的情欲也像火苗一样蹿了上来,我微微用力,已经将她压在我的身下。
等事情完毕,我们都气喘吁吁。我把罗敷揽在怀里,脑中又想起长年说的那个故事,道:“我总觉得长年讲故事的本领不该退步那么大罢?平铺直叙,语气毫无抑扬顿挫,简直味同嚼蜡,面目也像个木偶,要不是他就坐在我面前,我简直都不相信是他本人。”
罗敷笑道:“其实妾身猜想。长年恐怕是想表达点儿什么。他或许想说,夫君你之所以中了你去世的父亲和他的计策,只能怪你自己心中有鬼。他又提到你弟弟不喜欢听鬼故事,所以他无所施其计,恐怕也是想暗示,如果你自己不怕鬼,他们纵有千般计策也将无所施展。这就是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了。”
我当即拍案坐了起来:“他妈的,这算什么话?得了便宜还卖乖,岂有此理。老子一定要找他们算账。”
罗敷吓了一跳,忙安慰我:“妾身也是瞎猜的,夫君不要生气。也许他没有别的意思呢。”
“不,你分析的确实很对。”我气咻咻地说,“丢了一个爵位我的确不在乎,但是这样轻视我,就必须得付出点儿代价。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们。”
“算我说错了话。”罗敷跪在席上求道,“其实长年叔叔也许没有别的用意,只不过想表示他自己也是不得已,他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去世主人的吩咐,如果夫君能够不中计,他也算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对得起故主了。可是偏偏夫君你又中了计,你叫他怎么好?夫君你想想,他只不过是个臣仆,对主人如此忠心总是一种美德。一个这样有美德的人,夫君何必一定不肯容忍呢?”
我看她认真的样子,非常可爱,便伸出手,抚摩着她浓密闪亮的头发:“算了,不跟他计较。”我又用手指着天空,“封侯也没什么,就算王侯将相也不能留名青史,我却要做到留名青史,就像你说的,这比封侯拜相要有意义得多。”
“这才是妾身的好夫君。”她莞尔一笑,把头埋在我的怀里。
终南山北麓乐游原附近有一片巨大的竹林,三辅百姓一般称它为“绿云海”,它的确像一簇绿云飘浮在天际,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现在是初秋,天高气爽,前几天我突然来了雅兴,力邀陈汤找个休沐日一起去乐游原打猎。陈汤和我的休沐日不是同一天,他为此专门和同僚换了值日时次,一早就和我趁着蒙蒙晨曦驾车出发了。
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开始还缓辔而行,边走边聊天,我心里藏不住事,顺口就把前几天去见弟弟,又听到长年讲故事的经过告诉他。他笑笑:“他们设计欺骗府君,这件事是我们自己推断的,他们不应该知道我们已经猜到真相了啊。下走以为,他的故事未必有什么深意罢?府君也不用管他们了,现在府君深得车骑将军赏识,又加官为侍中,戴惠文冠,插华貂尾,系海贝带,人臣之荣耀莫过于此,我想封侯拜相都是翘首可待的。”
我皱着眉头说:“不说这事还好,说来气人。虽然车骑将军对我甚为器重,但是中书令石显和尚书令五鹿充宗却对我非常冷淡。按说我也没有得罪他们,他们为什么对我这样呢?我虽然加官侍中,现在看来倒不如做个单纯的廷尉好。”
“这只是暂时的。车骑将军毕竟是大司马,总管宫内一切事物,石显不过是个阉人,不可能长期揽权。日后君可以暗示车骑将军,讽喻外廷的御史劾奏石显,我想车骑将军也不愿意石显老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
我摇摇头:“恐怕没有这么容易,石显深得今上宠幸,权势熏天,谁敢得罪他?只怕车骑将军也只能让他三分。何况这阉宦非常狡猾,他怕人家说他排挤贤人,还把才华横溢的儒生谏大夫贡禹推荐为九卿,很快又升到御史大夫,弄得朝臣们大多数改变了对石显的看法,认为他并非嫉贤妒能之人。前天我在禁中值日,石显又当面向今上推荐郎中谷永,称赞他才学过人。”
陈汤道:“谷永这个人我知道,他不就是前几年被匈奴人杀掉的汉使者谷吉的儿子吗?”
“对,正是他。”我看见陈汤脸上似乎有点兴奋,“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不过挺想认识的。我非常想出使西域,而谷吉以前就经常出使,家里一定藏有不少西域诸国的文书图籍,如果能向他儿子谷永借来读读,一定能够得益匪浅。”
我笑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去西域呢?对了,上次听你说前年在西域贩鱼去了康居国,遇见了康居公主,遭到了巨大侮辱。如今你已经是郎官,是不是想作为大汉的使臣,扬眉吐气地去康居国走一遭。”
“呵呵。”陈汤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想去西域,也很好办。我向车骑将军说一声就是了。”我见他尴尬,于是收起玩笑。
他立刻施礼道:“那多谢府君了。”
我们这样聊着,已经上了白鹿原上的亳亭,这时天色已经大亮,空气湿润湿润的,满是草木的气息,道旁的青草上也点点是晶亮的露水。我站在亳亭上四望,可以望见远处终南山的竹林细枝摇荡,真像一团团绿云在飘来飘去,我甚至仿佛能听到它们叶子瑟瑟相撞的声音。每次来到这,一看到那片绿云,我胸中就会油然涌起一阵兴奋,我喜欢绿色,尤其是这样轻盈的绿。于是我命令家仆解下驾车的骖马,跳下车,飞身上马,笑着对身旁的陈汤道:“子公君,我们比比骑术如何?”
他看着我笑道:“府君虽然高才,但若论骑术,请恕汤大胆,只怕府君未必比得过汤。”
我有些不信:“虽然我不是武夫,但究竟在长安长大,家父从小就要求我跟北军骑士学习骑射,就算朝廷不征发去守边,至少可以强壮体魄。而君是山东人,不像我们长安这样出产骏马,只怕学习骑射的机会并不多罢?”
“可我究竟离开家乡也有近十年了。”陈汤突然叹道,他斜倚在车耳上,眼睛仰望着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