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是的,不过他也是废居家中多少年了。”
陈汤道:“可惜,这么一位以骑射闻名天下的羽林郎,据说他射箭的水平超过当年的飞将军李广。不知道是真是假?现在他也应该有五十岁了罢。”
我说:“岂止是骑射第一,他的膂力和跳跃的能力也远迈同侪。二十五年前,先帝在上林苑豫章观举行羽林健儿武艺大试,甘延寿一试成名,一百斤的石头,他竟然投了几十步远;九尺高的羽林亭楼,他也可以一跃而过。先帝因此对他大为赞赏,当场拜他为郎。接着,他又在手搏大赛中击败所有对手,升迁为期门郎,不久再升为太原令、上郡都尉、安定太守、辽东太守,连匈奴都怕他,听说他当太守的地方,匈奴人根本不敢犯边,称他为‘翼虎’。”
陈汤叹道:“这就是‘翼虎’称号的来由。我大汉开边万里,可是如此健者,却也不得不闲居。二十五年前,那时我还只有八岁,真是光阴似箭。当年雄心勃勃的孩子,在瑕丘县驿亭听过多少名将的风流逸事,现在已经磨得毫无锋棱,像猪狗一样只知道吃喝了。”
我很能理解他的感慨,初次见到陈汤的时候,总觉得他有点儿玩世不恭,现在重新见面,感觉他性情颇有变化,毕竟已经年过三十,如果还像少年时候那样轻薄,那就真的不可救药了。总的来说,我对他的印象算是越来越好。
“大丈夫建功立业,现在还远远不晚,何必沮丧?甘延寿现在快到知天命的年龄,照样雄心勃勃,冀图再起,你现在不过三十挂零,何必如此沮丧。”
陈汤赔笑道:“府君说得也是。对了,不知甘君况是什么原因事败的?既然皇帝如此赏识他,应当步步高升才对。”
我摇摇头:“汉家律令残酷,除非恭谨守成,稍有才华的人想要奋发向上,都可能遭致祸患。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即位之后,宦官受宠,连皇帝的师傅萧望之将军都被构陷自杀,何况别人。甘延寿也在前年被御史劾奏为残杀百姓,以冒军功,下狱论死,幸亏车骑将军和中书令石显对他很是赏识,才得以财赀赎为庶人。所以车骑将军这次把他招致府中,以便有机会再向今上推荐。”
“连中书令也赏识他?那他怎么会沉郁下僚?”陈汤惊讶道。
我知道陈汤的意思。若说中书令石显,的确是比许嘉更为炙手可热的当朝红人。他不过是一个宦官,却深得今上的信任,多年来执掌内廷枢机。今上因为爱好音乐,沉迷其中,无暇管理政事,又信不过外廷朝臣,而宦官居内廷,很少有机会和外廷朝臣勾结,所以凡是朝臣所上奏章,全由石显批复。有些朝臣看不起石显,上奏疏劝谏今上,最后都被石显找借口害死。自从今上即位以来,不过七年之间,先后死于石显之手的朝臣就有前将军萧望之、太中大夫张猛、待诏贾捐之等,所以现在朝廷公卿对石显都畏之如虎。其实今上何尝圣明?除了本性仁厚这一点外,其他方面比先帝差得远了。当然我也只敢腹诽,这些看法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出口的。
“你也知道中书令权倾一朝?”我微微笑道。
他也笑了:“天下谁人不知,下走有时逛逛市集,就经常听见童谣唱这些事。”
“哦,说说看。”我一向不喜欢逛市集,同僚们又绝对不敢议论石显,所以有关他的童谣我还真没听过。
他看了看四周,迟疑道:“不知道方便不方便。”显然他也有所畏惧。
我说:“这园中除了你我,再无别人,无妨。”
他道:“那好。有首歌是这么唱的:‘牢邪石邪,五鹿客邪!印何累累,绶若若邪!’”
我心下感叹,百姓也不都是愚民,朝廷中的是非他们其实是看得很清楚的。歌谣中的“牢”指中书仆射牢梁,“五鹿”指尚书令五鹿充宗,这两个人是石显的左膀右臂,三人成党,遮蔽天下,很多品行不佳的人都对他们逢迎勾结,以便求官,由他们手中发出去的朝廷印绶不知凡几。
陈汤见我俯首不言,又问道:“府君刚才说甘君况得到中书令石显的赏识,为什么又会沉郁下僚呢?”
我说:“这件事说起来很有趣,这石显有个姊姊,前年寡居在家,她一向崇拜武将,说是从少女时就听说甘延寿的威名,把他当作心中的偶像。只是出身贫苦,哪里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富贵到这种地步。她听说甘延寿新近死了妻子,于是蠢蠢欲动,向弟弟请求,希望能嫁给甘延寿为妻。石显是济南人,自小就依附姐姐,对姐姐的要求无不听从,于是托人向甘延寿提亲,希望甘延寿看在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分上,能亲上加亲。哪知甘延寿那时初败,仍旧非常自负,以为自己被免为庶人仅仅是一时的挫折,如果和宦官结亲,实在有辱声名。加上石显的姊姊年龄半老,又无姿色,所以委婉回绝。石显大怒,从此甘延寿就再也没有起来的机会了。”
陈汤若有所思:“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既然如此,就算车骑将军想要推举他,只怕也过不了石显那一关啊。”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近来情势颇有不同,只怕石显想阻止也不行了。”
“什么情势?”
我说:“你还不知道罢,近来西域危急,郅支单于斩杀汉使者谷吉,又联合康居国,两家联合出兵,击破乌孙等我大汉西域属国。西域属国国王一致上书,希望汉廷立即发大军征讨,朝廷驻扎在车师南庭屯田的戊己校尉被郅支单于兵马隔离,也成危殆之势。如果皇帝不尽早决策出兵,只怕孝武皇帝当年征伐来的土地又会被匈奴夺去,胡马也很快会遨游长安郊外了。现在朝廷正在苦思对策呢。”
陈汤却一点儿也不惊讶:“嗯,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只是皇帝陛下柔仁好儒,朝中执政大臣也多是儒生,只怕除了躲在庙堂苦思,也别无办法。更何况我大汉国势也不如前,自从赵充国将军去世之后,只怕朝中也没有攻战敢任、有勇多谋的将领了。”
“君认为甘延寿将军也不行吗?”我惊奇地问道。刚才他还对甘延寿夸奖有加,怎么一下子就换了口吻呢?我不能理解。
“甘君况虽然勇武,但未必是大将之才。”陈汤语气显得颇为遗憾。
我有些不高兴了:“何以见得?”
陈汤似乎察觉了我语气中的不满,歉疚地说:“府君不要见怪。甘君况虽然孔武有力,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是做一军主帅,不是光有武勇就行的啊。当年飞将军李广威震匈奴,但独当一面领兵征讨匈奴时,无一次获胜,有一次甚至被俘,全军覆没。最后一次竟失道不能按时期会,畏罪自杀。难道不正说明这一点吗?”
“可是甘君况为上谷、安定太守时,匈奴不敢犯边。”我虽然觉得他善辩,但仍是不服气。
“当年李广也被匈奴称为飞将军,李广为右北平太守时,匈奴也不敢犯边,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能守未必能攻啊。”
“那么,君的意思是,我大汉真的没有人,只能忍辱负重了?”我语带讥讽地说。
他却一点儿不以为意,厚着脸皮笑了笑,道:“也不尽然。如果朝廷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领兵,如仆亦可。”
可能正如陈汤所料,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我把陈汤推荐给许嘉时,许嘉开始还比较高兴。但是过了几天,他又把我招去责备道:“我因为信任君,让君向我推荐有才华的人进宫为郎官,没想到君却给我敷衍塞责。”
我赶忙辩解道:“下吏推荐的陈汤的确在以往的伐籍上有污点。不过这个人的确很有才能。前富平侯张勃当年和下吏知交密切,从容之间经常夸陈汤多谋略,善属文,记忆力过人,下吏当时也不以为然。后来下吏和他接触交谈之后,才发现果然丝毫不假。君侯既然命令下吏举荐人才为郎官,而人才不一定要品德无亏,当年陈丞相有盗嫂受金之谤,而六出奇计,终于佐助高皇帝定天下,功劳炳耀青史。设使当年高皇帝只斤斤计较于品德,又怎么能使天下英雄人尽其才呢?”
我的滔滔不绝似乎打动了许嘉,他的眉头舒展了:“君说得固然对。不过世易时移,当年天下动荡,高皇帝为了定天下,才不得不忽略道德,唯才是举。如今大汉定鼎已经一百多年,天下太平,自然要回归根本,以品德为先了。”
我不甘示弱,知道如果这次举荐人才失败,那就必然会让他看轻了,以后也很难得到重用。我立刻接过他的话头道:“不怕明将军责怪,下吏且问明将军,如今天下果真太平无事吗?”
许嘉沉默不语。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要当更大的官只有冒险,要因循守职则只能平庸一世。虽然我已经是廷尉,秩级也不算低,但那主要还是靠先人的荫庇,我必须以自己的才能让主事者赏识,以博取封侯。
看他沉默,我又急促地说:“近年来频频日食,山崩地震,夏霜常起,冬雷频震,水旱灾难也连绵不绝,谷穗多年来不得丰收。以致盗贼遍地,刑徒满市。前年西羌反叛,事实上至今也未肃清。明将军认为现在是治世还是乱世?”
许嘉的脸色煞白,他站起身来,急匆匆走到门前,拉开门左右望了一眼,又将门关上,回来坐下,颓然道:“廷尉君当真好大的胆子。”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其实往日皇帝陛下宴见臣,也曾对臣坦白当今的确是个乱世,皇帝陛下自己也未尝不因此忧心忡忡,只是积年的流弊,想要一朝蠲除,未免太难了。”
我道:“既然如此,朝廷用人就不应该再开口闭口道德,而应该唯才是举。初元五年,郅支单于杀我使者谷吉,我大汉至今不能报仇,在西域传为笑谈。当今西域形势越发紧张,郅支单于已经击破西域诸国,威胁到我驻扎在车师南地的戊己校尉。如果再坐视不管,恐怕西域诸国将因此离心,四郡之西,将非我大汉所有了。”
“嗯,所以我想向皇帝陛下推荐甘延寿。”他道。
我提醒道:“可是怎么能过中书令那关?”
“形势所迫,中书令想要阻挠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我说:“那就好,但下吏以为,甘君况固然佳,而究竟势单力孤,最好有个得力的帮手,将来在西域才可以得心应手。因此下吏以为,可以让陈汤作为甘君况的副将。请君侯明鉴。”
“那个陈汤果然有你夸奖的那么有才能吗?”他狐疑道。
我肯定地说:“君侯不妨试试。下吏看人可能走眼,但是去世的张侯看人一向很准,下吏认为他是不会妄夸别人的。”
“那么,”他犹豫地说,“我先保荐他为郎官再说罢。”
过几天,在五日一间隔的朝会上,许嘉告诉我,举荐陈汤的奏书发下了,皇帝的批复是可以。很快,陈汤就接到了光禄勋官署发来的文书,要陈汤即刻去赴职。
我也很快得到了好处,虽然照旧当着廷尉,但是得到了侍中的加官,可以时时被召入内廷,参与枢机。我每天从家里去府中视事的时候,心情也不再是那么灰暗了。我感觉这辈子封侯有望,对弟弟也完全丧失了怨恨之心。
有一天我还曾经想到去看看弟弟。一个心中具有绝对安全感的人,是不会对过去的失意耿耿于怀的,要是换了以前,我的确没有这么淡然的心情。而且得知自己受骗后,我曾经一度痛心疾首,恨不能把陈长年碎尸万段,才能解得了心中的怨恨。
但是现在我一点也没有,反倒是他在我面前显出有愧于心的样子。
他亲自奉茶到我的几案前,膝行前进,恭敬地说:“廷尉君,别来无恙,臣想念得紧。”
虽然我的确不在乎了,可是也许由于惯常的性格罢,嘴里却无端冒出一句:“能得家丞君想念,下走真是太荣幸了。终于可以侍奉新主,也算是了结了心愿罢。其实,我还是习惯于听‘主君’这一称呼呢。”
他的笑容霎时凝住了,但只有短暂的一瞬,很快又笑逐颜开:“廷尉君见笑了,臣职位卑微,哪里敢有什么心愿可言。虽然廷尉君是臣的故主,可是在臣的心中,永远是一生的主君。只是称呼一事,朝廷有明法,臣不敢造次。”
我已经后悔了,所以赶忙道:“我只不过是开玩笑,长年君不要介意。”我把目光转向我的弟弟陈览,“许久未来拜访,君侯无恙罢。”
陈览长得已经肥头大耳,看来几年的列侯生活已经把他的生活彻底改变了,这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畏畏缩缩,身材消瘦的弟弟。他穿着黑色的丝衣,头上戴着三梁的黑冠,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只是神态还比较拘谨。大概早年的记忆还留给了他相当的印象,在我这个同父异母兄长面前手脚还不知道怎么放置。看来我曾经真是一个凶恶的兄长,我为此深深感到后悔,其实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势固然是快乐的,但是让人在自己面前感恩戴德,这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更是无可比拟。现在我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一点。
他满脸堆欢,那程度之深,连他脸上的肥肉也丝毫不能遮掩。他笑道:“不知道兄长大驾光临,小弟荣幸何似!”
“罢了。”我举起酒爵,“以前我这个当兄长的公务太忙,没有时间来看望君侯,君侯碍于身份,又不能时常枉驾光临敝舍,致使我们兄弟两人常常缺乏亲情交流,以后有机会我会常来的。”
好像伸手在我嘴边紧张侍候,以便接住我嘴角洒落的食物残屑似的,陈览赶忙回应:“阿兄言重了,其实阿兄深知小弟无能,所以才把爵位让给小弟,小弟因此得以衣食无忧,这一切都是阿兄的恩赐。小弟应该时时前去拜望阿兄,只是怕阿兄见了小弟反而心情不快。”
我脱口而出:“哦,为什么会怕我心情不快?”我紧盯着他的脸,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了。
他也好像悟出了什么,紧张地看了陈长年一眼,有些尴尬道:“阿兄知道小弟驽钝不才,见了当然会不高兴。”
他的反应还是合格,我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年一样:“君侯有长年这样有才干又忠心的家丞为辅佐,怎么会驽钝不才。要说才能,你阿兄比起他来实在差得远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话里好像又露出了酸溜溜的味道,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讽刺他们的意思。
陈长年也坐不住了,对我长跪道:“廷尉君见笑了,如果臣能及得上君的万一,又岂能一辈子做个家丞。”
“那你想做什么?”我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他吓了一跳:“廷尉君息怒,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自恨才智驽钝,一辈子只有侍候贵人的命。”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刻:“很好。君最近有什么好的鬼故事,不妨讲来听听。自从离开这座宅子,就再也没机会听到君讲的故事了,想起来独有这件事是人生最遗憾的啦。”说着我把双手一摊。
他沉默了一下,咳嗽了两声,道:“承蒙廷尉君厚爱,臣这就讲一个。”
我的兴致来了,本来我只是随便提提,没想到他真的肯讲,在这样一种情况下。
他于是缓缓说道:“从前有一个太守,性情非常仁厚,一向敬奉鬼神,善爱百姓。有一天他去郡监狱巡视,囚犯们纷纷隔着囚栏喊冤。这太守尽心尽责,把所有喊冤的囚犯都叫出来一一询问,让他们讲述冤情,这样花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他就病倒了。”
我按照惯例应了一声“哦”,表示鼓励。他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家人自然很着急,到处延医求治,可是竟然用药万方都不见效。这太守属下有一个掾吏,听到主君病危,就去拜见,说太守或许不是一般的病,有可能触犯了鬼魂。因为太守前一天巡视的监狱已经建了四五十年,里面冤魂无数。太守家人慌了,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禳解。小吏说不妨,他学过法术,能见到鬼神,可以想办法为太守禳解。于是他袖出一卷竹书,在房间里念念有词,左看右看,发现床前有个恶鬼,僵直地坐在太守病榻之前,口中喃喃地呼喊冤枉。这掾吏于是使用法术将这恶鬼驱散,太守真的很快就病愈了。”
“如此神奇。”我不由得接上一句,暗想看来自己以后不能随便去阴暗的老监狱巡视了。我见长年停住了,再次鼓励道:“不要紧,你继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