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侯神采奕奕,一双眼睛精光四射,我从认识他起,就没有发现他这么有精神过。他看了看四周,笑道:“很好,你们先出去,我要单独和萭子夏说几句话。”
身旁张侯的太子、姬妾、家臣、婢女都迟迟不动,张侯面朝他们,又挥了挥手。他们无奈,只好相继朝我点了点头,躬身退了出去。
张侯这才伸过一只枯瘦的手掌,紧紧抓住我的手,道:“子夏君,我靠着先人荫庇,享受富贵有三十多年之久,朝中高官贵戚也颇有交往,但死前却一直忘怀不了你这位布衣之交,算来这也是天意罢?”
我眼中滚出热泪,双手握紧张侯的手,泣道:“承蒙君侯看得起章,可惜章受君侯照顾多年,一直不能对君侯有所辅弼,君侯能时时不忘章,章真是不知何以为报。”
张侯仰头朝着房梁叹了口气,道:“子夏君何必过谦,君之仗义疏财,早已传遍三辅,现在朝中的公卿,若论品德,谁人能超过子夏?不过今天我叫子夏来,的确有一事相求。如果子夏能够应允,我就是殒身九泉,也会感激不尽的。”
我又叩头道:“君侯看得起章,章粉身碎骨,也不会辜负君侯的托付。”
“呵呵,”张侯道,“如果我还能好好活下去,任何事我吩咐下去,或许都有人肯为我办。现在我很快要死了,遍想平生所交,除了子夏君之外,竟没有一个死友,我一生做人,真是太失败了。”
“君侯过谦了,三辅谁不传颂君侯品节淑清,为天下士大夫之表。”
张侯摇摇头:“我和君本来就不以利交,我想在我死后,只有君能够像我生前一样对待我托付的事情。”
我再次伏席道:“请君侯吩咐。”
“你能肯定可以应允我吗?”他道。
“只要章力所能及,死亦不悔。”
张侯点了点头,叹道:“唉,其实还是为了陈汤子公的事。”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弥留之际,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陈汤;他病势加剧,也完全可以说是陈汤给他带来的,但是他竟然一点儿不在乎。难道陈汤真有这么重要吗?
于是我脱口而出:“还是为了陈汤?”
张侯道:“我想你肯定会对我感到不可理解,我曾经跟你说过,陈汤在井陉救过我的性命。其实这只是其一,甚至是个很小的方面。性命固然重要,可是我这条命就算多活几年又能怎样?我自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享受朝廷和先人的恩典,却从不能对朝廷有所补益,尸位素餐三十多年,每一念及,便愧疚于心。但是当我遇见陈汤之后,我敢说,我终于可以对朝廷有所补益了,我在长安可谓阅人无数,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像陈汤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如果给他机会,他会像鹰隼一样翱翔的。”
我心里有点不服气,陈汤怎么会有你说得这么好,不过我倒不想和他辩驳,只是心中的疑虑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可是据说陈汤因为父死不奔丧,连累君侯削户二百啊。”
“其实人哪有那么完美的。”张侯道,“我并不认为陈汤完美无瑕,这世上也绝对不存在完美无瑕的人,所以我们不应该求全责备。我自己虽然平庸无能,但看人这一点还略微有点自信。陈汤出身贫苦,他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心情,这点是我们没法体会的。而能让他出人头地的只有他的才能,现在他被关进监狱,不过是小罪,以后还有再起的机会。我希望在我死后,君能够帮助陈汤,其实如果不是我的举荐,他也不会舍不得郎吏这个职位,也就不会犯父死不奔丧的罪了。”
天,他真是吃了迷魂药,竟然把陈汤的犯罪归咎于自己的举荐。我知道没法再跟他辩论了,很多事情不需要辩论。既然他把陈汤托付给我,我就一定要答应,一定要践诺,这是我做人的准则,至于他托付的人值不值得我这么做,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这些游离于朝廷之外的人,是从来不考虑这点的。受人之托,虽死不负,是我们这帮人立身的根本。何况,陈汤在田听天面前,也曾救过我一次。
我安慰他道:“父死不奔丧,不过是小罪,我想君侯不用这么担心。我一定多方活动,让陈汤尽早出狱。君侯且安心将养玉体,不要为这点小事伤神。”
张侯再次死死抓住我的手,指甲简直嵌进了我的手掌中,然后对我欣慰地笑了笑,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多谢!”突然松开我的手,仰身跌落在床上,不动了。
我站起来,俯下身体,伸出手,颤抖地放在他的鼻孔上,没有感觉到出的气,心里感到一阵伤心,又一代富平侯消失了。人生就是这样,送往迎来,直到自己也变成别人送的对象,看见他的遗体,我忽然想象自己日后也是这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张勃的丧事一完,我马上去狱中探望陈汤。他关在廷尉的监狱,看见我,脸上有些羞愧。我告诉他张侯的事情,他当即号啕哭泣。等他哭够了,我又安慰他:“张侯临终前托付我,要我想方设法救你出狱,你放心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他眼睛里顿时射出一丝光芒:“多谢萭兄,实在麻烦了。”
我从来没看过那样一种热切的目光。
接下来我和他又寒暄了一会儿,回到监狱的前室。那个长相粗蠢的狱吏见到我,脸上笑眯眯的,显然我刚才给他的钱还让他余兴未尽。我把他拉到一旁,悄悄问:“我这位兄弟的狱事究竟会怎么样?”
他模棱两可地说:“现在只是先羁押着,就等廷尉府判决了。”
我道:“我仔细读遍了《神爵元年律令》,没有发现父死不奔丧要下狱的条文,难道是今上为此特别下诏系捕陈汤的吗?”
他脸上略微有些惊讶:“萭君,难道你真不知道,陈汤的下狱不仅因为父死不奔丧,而在于他勾结群盗啊!”
“勾结群盗。”我心里一沉,“谁说他勾结群盗的?”
狱吏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据说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太行山井研亭和群盗勾结,掠杀过往的行人官吏。”
又是“井研亭”,那就是说陈汤和吕仲认识的事有人知道了,告发他的到底是谁呢?如果这个罪行坐实,则陈汤一定被判腰斩。大汉的刑律规定,五人以上的群体抢劫就算“群盗”,而对“群盗”的处罚比单个强盗的惩罚要重得多,凡是参加“群盗”的人,哪怕是为群盗通风报信送食物的人,都要全部判处腰斩。我看这回陈汤是死定了。
可是我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否则我还叫什么“柳市萭子夏”,天下谁不知道我萭章为朋友可以不顾生死,何况我答应了张侯要救陈汤,如果做不到,将来死了,怎么去面见张侯?
回到家,我闷闷不乐,当即把吕仲请来商量。
吕仲现在已经是衣着光鲜,因为有钱,连脸上星罗棋布的麻子都好像减少了许多。听了我的话,他也非常惊异,把宽大的深衣袖子一挽,怒道:“哪个禽兽这么诬告,当时我在井研亭就怕这个,所以极力装着不认识他,没想到还是逃不脱这些小人们的诬陷。”
我心里叹道:要说完全是诬陷,也未必。陈汤他确实救了你啊,如果这还不算勾结群盗的话,那些仅仅是给群盗送点衣食的人就死得更冤了。我心里有些烦躁,于是打断他:“吕兄,现在抱怨也没有用,你觉得谁会看出这一点,偏偏要置子公于死地呢?”
吕仲搔搔头:“当时屋里有二十多人,张侯的侍卫就有十来个,我想他们不至于去告罢。另外就是那个即将上任的左冯翊王翁季一家,难道是他们告发的吗,也不会罢?子公可是对他们不薄,要不是子公求情,他们家那个美貌娇娘早就被我带上太行山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唉,幸好没被你带上太行山,否则就被你生生糟蹋了。你自己也东躲西藏的,怎么安顿人家?”不知道是相处久了,还是因为我给他的钱让我心安理得,现在我也可以随便跟他开开玩笑了。
他傻笑了一下:“嘿嘿,也是。只有靠萭兄的照顾,我才能混得像个人样。”他新近娶了妻子,据说他妻子的肚子已鼓起来了,也难怪他这么得意。想到他的幸福全是我给的,我心里也一阵满足的快乐,毕竟像我们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仗义疏财,图的就是这个。
然而我马上又忧虑起来,现在我面临着更艰巨的任务,怎样才能解救陈汤。
吕仲也无计可施。“实在不行,我们就只好去篡取了。”他说。他倒是个爽快人。
我摇摇头:“这不是个好办法。我先做做别的努力罢,但是,如果实在不行,恐怕也只有篡取这条路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到处打听陈汤狱事的具体细节,渐渐地知道了,他的下狱可能和左冯翊王翁季确实有关系。据说告发他的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和陈汤家乡山阳一带口音非常相近。我心里犹疑,王翁季为什么要害陈汤呢?我问吕仲:“当日在井研亭发生的事,你没有记错罢?”
“千真万确。如果不是陈汤相救,王翁季的孙子都成了我的儿子了。王翁季为什么会害陈汤呢?你有没有搞错?”吕仲道。
“应该不会。我已经通过廷尉府掌管文书的小吏打听到了,千真万确就是王翁季做的。至于王翁季为什么要害陈汤,我也想不通。”
“我们也不要想通了,没有别的办法,咱们就去篡取。”吕仲有点焦躁地说。
我当然不想听吕仲的话,这竖子群盗出身,打打杀杀惯了,殊不知廷尉府羁押的囚犯想篡取出来简直难于登天。实在不行要走那条路的话,也得买通狱卒,做好周密计划。好在我并不缺钱,也不缺人手。但在活动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廷尉田听天虽然起先对陈汤还算赏识,但陈汤的下狱也让他颇受连累,因为当年他曾经选拔陈汤为太官献食丞。在陈汤下狱两月之后,他终究还是接到了御史大夫寺下发的诏书,免去他廷尉的职位,只保留少府一职。我想通过田听天的判决减轻陈汤罪责的想法破产了。
不过接下来的消息让我顿时感到欣喜。
在田听天被免职之后近一个月,新任廷尉才上任,而且竟是我的熟人,也就是原来担任京兆尹的陈遂。陈遂也是世家子弟,两年前他父亲历陵侯陈不识去世后,他以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爵位,不过据说他父亲一直不喜欢他,而喜欢小妻生的儿子陈览,并且想让陈览继承自己的爵位。但他的想法很快就被朝廷任命的家丞驳回,说不合律令。他无可奈何,终于郁郁而终。虽然我很久不见陈遂了,但是那天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拜访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套出点儿消息。“柳市萭子夏”这个名字还算有点面子,听说是我上门拜见,他立刻下令迎接。
陈遂长得身材纤细,好像弱不胜衣,真难把他的形象和廷尉这个官职联系起来。我伏地拜见后,他有点高兴地说:“久闻子夏从不拜见王侯,今天怎么肯屈驾光临敝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