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恭敬地说:“岂敢,其实从不拜见王侯这个说法早就不是事实了,至少前年和今年,我就两次拜访了富平侯家。”
他的眼睛一亮,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血色:“哦,张侯也是我的至交,他跟你这么熟,竟从不跟我提起。”他停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道:“唉,可惜天不假年,善人短寿,他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我在这世上的至交又少了一个。”
我心里一喜,如果张侯生前也和他是至交,那么陈汤的事,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我这样盘算,又耐着性子和他好一阵寒暄,终于把话题绕到了陈汤身上,我说:“章今天冒昧造访,实在有一事相求,希望君侯能容章禀告。”
他点点头:“以萭君的声名,没事的话,我想也不会来我这了。”他挥了挥手,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退下。”
旁边的奴仆答应一声,都陆续退下堂去,但是他身后一位戴着漆纱冠的侍者仍站着不动,这位侍者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个鹰钩鼻子,非常严肃。陈遂扭头目光仰视他,说:“请长年君也回避一下罢,我和客人有重要事情商量。”
这侍者有点不情愿地说:“节侯临终前嘱咐臣,一定要好好侍奉君侯,臣不敢废职。”
陈遂嘴唇有点颤抖:“难道我一点儿自由也没有吗?”
侍者这才赶忙跪下道:“老臣不敢。”他站起来,倒退着到我跟前,又转过身子,意味深长地对我看了一眼,急速地走下堂去。
我心里莫名其妙,从他的装束看,也不过是一位身份比较高的仆人,怎么竟然敢惹得自己的主君发脾气呢?
陈遂可能怕我狐疑,遂解释道:“他是先君临终前托付照顾我的老仆,名叫陈长年,因为他为人忠直谨厚,先君在世时,对他事事听从,惯出了他一些脾气,子夏君莫怪。”
我道:“常言道‘君明臣直’,君侯聪明睿智,才会有这样的忠仆啊,只怕别的列侯羡慕也羡慕不过来,章又怎么敢有什么看法呢?”
陈遂脸上又显出一丝喜色:“子夏君真会说话,说吧,君今天来我家有什么指教?”
“有一位陈汤,是张侯和我的好友,因为被人诬陷,被羁押在廷尉狱。张侯临终前对我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陈汤,希望我能竭尽全力救他出狱。他还郑重告诉我,陈汤是位难得的人才,将来一定能为国家匡危济难,为公为私,我都必须做成这件事。章受张侯嘱托,不敢或忘,所以——”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陈遂,停住了。
陈遂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君侯能否对陈汤的狱事重新按验,我和张侯都与陈汤相识很久,都相信是有人在诬陷陈汤,望君侯明察。”我再次伏席。
“陈汤的狱事是勾结群盗,连诏书大赦,都不在赦免之列。难道你不知道吗?从上次拷掠的爰书上来看,他的罪状可谓证据确凿明白,恐怕我也无能为力。”陈遂盯着我,缓缓说道。
我心里大惊,他对陈汤的狱事如此了解,可见对陈汤也早有注意。廷尉狱关押的犯人不知凡几,而独有陈汤的狱事他胸有成竹,这情形十分不妙,看来想从他这里得到帮助的希望是微乎其微了。我自己一向对律令的问题本来也不是很懂,所以一下子竟呆在那里,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
陈遂看我不说话,笑了一下,瘦瘦的脸上泛着青色的光芒,他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两个眼圈乌黑,除了笑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难以想象官当得这么大而且身为列侯的一个人,竟然会这么不快乐。
他又向前欠了欠身子,做出一副知交的模样来,说:“我奉劝子夏君一句,君最好也不要跟陈汤这样的群盗勾勾搭搭。君虽然家资巨万,但在圣天子的眼里,终究是个不事本业的豪滑,老老实实在家里灌园治业,良衣美食过完一生也就罢了。一旦不安分,被有司找到过错,不是自掘坟墓吗?想想当年茂陵袁广汉,难道还不足以清醒吗?”
看来他的确是对我很生反感了。袁广汉这个人一直活蹦乱跳在三辅父老百姓的嘴巴里,他是孝武帝时代的人,据说也是家资巨万,光家僮就有八九百人。最闻名的就是他有一个很大的园子,位于始平原的北芒岩下,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园子里湖水假山,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了很多珍禽异兽,什么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等,可谓数不胜数。更兼池水浩阔,随风漾波,海鹤江鸥,翱翔云际。而亭台楼阁,也点缀在树木莽苍之中,不知其止。客人到来,都仿佛置身于群玉山下的瑶池仙境,而这一仙境却被袁广汉这么一个地位卑贱的商人所独占,谁能不生忌妒?袁广汉对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还毫不知情,以为自己过着优哉游哉的富家翁生活,没招谁惹谁,可以富贵终老。可是不久却天降奇祸,他被人告发勾结群盗,下狱腰斩,家产也全部充公,大家都认为他实际上是因为没有积极响应孝武帝“纳粟助边”的诏令而遭到厄运的。他一死,他那个经营了几十年的园林,很快就变成上林苑的一部分。其实这件事又何须陈遂提醒,每次我想花钱给自己修筑一个大园林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会想起袁广汉的遭遇,古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钱终究会受人忌妒,我何必如此招摇。我不知道大汉之外的宇宙之下,有没有那样一个国家,像我这样有钱的平民,可以永远不必担心随时被君上剥夺财产的危险。如果有,那些住在那个国家的人,他们有福了。而我是天生没福的,只能无奈地苟活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即使我多么有钱,也总觉得自己是苟延残喘,我之所以会毫不吝惜地广散家产,是不是也和我心中的忧虑有关呢?
我假装顺从地答应了陈遂,就辞别了。在车中,我泪眼婆娑,没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久,终于一无所得,不可避免要走篡取这条路。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吕仲时,他傻眼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他问。
“你到底想不想干?”我有些不高兴了。
他抓抓头皮,尴尬地笑道:“干,怎么能不干,陈汤好歹是我的恩人啊。”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又补充道:“虽然上次在井研亭,我饶了他,已经不欠他了。”
我没好气地说:“那你就别去了吧!我已经布置好了别的兄弟,廷尉狱的牢监狱吏我也买通了几个。”虽然我心里的确有点不高兴,但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连累他,他刚刚娶了妻子,刚刚过上好日子,妻子还刚刚怀孕,现在又要让他去干这种篡取的事,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他不高兴了:“你把我吕仲看成什么人了?我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吗?兄弟有难,绝对不能那个什么——袖手旁观。”
我在脑中盘算着,家里平时养了一些门客游侠,加起来大概有十几人罢,加上平时结交的一些三辅少年,也有二十多个,人手基本够了。廷尉狱我也勘察过,在直城街修成里的南面,那里的狱吏数十人都已被我买通。虽然丢失犯人他们也会受到一定的惩罚,但我给他们的钱财远远超过了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我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就怕情况会出意外。虽然,我曾经也干过不少椎埋为奸的事,但篡取廷尉狱囚究竟是第一次干,万一走漏风声,我就得像袁广汉那样死无葬身之地了。虽然我受张侯嘱托,可是我究竟有没有这个义务为一句诺言卖命?我突然迟疑起来。
“子夏兄,你说的那个陈遂,当京兆尹的时候不是挺看重你的吗?怎么现在突然就翻脸。”吕仲突然又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哦,是这样的,当还是他当京兆尹的时候,有一次招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当时我已经在三辅间有点薄名,在座的很多公卿将相一听说我,都上来跟我施礼,反倒把他冷落了。他后来很不高兴,从此再不找我,尤其不和我一起出席宴会。”
吕仲艳羡地说:“子夏兄,你可真是混得好啊。嘿嘿,说实话,当初救你,是我一辈子最自豪的事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摇摇头:“其实我并不乐意出席这些贵族们的宴会,他们表面上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实际上不过是把我们当成点缀,骨子里未必瞧得起。”
吕仲道:“也是。可是总比我们这些铁官徒好,就连一个屁大的小吏都敢欺负我们。”说到这里,他伸出一个小手指,又似乎来了怒气,把脚往席上一跺:“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什么行动?好像和廷尉有关,怎么不通知我。”从帘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原来是萭欣来了,我可不想她也卷入这件事,于是急忙搪塞道:“没什么,我们过两天带上‘廷尉’,准备去杜陵斗一场罢了。”
她冷笑了一声,道:“阿兄你别骗我了。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们是要去救陈汤吧?”
我假装懵然:“什么陈汤?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陈汤好好当着他的官,要我们救他干什么?”
“我可是听见人说,陈汤因为父丧不归,被免去了太官献食丞的职位,另外又有人告他勾结群盗,下廷尉狱,判了腰斩,等冬天一到就要处决。不是吗?”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萭欣把脸转向吕仲。
吕仲又挠了挠头,欲盖弥彰地说:“谁知道这么多事,陈汤是什么人,他下不下狱也不关我的事啊。”
“哼,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快就忘了,真不像个壮士。”萭欣不屑地说。
吕仲急了:“先前我就报答过他啦!怎么说我不是个壮士。”他话一出嘴,自知失言,尴尬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唉,这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妹妹说:“好了,你知道就好了,我们的确要去救陈汤,你非要打听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总不会你也想去吧。”我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像陈汤这种人品的人,本来我是没兴趣管他的,怎奈张侯临死前,我在他床前亲口答应了救他,如果不践诺,只怕不好向鬼神交代。”我真有些怕妹妹还想念着陈汤,所以故意把陈汤的人品说得极为不堪。
萭欣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要去的。反正我自小也学了点舞刀弄棒,不如我也跟阿兄一起去吧,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果然如此,我勃然大怒:“你去干什么,你一个女孩子,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给我添乱。好好待在家里,等我喜讯。”我的发怒是因为她的反应正好印证了我隐隐的担心,我不能想象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女子,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去爱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
看见我突然声色俱厉,萭欣吓住了,她待了一会儿,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泣道:“不去就不去,凶什么?大不了我在家里布置好酒食,等你们回来庆功。”
我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倚在卧几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夺目的海棠,一丝清风从窗棂间吹了进来,可是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