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就奇在,他还知道更多的隐秘。他一进洞,就塞给我几颗枣子,压低了喉咙对我说:‘快,洞里有毒氛,吃下这枣子可以无恙。’说着他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枣子。我这时也闻到洞里果然有点异味,赶忙把枣子吞下。他又从包裹里摸出一些细草,揉成一团,塞进鼻孔,同时递给我一些,叫我照他的动作来。因为他是我的恩人,当然我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马上也把草揉揉塞进鼻孔,很快我感觉一阵辛辣的味道,头也逐渐不痛了。”
我奇怪地说:“洞里怎么会有毒氛?”
吕仲又迷惑地挠了挠头,道:“他后来跟我解释说洞中有一种什么古怪的石头,经水浸泡会释放出毒氛,那塞住鼻孔的草有解毒的功效。更具体的我就不懂啦,反正这是不会错的,因为很快我听见洞外有马翁壹家奴的说话声。其中一个说,且慢,那贼盗会不会躲进了头痛洞。另一个说,那贼盗又不是本地人,怎么会知道瀑布后有个头痛洞。况且洞中毒氛厉害,他就算进去,也别想活着出来。看,这里有马蹄印,肯定是往前面逃了,我们快追。于是他们渐渐去远了。”
我道:“陈汤这竖子果然厉害,他不是本地人,却对当地地理了如指掌,怪不得追你们的那帮人会被他骗过。”
“是啊。”吕仲道,“这么说吧,他是我见过的天下第一聪明人。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那后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吕仲道:“后来,他搀扶着我到附近的农家买了两匹马,送给我一匹。他说他是跟从上计吏去长安投奔博士受学的,因为想顺便沿路熟悉一下山川地理,所以常常和上计吏的车马分开走,只是约好时间在某某亭舍会面。现在他必须赶去前面的安乐亭,不能陪我了。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他说他自小就非常讨厌豪滑富户对穷人的欺压,看见我受追杀,忍不住就设法相救。我对他千恩万谢,然后就中途告别了。”
“哦,那你们从此就没再见过面是吗?”我问道。
吕仲傻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来很巧,我和他很快就见了面。而且,见面的地方让一般人想象不到。那次见面虽然破坏了我的好事,但是,我从此就不欠他的了。我生平最怕欠别人的,要不然会一辈子不安。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非常惊奇:“那是怎么见面的?”
“说起来我还挺不好意思的,算了,还是那句话,如果你听了,想叫我滚蛋,马上可以说,我也马上就走,不会死皮赖脸。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他张开大嘴,神色有点难堪。
我说:“你还是不信任我。我说过了,你是我的恩人,我的行事规矩是,宁可死,也不能忘恩负义。”
他道:“好吧。其实主要是我自己太不好意思了。我和他怎么再次见面的,还得从我跟他告别后讲起。那天我骑着马回到太行山上的寨子,我那些留在山寨里的兄弟见我带伤回来,而其他伙伴全部阵亡,当即勃然大怒,发誓要扫平马翁壹的宅子。于是我们做了一个计划,选中了一天,磨好刀,喂好马,四十多个兄弟倾巢出动,在下晡时分,向石邑县疾驰。可是途中计划突然打乱,我们听谍报说这天身兼石邑县西平乡啬夫的马翁壹临时去了井陉,说是井陉出现山道崩塌,石邑县长派遣马翁壹率人协助上艾县长清除道路。我当时想改变计划,另选日子,但我的兄弟们说当地离井陉不远,正好可以赶赴井陉杀掉马翁壹,说不定还可以趁机劫持上艾县长。想到那天在马翁壹家,如果不是县吏们帮忙,马翁壹的那些家奴恐怕也奈何我们不得。所以我也激起了心头的愤怒,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打马赶往井陉谷。”
听到这里,我有点思绪联翩,没想到吕仲从前的生活竟然这么惊心动魄,我开始以为他仅仅因为无奈才走上了伏窜太行山的道路,没想到他手下竟然有四十多人,而且敢于明目张胆地攻击县邑令长。我心里思忖,自己收留他确实是个很大问题,虽然朝廷新近大赦,但按照惯例,一般群盗的首领不在赦令之内。如果他当时不改名赵孟,未必这时敢出来重新书写名数。不过,虽然我现在有些恐慌,却也绝不会出卖他,我只是想着得好好想个办法安置他,让他将来不再重蹈覆辙。
他看了我一眼,道:“萭兄,你在不在听我说?”
我赶忙说:“当然在,很惊心动魄。”
“你真的不害怕我连累你?毕竟我曾经是群盗首领,还杀过朝廷的长吏。”他有些怀疑。
我苦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你以后听我的,不要再做那些事了,而且跟任何人绝对不能提。现在我有钱,我可以让你下半生过得衣食无忧,甚至是锦衣玉食。”
他习惯性地挠挠头:“其实我何尝想当群盗,实在是过不下去啊。我在铁官劳作了二十多年,每天吃的是粗粝的麦饭,脸也被铁水灼得像个麻子,连个老婆都娶不到,就这样还时常受到小吏的辱骂。那天要不是那小吏竟然按住我的脑袋叫我啃泥巴,我也不会按捺不住。萭兄你说,我们这群人虽然是天生的贱命,可究竟是人,难道是随便可以打骂的吗?他们当官的不是天天叫喊着‘仁者爱人’那一套吗,怎么就不把我们当人?”
我鼻子有点酸,我曾经熬过这样的苦日子,毫无尊严的苦日子,我审视着他坑坑洼洼的麻脸,又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说:“萭兄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只要有口安稳饭吃,我一定循规蹈矩。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本来我也是天生的贱命,从没有幻想跟那些王侯将相们比。”
“你不是贱命,你马上就会好起来。那都是你命里有的。”我说,又擤了一把鼻涕,接着说,“现在你继续给我讲陈汤的事情罢。”
“好,我们一路飞奔,很快就进了井陉,跑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些县吏指挥百姓在清理通道。我的兄弟们看见那些穿红色衣服的人,分外眼红,当即一声呐喊,乱箭齐发,射杀了十多个。我急忙下令停止,要他们寻找马翁壹,可是抓住一个县吏问,说刚才还在,不知道现在跑到哪去了。我当时又气又恨,于是在四处搜索,发现山坡上有个亭舍,叫作井研亭。我想那老竖子会不会躲到井研亭去了,于是率领兄弟们进攻亭舍。在院子里,我听见一个仇人的声音,这个人叫王利汉,是当年铁官的另一个欺侮过我的小吏。事隔两年,他竟然被调到这里当亭长了。我当即按捺不住,一箭射中他后心,接着率领兄弟们闯进去,看见堂上竟然有两个佩戴青绶的官吏。”
“佩戴青绶?”我忍不住打断了他,“在那亭舍里竟然有两个二千石的大官?那也不是马翁壹了?”
“对,里面没有马翁壹。”他道,“他们看见我进去,其中一个吓得簌簌发抖,另一个下巴没胡子的,他身子左右侧各佩着一挂青色的绶带。”
“对,那是张侯,他以列侯的身份担任太常,自然要佩戴双绶。”我脱口而出。
“嗯,后来知道就是张勃,他倒还算镇静,竟敢喝问我是哪里的,想干什么。我问他马翁壹在哪里?他脸上一片茫然。我知道马翁壹不在,有点失望,但看到这两位中二千石的大官,心里也算有点安慰,因为他们肯定有很多钱,这回我不是正好可以抢一点来花吗。”
“于是我马上告诉他们,要他们赶快交钱买命。不料这时有一个人突然叽里咕噜说话,搞得我很没兴致。我听他是在安慰他的老婆不要害怕,说话还结结巴巴的,不过这个死结巴穿得很华丽,显然是个富家王孙,只是人才非常一般。除了结巴这个毛病之外,他的面目也非常让人觉得不顺眼,尤其是下巴,好像为了方便人攀登似的,自告奋勇地向前凸出。不过当我看到他的老婆,却吃了一惊,那女子长得真像一朵鲜花,我心里突然起了一个愿望,想把她抢回去当夫人。”吕仲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说:“没关系,见了美貌女子,所有男人都是像你一样的心思。”
吕仲道:“其实我对那个结巴印象还不错,因为他对老婆很好,对老婆好的男人我喜欢,老婆来之不易啊。不过我实在被他老婆迷住了,于是逼迫他让给我,我可以给他留点钱,让他自己再去买个美貌女子。他不肯,跪在地上求我,我有些焦躁,这时那个张侯也开口劝我了。我本来就很看不惯他,因为他竟然在我面前没有害怕的神色,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间我就动了杀心。而且更主要的是,在这次出征之前,我占了一卜,卦繇上说,我的刀一定要见血才能回来,否则将来会很不顺利。所以我就想用这张侯的血来祭刀。萭兄,那时我可完全不知道那位宦官模样的张侯和你竟然是好朋友,否则我宁愿自己将来不吉,也不会杀他。”
“不知者不怪,当然这位张侯的确品行很好……对了,他是怎么从你刀下逃生的?”我问道。
“我命令他把头放到砧板上,乖乖让我砍。他照办了,我正要下刀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人一声大喊,说他愿意代张侯挨刀。”
“哦,那个人难道就是陈汤?”我忍不住打断他。
“正是。”吕仲道,“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他,所以赶快把刀收起。果然,他大踏步走了进来。我的几个兄弟想拦住他,我喝住那些兄弟,要他们放他到我身边来。其实见到陈汤我心里蛮高兴的,只是不知道他阻挡我杀张侯到底有什么用意,我想试试他,于是假装喝问道:‘你说要代这位张侯挨刀,是不是真的?’”
“他回答道:‘如果你一定要杀他,我也只好这样了。’”
“我问:‘壮士,你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难道他是你的故交?’”
“他说:‘我不认识他,我只是觉得一位列侯不应该受到这样不礼貌的对待。’我有些不高兴了,说:‘如果没有理由,那我就不客气了。你愿意代他死,那就把你的脑袋放在砧板上罢。’他毫不辩白,当即把头像张侯一样,乖乖地放到砧板上。这时那位结巴的美丽老婆尖叫道:‘不要,不能杀他。’而且还想冲到我身边来,但是她的胳膊被那个结巴死死抱住,而且结巴很快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我当然不会杀陈汤,但想吓唬他一下,看看他执意要救张侯,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他只是抱着我会饶他的心理,则一定隐藏了什么动机。于是我高高扬起刀,就要砍下,在我的刀刃快要到陈汤脖子的时候,我硬生生止住了手臂。我看他果然是不要命了,这样的话,即使他救张侯有什么动机,我也觉得不重要了。为了别人愿意把自己的性命献上,这样的人我佩服。张侯身边的那些侍卫和他相比,简直是一堆老鼠粪。何况他还救过我的性命。”
我心里暗暗吃惊,思忖陈汤这种做法,如果是真的,我简直不能把他和我认识的陈汤联系起来。我认识的陈汤,是一个会出卖自己母亲求生的人,是一个热衷名利到了极致的人,怎么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张侯情愿不要自己的性命。就算他想攀附上张侯,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可究竟他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全赌在吕仲的人品上。如果吕仲对自己的恩人毫不怜悯,他就算赌输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输掉的不仅是金钱,还有自己的脑袋。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吕仲继续说:“我把刀扔了,扶起他,我固然是一个粗人,可是我也不想在那几个朝廷官员面前显示陈汤救过我。我知道陈汤想去长安求官,如果他和我混在一起,将会对他的前途不利。于是我夸奖他说:‘你是一个好壮士,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连命都不要,杀你这样的人是不祥的。有一句什么话,叫作‘盗亦有道’,今天我只好做一回有道的人。好吧,我放过你,我不杀这个宦官了。’我指了指张侯。”
“但是我身边一个兄弟讲:‘大兄,别忘了占卜啊。’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盘算着怎么办才好。陈汤说道:‘多谢大王不杀之恩,刚才大王的话,陈汤在门外也听到了,陈汤愿意赔大王两根手指。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拾起我刚才扔下的刀,手起刀落,将自己左手的两根手指斩下了。他捂住自己滴血的手,满头大汗地说:‘大王,你的刀算见了血了,不违背你占的卦,你一定会吉利的。’”
“我呆住了,想上前去扶他,却又有所顾忌,我对他说:‘好,我饶了这位列侯,你们可以走了,但是钱要留下,还有这位美貌娇娘。’我用手指着那结巴的老婆,刚才她已经吓得晕过去了,这时才算醒了过来。我发现她仍时不时地向陈汤瞟去,显得非常关心和紧张。”
“那个结巴听说我仍要将他的老婆留下,又扑通一声跪下,哀求我饶了他老婆。我勃然大怒,命令两个兄弟:‘把他拉出去,斩了。’他父亲,那个佩青绶的大官也跟他一起跪在地上,对我苦苦哀求。我对他们不理不睬,这时陈汤又过来了,说:‘刚才大王要杀这位张侯,只不过因为张侯为这位美貌女子求情,现在大王既然已经饶了张侯,就应该一并饶了这位女子。大王是个有道的人,不应该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事,请大王三思。’我听了他这番话,脑袋有点晕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嘴巴就是会说。”
“看到他痛苦的样子,我觉得很歉疚,无话可说,觉得应该给他这个面子,只是到底感觉不大甘心。陈汤大概看出了我的犹豫,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大声道:‘这小竖子太不识相,我刚才饶了他,他竟然得寸进尺,又来啰唆,我倒要好好审审,看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于是我把他牵到一边,低声问道:‘陈兄,刚才对不起你了。我也不会真杀你,你何必斩了自己的手指。’他强笑了笑,说:‘求赵兄饶了那位女子,不瞒赵兄说,那位女子也是山阳人,其实是我的老相好。’我有点糊涂了,问道:‘这么好看的女人,既然是你的老相好,为什么被这个结巴占了,看来我必须杀了这个结巴,帮你把女人抢回来。你放心,既然是你的女人,我不会再打主意。’他有点急躁,道:‘赵兄,具体情况我没时间解释,只是现在求兄放了他。汤铭感五衷。’说着他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也有点疑惑,陈汤究竟是什么想法,难道那个女子真是他的老相好,刚才吕仲说到他斩下自己手指的时候,那女子竟然那么着急,显然有些问题。我问道:“那么后来呢?你放了那女子。”
吕仲道:“当然只能放了,我的恩人开了口,还为此给我下跪,我怎么能不放?我这条命都是他给的,就是他要我的头我也只能给他。我以西王母的名义担保。”
我笑道:“好兄弟,你是我的恩人,你要我的头,我照样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