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没有别的炫耀资本,但就人品来说,却在三辅少年中广为流传,很有口碑。我结交朋友从来不计较什么家世长相,尤其是那些落难的汉子,只要我能做到,我绝不会吝惜一切给予帮助。我喜欢雪中送炭,讨厌锦上添花。那是由于我自己的经历使我一直对苦难记忆犹新,当年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人帮我。所以,我要帮助那些最渴望帮助的人,只有这样,那些人渡过难关之后才会对你铭记不忘。事实证明我应该这么做,后来我就是在一次次的助人中积累了人情,这些人情我用得不多,但是万一哪天我碰到麻烦,这些人都可能会对我进行回报。人同此心,我自己就是这样的,我对那次在太原的遇救一直耿耿于怀,如果说我现在家财巨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话,独独有这么一个恩人没有报答,给我带来一些遗憾,现在这个遗憾终于可以弥补了。
我只远远地看了吕仲一眼,就知道他处境悲惨,当即紧跑几步,伏在他的身前,道:“恩人在上,受萭章一拜。”说着我磕头如捣蒜,楼板也震得咚咚作响。
吕仲也赶忙跪下,搀扶我起来,笑道:“果然是萭兄,居然住这么大的屋子,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把他拉到一边,指着萭欣介绍说:“这位是舍妹,名叫萭欣,刚才听说恩人来了,非常高兴,一定要亲眼一见,快给恩人当面拜谢。”
萭欣举起一杯酒,伏席拜道:“多谢恩人,屡次听家兄提起,今日终于有缘得见,欣谨以此杯酒为恩人寿,祝恩人身体康健,福禄无极。”
看见妹妹,吕仲疙疙瘩瘩的脸上如铁花怒放,道:“不必客气,小事一桩,谁在外不会碰到点儿小灾小难,难得是兄终于富贵了。”
我吩咐家仆:“赶快杀猪宰羊,我要好好犒劳恩人。”
我把吕仲请到几案前,他见了几案上的食物,登时两眼放光,两只手掌不停地搓动,我才发现,像陈汤一样,他左手的手掌也丢了两个手指。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以前的确可能做过杀人越货的事情。但很快我又释然了,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至少其中有一件是救了我的性命。这是我必须报答他的理由,否则我就是不积阴德,一定会遭天谴。我递给他一双玉箸,道:“酒菜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吕兄如果不嫌弃,先以这点小菜充饥罢。”
吕仲张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啦。”
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闪电般从我手中抢过了筷子,同样闪电般叉住了漆盘中一只肥肥的猪蹄,再次闪电般往自己嘴里送去。接着我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他像一只饥饿的猛兽,旋即,他面前的案上尸骨堆积如山。我看了看妹妹,她低首含笑不语,大概也被他的吃相逗乐了。
许久,吕仲终于从案上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个月没吃饱饭,让你们见笑了。”
我安慰道:“恩人不必客气,既然来了我家,就要把它当成自己的家。我很想知道,这些年来,恩人过得怎么样?我也曾经派人去找过恩人,不料听说恩人去……”我说到这里,才发现说漏了嘴,难道我能说他啸聚山林造反去了吗?
他迟疑了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像下了决心似的,道:“不瞒萭兄说,自从那次一别,我因为一点儿小事,得罪了铁官作室的小吏,遭到他谩骂侮辱,一时不忿失手将他杀了。”
萭欣“啊”了一声,显得有些惊惶。吕仲望了她一眼,道:“大丈夫敢做敢承认,反正不会连累你们。再说我是听说新皇帝即位,大赦天下,才敢出来的。即便我现在出去,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县廷重新书写名数,所以你们放心,你们绝不会有收留罪犯的嫌疑。”
我忙道:“恩人多心了,舍妹一向胆小,突然听到恩人的话未免惊讶。其实恩人失手杀人,也是无心之失,我们都很同情。再说即使恩人犯了死罪,我就算散尽家产,也绝对不会出卖恩人,这点恩人大可放心。”
吕仲点了点头:“萭兄,我相信你。我当初救你,就看出兄并不是凡人,我这个人虽然粗鄙,也不识字,但是相人却有一套。凡是我亲眼相过并认可的人,就一定错不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一会儿,家厨把一只热气腾腾的烤全羊送了上来,吕仲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它牵引了过去。我笑了笑,道:“请恩人尝尝关中烤羊的味道,和你们关东相比如何?”
家仆给他递过刀匕,吕仲接过,也不客气,一刀切下一只后腿,就往嘴里送去。
这一顿酒不知喝了多长时间,只看见天色渐渐暗了。我命令家仆把吕仲带去洗沐,换新衣服,让他好好休息。他也醉眼惺忪,两臂被家仆抬着出去了,肚子撑得连话也不愿说,只用目光向我告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闭门谢客,天天和吕仲在家花天酒地,经过我一段时间的美食侍候,原本困顿的吕仲逐渐精神健旺,恢复了元气。有一天,我注意到他竟然对我家的几个婢女投去异样的眼光,我怀疑他开始想女人了。这也难怪,食色,性也,两者本来就像同产兄弟。既然衣食无忧,情欲按捺不住跳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在这天晚上,我悄悄把一个稍有姿色的婢女叫到我的房间,命令她去给吕仲陪寝。那婢女开始以为我对她有意思,满面喜色,含羞敛眉地跪在床前。及至听到我的命令,大惊失色,当即把头伏在地上,连连哀求,希望我不要这么残忍。
我有些恼怒了,问道:“吕仲是我的恩人,你去给他陪寝,只要好好侍候,也许他将来就娶你为妻也未可知。我不妨告诉你,我很快会把自己家产的一半分赠给他,如果你做了他的妻子,马上就成为富甲一方的主母了。对你来说,难道这不算喜从天降吗?”
那婢女哭了:“虽然如此,只怨婢子命薄,不配享受这样的富贵,求主君好歹把这件美事让给别的姊妹罢。”
虽然是一家之主,然而多年来,我对家仆婢女都抱着宽厚的态度,所以他们有时也会对我的命令讨价还价,一般只要不太过分,我都一笑置之。现在这位婢女显然就是这样,这都是我平时治家不严的后果,霎时间我想大发脾气,强令她去陪寝,但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实在楚楚可怜,又有些不忍心。我叹了一口气,道:“难道吕兄就这么怕人么?他又不是鬼。”
“吕公诚然不是鬼……可是……婢子私下以……为,鬼到底……可能是……假的,而……他……是实实在在的。”她仍旧哭泣道,语句也不连贯。
我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好吧,下去下去,你这人果然没福。”
她马上爬起来,抬起袖子横七竖八地擦擦眼泪,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一个人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走动,心下思忖,家里其他婢女都长得很一般,拿不出手。不如明天一早去旗亭市场看看,碰上运气好,或许可以花重金买到两个有点姿色的,到时再送给吕仲不迟。我这样想着,又回到堂上,吕仲正在那里抚弄我的长剑,看见我,又把长剑放下,神色有些腼腆地说:“萭兄,回来啦。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听见有哭声。”
我强笑道:“没什么,有个婢女不听话,我训斥了几句,把她训哭了。”
吕仲“哦”了一声,道:“萭兄果然是个好人,家里的婢仆竟然脸皮薄得像竹膜,骂得两句就流麻油,可见她们平时都很自觉啊。”
我敷衍道:“哪里哪里。”
我脑中继续考虑别的事,一时忘记了跟他寒暄。双方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有些嗫嚅地说:“有一件事,想问问萭兄,又怕萭兄笑话我。”
我说:“恩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千万不要客气。”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也没有什么,我是想说,你妹妹长得挺好看的,性格也很好,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好女子。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心里陡然一惊,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难道他竟然看上了我妹妹,想打她的主意?
我说:“恩人过奖了,其实舍妹挺顽劣的,以前行事风风火火,我的那帮朋友都有点怕她。只是最近才稍微改了一点儿。何况在恩人面前,她的脾气自然也会有所收敛。”我心里有点矛盾,不知道怎么措辞才好。
“不会不会,我觉得她很天真,很好看。”他急忙说,脸色竟然红了。
天,我可能真没有猜错,这可怎么办?虽然我对他感恩戴德,但实话实说,他长得也确实有碍观瞻,我究竟不想把妹妹送给他报恩。何况连我身边的婢女都对他胆战心惊,妹妹怎么可能接受。我沉默了,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引转话题。
他却开始摆出一副不在乎的神态了:“萭兄,我想令妹还没有许配人家罢?”
无法回避了,我急中生智:“虽然还没成婚,但是她的心已经交给了我的好友陈汤,真是拿她没有办法。”我双手一摊,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吕仲的脸色顿时显得非常失望:“哦,原来如此,那太……”他沉默了一下,又突然问道:“对了,萭兄你刚才说什么?陈汤,那是什么人。”
“陈汤是我的一个朋友,是朝廷的富平侯张勃介绍来的,他去年曾在我家里住了半年,这人才华横溢,我妹妹和他相处之间,不由得对他极其爱慕。”我娓娓道来。
他失望的脸突然又变得非常兴奋:“难道,难道这么巧,你说的富平侯张勃,是不是长着一副宦者的脸孔,下巴上一根胡须也不长的!”
我有些惊奇:“恩人难道也见过张侯么?”
他抓了抓头,道:“曾经有缘碰到过,你说的这位陈兄,是不是山阳郡瑕丘县人,字子公,长得比较俊美,身材也很壮健?”
我一下子懵了:“对,就是他,难道恩人你也认识他,那未免太巧了。”
“当然太巧了,我生平都没经历过这么巧的事。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吕仲重重地拍了拍大腿。
我听得有些兴趣了,道:“恩人不妨说说,怎么认识张侯和陈汤的。”
吕仲又挠了挠头,迟疑了一会儿,大声道:“我不妨都说了罢。这位陈君,我不但认识,他还曾经救过我一命,可以说是我的恩人了。”
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啊,他怎么会救你一命?”
他又拿起我的剑,低头在手上把玩,道:“这件事说来就长了。不瞒萭兄说,当年我一怒之下杀了那个欺侮我的死铁官小吏后,就带着一帮贴心的兄弟奔到县武库,抢走了一些武器,干脆上了太行山。当然为了留条后路,我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作赵孟,我自称太行王,为的是传出去气派一些,就算将来死了,也算是当过他妈的一回王侯吧。当然我们这伙人过得也不容易,像老鼠一样在山中躲着,有时没有吃的,那就免不了会到附近的县邑去抢一点儿。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了,如果你讨厌我,我现在就可以走。这些天来你对我很好,你一点儿都不欠我的。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赶忙道:“不是,恩人多心了,你看我现在家境富足,在官府和游侠两方都有朋友,虽然没有什么大奸大恶,但违背法令的事也干了一些。人活在世间,有时身不由己。我理解恩人的苦衷,毕竟君不是那种欺侮良善、谄上欺下的人。”
他笑道:“很好,我吕仲平生能交到你这么一位朋友,也算不枉。我继续说罢,我们到附近的县邑和乡亭去抢掠,有时会很顺利,有时却也会碰到麻烦。有一次我终于碰到他妈的大麻烦啦,那是我去石邑县抢劫一家名叫马翁壹的富户的时候。我的兄弟中有一个是石邑县人,我要他推荐石邑县有什么惯常勾结官府欺压平民的豪滑,他告诉我,马翁壹就是当地有名的为富不仁的豪滑大奸。于是我们就选中他了。选中之后就开始占卜,占了三次,得了两次吉卦,一次凶卦,我有点想打退堂鼓,但想想当时的确缺吃少喝,最后还是出发了,没想到那次凶卦应了验。当我们二十多个兄弟跑到他家,他早已经有了防备,我们一去就陷入重重包围,被他的家奴和他从县廷雇来的县吏射杀不少,我自己也在接战中丢了两根手指。”说着,他举起手掌在我面前扬了一下。
哦,原来他的两根手指是这样丢的,我恍然大悟。
他把手上的剑插回剑鞘,继续说:“我在几个兄弟的拼死保护下逃出了包围,顺利地出了城门,沿着小道一路狂奔,驰入了城外的山间狭道。可是有十多个马翁壹的家奴们在后面紧追不舍,我身上受伤,没有力气再打。而且更他妈糟糕的是,我的马也因为负了伤,在跑到山道的转折处时,终于摔倒,再也不肯起来。这破马!我一瘸一拐地爬起,眼看追兵临近,我只能是死路一条了,却不料突然从山后跑来一位汉子,骑着一匹赤色鬣毛的马,他不说一句话,伸手把我拉上他的马,打马就奔。你知道赤色鬣毛的马虽然一向壮健,但究竟这次载了两个人,跑不了太快,马翁壹的家奴仍是越追越近,我绝望地要他扔下我自己走。因为我和他素不相识,怎么能让他白白地为我陪葬呢?”
我不由得赞了一声:“好。”心里很感动,面临死亡,还能够知道生死大义,还想着不要连累他人,果然是条汉子。对于抢劫富户这种行为,我无法判断对错,但可以肯定,人世间确实有些事是被逼迫的。
吕仲道:“虽然我不停地叫他扔下我,可是他坚决不肯,说很快就能摆脱追捕。我心里苦笑,想要挣扎着跳下马去,怎奈身上负伤,没有力气。他的力气又很大,我根本无法挣脱。于是只能听天由命,那马载着我们两个跑到一处名叫石臼谷的地方,他突然跳下马来,又将我火速抱下,然后踢了那马一脚。那马被他踢疼,撒蹄就跑。他搀扶着我几步奔到山坡,看见一个小小的瀑布,他在瀑布前迟疑了一下,果断地将我背在身上,穿过瀑布,我发现我们进到了一个山洞之中。”
“哦,他这么熟悉地形?”我惊讶道。
“是啊。”吕仲说,“事后他告诉我,他从小就读了很多有关天下地理的书籍,还喜欢向家乡当过戍卒的人打听他们曾经经过的山川、关津、哨卡,石邑县北边的瓮山石臼谷有个瀑布,瀑布里有个山洞,可以通到别的出口,他是知道的。”
我惊异地说:“既然他知道有这个洞穴,那石邑县当地的人更应该知道才对。如果他们没有追到你们,难道不会怀疑你们躲进了洞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