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没有太多的话可以交流,只能劝他慢慢等待机会,我说:“陈君,当大汉的官吏想要升迁,如果不靠军功,就要靠积劳。当今皇帝圣明,天下安乐,没有仗可打,那就只能靠积劳了。君既然有张侯帮忙,再多投靠几个有势力的官吏,一定可以成功的。”
也许是我的话不痛不痒,陈汤来过几次,也就不再出现了。
而且他来的几次,我都吩咐家仆要封锁消息,不许告诉萭欣,所以那寥寥的几次,萭欣也毫不知情。我现在越发觉得陈汤确实不是可靠的人,与其让萭欣见了他内心再起波澜,不如不让他们再次见面的好。也许,正是因为我言辞的冷淡让陈汤终于从我们萭家绝迹了罢。
可是,似乎我命中注定再也摆脱不了他,很快我又不得不和他打起了交道。
黄龙元年的冬天,天寒刺骨,我正坐在家里的炭炉前烤火取暖,突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喧闹,里长红肿着眼睛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监门,一样的神情古怪。我刚要说话,里长阻止了我,说:“刚才长安令传下文书,宣布皇帝驾崩,驿马已经向天下各郡国发丧了。”
我马上也凛然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同时假装不可思议。里长吩咐道:“赐给萭君一匹布,一斗米。”一个监门从身旁的箱笼里拿出一匹白布、一袋米递给我。里长抬头看看我的屋宇,道:“萭君,白布好好挂在门楣上,至少挂二十七天。如果你想去向大行皇帝表达心中的哀思,还可以在每天早晚进食的时间去未央宫北阙下跪着,面朝殿门哭泣,宫中那时会有谒者给每位哭临者发放钱粮。”
扯淡,这么冷的天,叫我们跪在北阙下哭临,简直是痴心妄想。而且难道我缺那点钱粮吗?但我仍是躬身道:“好的,我一定会去。里君辛苦了。”
里长又抹着眼泪交代了几声,去别家了。我挠挠头,感觉这是一件挺烦的事,门楣上挂这么一匹白布,显得过于阴森。想归想,命令还得照办。我吩咐家仆把白布挂好,自己则百无聊赖地踱进房间。
我家里有座望楼,是我平日登临望远的地方,第二天清晨,我登上去鸟瞰整个里居,发现一夜之间,家家户户的门楣都被白布覆盖了。北风虽然呼啸,寒冷刺骨,但是今年还没有下雪,倒是这些雪白的麻布搞得像已经下了场大雪一般。
当然,这些不敬的想法,我不敢说出来。我只是不大喜欢大行皇帝,虽然他确实能干,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可是手段未免过于残酷,自从大将军霍光死后,他治国的手段就越来越凌厉。据一些头发雪白的父老们说,这位皇帝的治理手段有点像孝武帝,也是一样的喜欢任用文法吏,一样的对臣下残酷寡恩。那些深受百姓爱戴的官吏如京兆尹赵广汉、司隶校尉盖宽饶、左冯翊韩延寿、平通侯杨恽都因为一点儿小过错而被判处腰斩。尤其是京兆尹赵广汉,他在任时,京兆地区几乎路不拾遗,所以一旦被判处死,长安竟聚集了数万百姓去金马门外伏阙请求,愿意代替赵广汉赴刑场就死。如此激荡的民意,这位皇帝都不听从。现在他死了,百姓有什么值得难过呢,而且一向听说太子爱好儒术,宽宏仁厚,只怕百姓们都恨他死得晚了。
这一个新年过得真不快乐,不能喝酒食肉,不能吹箫唱曲,整个长安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直到新年的第四天,大行皇帝下葬杜陵,我们终于如释重负,相继撤掉了门楣上雪白的丧布。新皇帝旋即下诏大赦天下,这于我更是一个美妙的消息,因为从今天开始,我过去做的一些违背律令的事算一笔勾销了。我放过贷、打过人,虽然做那些我并不乐意,可是不做,别人就要给我放贷、打我。我有选择吗?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足不出户,天天杀鸡宰羊,在家里享受新年中被耽误的喜乐,不觉日子就飞快地过去了。新春的寒气还非常凝重的时候,我家院子里的梅花已经盛开,这勾起了我赏花的兴致,于是命令摆下酒席,把妹妹请来一起饮酒。整个冬天妹妹仍旧闷闷不乐,我希望能好好劝劝她,让她在即将到来的春天能够出外踏青,从此让心中的往事随着旧岁一起告别。
妹妹今天的兴致还好,我告诉她我的左手手掌有点僵硬,可能以前的某次旧伤随着年龄的老大将要发作。她显得挺担心,所以一直细心地劝告我该怎么将养自己,并且劝告我一定要娶个妻子,生一大堆孩子,将来别让祖宗不得血食。是的,她说得有道理。我之所以一直不娶妻,首先在于我心中一直抹不去那个卖缶人家的女子;二则觉得自己虽然富足,但究竟不算什么正道,如果娶妻生子,万一将来遭到灾难,岂不害人?
往常这种想法,我总是说不出口,今天我毫无顾忌地讲了,没想到她竟然说很能理解。我很高兴,聊兴越来越浓。酒意正酣的时候,我似乎听见外面有吵嚷的声音,我有点烦躁了,于是命令身边的家仆:“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一会儿家仆来报:“没什么事,只是外面有一位客人求见。”
又是客人,但愿别是田听天之流罢。我想。
“名刺呢?”我吐了一口酒气,在寒气中像炊烟一样。我想,如果这位客人是好朋友,那也很巧,一起赏雪观梅也许不错。今天我很兴奋,如果能碰到一位知心好友一起加入畅谈,可能更加开心。
“他没有名刺。”家仆答道,“所以二牛、小黑才不让他进来。”
我不高兴地打断他:“来投奔我萭章的客人怎么能随便拦阻,名刺有没有都无所谓,赶快请他上楼来,我要和他一起饮酒烤火赏梅。”
我话音刚落,家仆竟然掩嘴而笑。我有些不高兴了:“大胆,你是笑我故作风雅吗?”说着我一掌拍在案几上,酒爵跳了起来。
家仆赶忙伏席道:“主君恕罪,小人怎敢笑话主君,况且主君一向就是个风雅之人,怎么赏梅都不过分。小人笑的是,门外这位客人长得实在……”说到这里,他迟疑了起来。
“吞吞吐吐干什么,快说!”我不耐烦了。
“小人不敢说。”他再次叩头。
我说:“为什么?”
“因为小人担心主君又要责骂小人,小人并不想对客人不敬。只是这位客人,小人觉得他实在不配和主君结交。”他假装战战兢兢地说,其实我对待家仆一向温言悦色,他没理由怕我。
“不要紧。”我道,“尽管说罢,我不怪罪你。”
家仆道:“他长得面色黧黑,脸皮像柚子皮似的,疙疙瘩瘩,好像城东的铁匠秦大力。另外,他那一嘴牙齿实在恐怖,小人认为,他可能在嘴里养了好多虫子,专门用来帮他清除食物残渣的,可是那些虫子却连他的牙齿也一并蛀得七零八落。”
我顿时心里怦怦直跳,天哪!是他,虽然这家仆极力用取笑的言辞来形容,却正好让我肯定了到底是谁来了,我大声道:“你这该死的东西,竟敢这么刻薄。快给我把这位客人请进来,我知道他是谁,他的确是我的好友。”
家仆见我真的着急了,也有点惊惶:“天,真的啊!那么小人请求主君千万不要把小人的话告诉他,小人罪该万死!”
“好了,你快去。我要进去换件衣服。”
这位客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叫吕仲,是我当年出关买鸡时碰到的好友。那时我第一次出关,人生地不熟,路过太原时,一伙无赖少年将我围堵在小巷里,七八张弓弩挽满了对准我,我不但差点血本无归,只怕连命也保不住。幸好这位吕仲和一帮铁官刑徒路过,人人都扛着刚铸造好的闪亮兵器,喝散那帮无赖,我才侥幸得救。当时我对他千恩万谢,他毫不居功,还请我喝了数升酒,并亲自送我出了太原界才回去。后来我发达了,曾经派人询问他的消息,想着如果他还是铁官刑徒的话,我就要花钱为他赎身。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回来说,那位吕仲据说已经啸聚山林成了群盗,还杀了当地县令,盗取了武库兵器,我们千万不要惹他,免得受他连累。
我无可奈何,知道法律对群盗惩治极严,非寻常贼盗可比,凡是和群盗有通问的,一律腰斩。我只好收起了找他的心思,心下不由得慨叹,像吕仲这样的人,本性善良,如果他真的当了群盗,我也不会认为他是个恶棍,只能怨这世上的不平罢了。没想到他现在竟然还活着,而且竟然找到了我的门前,我心里岂能不激动。
我大声地对妹妹说:“恩人,外面那位客人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恩人吕仲,你想不想见见阿兄的这位恩人?”
萭欣也惊讶道:“原来就是你常常提起的那位恩人,如果是他,当然要见,我怎么也该敬一杯酒的。当年要不是他拔刀相助,又怎么会有我们兄妹的今天?”
“是啊是啊。”我说,“其实那次即使那帮无赖少年不杀我,仅仅是将我的钱抢掉,估计我也只有一死了。阿欣,你要见他也好,不过你得有点准备,这位恩人虽然高大健壮,但那张脸却实在恐怖。据他说,是因为常年在铁官劳作,被铁水烫伤的。牙齿也的确难看些,究竟他们常年都吃着极为粗糙的陈米。”
萭欣淡然地说:“放心吧,阿兄,你妹妹不是以相貌取人的。”
“那就好。”我说。
没过一会儿,只听见楼梯咚咚作响,家仆领上来一个人,不出我的所料,果然是吕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