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老大收获最大,把鹿肉放在草地上。青草青,阳光闪,鹿肉在诱惑,母亲在鼓励。咬一口,好香甜,嚼一下,好享受,自己的猎物自己吃,是幸福。
智人们没走远,熊熊的篝火,在另一片草地上燃起起。仔细看,又是矮脚家族。今天是大丰收,割的割,扯的扯,埋的埋,但等着享受。
等着等着就按捺不住喜悦,就“咿咿呀呀”唱起了歌。
唱着唱着就按捺不住手脚,就围着篝火跳起了舞。
百鸟不唱了,在迷惘。
群鸡不舞了,在迷惘。
剑齿象离开小溪,在迷惘。
黑熊也不见了踪影,也在迷惘。
秦岭上几百万年繁衍下来的生命都在迷惘:
天变了,还是地变了?尊贵的天神变了,还是那些精灵的人变了?
一场天神下凡帝王驾临的庆典,就这样夭折。一个辉煌了几百万年的家族,就这样黯淡。
尊贵的始祖母也在迷惘。在她古老的记忆中,辛苦的始祖母为了自己的孩子,毅然决然,把大胆的男人撕成两半。但是现在,三个孩子都受了伤,她为什么还站着不动?几百万年的尊严和威风,难道已不复存在?
尊贵的始祖母昂起头,挺起胸,迈开步,雄纠纠地,向智人们的草坪走去,3只小猫也来了精神,环绕着母亲,跑前跑后,准备讨还血债。
不错,你们有火焰的威力,但是,我们们有天神的威风,豁出去了,拼个你死我们活!
刚刚走进林子,就碰上一个大嘴女人,低着头,用斧头拨开草丛,左顾右盼,寻寻觅觅。
她在找她的骨头项链。那是她花了好多天打磨的,上面有她的汗水,她的指纹,她的美丽。男人们常色眯眯地靠近她,女人们常气哼哼地背对她,都是因为那串项链。但是,现在,没了,胸前空空荡荡,她得把它找回来。
大嘴女人走啊,找啊,离花耳朵母子只有10米远了,还在走。
大嘴女人找啊,走啊,离四双黑眼睛只有5米远了,才抬头。
看见了,她的项链,挂在小猫老二的耳朵上。
小猫老二也看见了,就是那个大嘴女人,用那把石斧,砍豁了自己的耳朵。
大嘴女人不走了,4双黑眼睛在喷火,看上去,比篝火还要凶。
尊贵的始祖母也没有动,只要你敢走过来,就让孩子们练练手。
3只小猫跃跃欲试,等待着母亲的命令。
大嘴女人尖叫一声,就招来了所有的智人。
两军对垒,短兵相接。慌乱中,人们赤手空拳,既没拿棍棒,也没拿火把,明摆着要吃亏。
一个年轻的男人说,快跑吧。
一个老年的男人说,太近了,跑不掉。
一个鲁莽的男人说,拼了吧。
一个细心的男人说,打不赢,白送命。
大嘴女人“哇--”地一声哭了,我们的项链啊,要不回来了!
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说,要命吧,还要项链。
一个尖细嗓子的女人说,都怪你,还哭呢。
一个男人站了出来,一双粗壮的矮脚显得结实,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聪慧,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花耳朵家族,脸上堆起了甜蜜的笑容。
男人说,不是我们们伤你,是天伤你。
男人说,让我们们走,把鹿肉都给你。
男人说,千万别过来,大火烧着你。
男人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他身后的男人和女人也一起往后退。说着退着,退着说着,就一起退出了花耳朵家族的攻击距离,就进入了篝火的保护范围。
三只小猫急了,发出闷吼,催促母亲,为什么还不进攻?
尊贵的始祖母却在发呆,在她古老的记忆里,在她一生的经历中,从没见过如此甜蜜的笑脸,也从没听过如此甜蜜的话语。看着听着,她的智慧,她的勇猛,连同家族的穿透,都被这甜蜜给腻住了。
不由自主,始祖母发出一声叹息。
在这叹息中,进攻的信号消失了,取胜的时机也不复存在。
一道闪电,把朗朗乾坤劈成两半。
一声惊雷,把皇天后土炸成混沌。
大雨是天河开了闸,暴雪是秋风扫落叶,冰雹是天神的榔头,要把秦岭砸得粉碎,要把生命消灭殆尽。
间冰期的最后一个冬天,就揭开了冰期的序幕。
四、冬的坚韧
终于,闪电灭了,惊雷歇了,雨停了,雪住了,冰雹也没了。
秦岭还在,生命还在,只是面目全非。
森林被扒光了,没有树叶,没有枝条,只有赤条条的树干,直指天庭。
草坪被埋葬了,活不见草,死不见尸,只有不死的草根,等待开春。
峭崖被削平了,破碎的肢体,填平了沟壑,又是一个平台。
溪流被冻僵了,坚硬的冰盖,遮挡了严寒,又是一个港湾。
白天破碎了,只要一阵风,就是昏天黑地。
夜晚破碎了,只要一阵雷,就是天地笼统。
但是,就在这破碎与破碎之间,我们还是见到了一片绿色。
那是一片竹林。在温暖的季节,它们像云一样缥缈,像浪一样柔曼,摇曳出生命,妩媚了秦岭。在严酷的寒冬,它们弯下腰,让狂风掠过,张开手,让冰雪包裹。然后再肩并肩,手拉手,相互依偎就挺直了腰杆,相互碰撞就抖掉了冰雪。瘦弱的枝干摇摆出生命的律动,碧绿的叶片焕发出生命的颜色。
生命的颜色是有穿透力的,哪怕风雪阻挡;生命的律动是有吸引力的,哪怕山水阻隔。所以,那只剑齿象,才会拖着皮包骨头的身躯,翻山越岭,向这里走来。
那是一只雌象,正值壮年,却不见强壮。曾经所向披靡的身躯,跌跌撞撞地撞击着身边的树干,企图撞下一块果腹的树皮。但是,树干被冰雪包裹着,撞一下,弹回来,撞两下,弹过去,再撞再弹,最后只会四肢无力,卧倒在地。曾经披荆斩棘的剑齿,坠着脑袋,颤颤巍巍地划过雪地,企图翻出地下的小草和落叶。却犁得开积雪,凿不开坚冰。只有柔韧的鼻子还管用,游荡着,卷曲着,把一切坚硬的物质送到嘴里。但是,当坚硬的物质融化后,她才知道,那都是些解得了渴挡不了饥的冰。
在饥饿的雌象身后,跟着两只饥饿的小象,没有高大的身躯,也没有尖长的利齿,正是发育的年龄。弱不禁风,一路走一路摔跟斗,有时候,摔下去就不想起来。这时,雌象就会停住脚步,扭回头,发出呼唤。两个小生命就会爬起来,连滚带爬,走上一阵。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知道翻过几道山坡,终于见到了生命的颜色,感到了生命的律动,找到了一片救命的竹林。
雌象的灰眼睛睁大了,闪耀出火花,浸润着泪水。多少天啊,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死寂里,第一次见到了生命的希望,听到了生命的呼吸!
希望支撑着,高大的身躯不再摇晃,像一壁铁灰色的巨崖。生命召唤着,长长的剑齿不再沉重,像两把出鞘的利剑。
多大的一片竹林啊!就是她和两个孩子的活命林!
在这个来势汹汹的寒冬,饥饿的雌象见过太多的死亡。首先是自己的家族,那个聚集了58头剑齿象的大家族,一个又一个被饥饿夺走了性命。他们无声无息地站立,让冰雪,让寒风,把他们塑造成一堵堵冰墙;他们轰然一声倒下,让积雪,让坚冰,把他们垒成一座又一座冰冢。起初,幸存者还会在夭亡者身边凭吊。但是后来,当死成为解脱,生成为痛苦时,对死者的凭吊也就成了对自己的哀鸣。
就这样,死的死,散的散,一个庞大的家族,就剩下一个首领,还有一对吃奶的子女。
现在好了,总算找到了这片救命的竹林。可惜死的不会复活,散的也无法召回。
两只小象也闻到了生命的气息,憨头憨脑地跑过来,钻到母亲的腹下,含住了干瘪的奶头。
雌象没有动,尽管她十分清楚,干瘪的奶头里没有一滴奶汁。她让他们去吸去吮去拱,享受着大难不死的欣慰。毕竟,生已经在望,死已经过去。
终于,一无所获的小象,从母亲的腹下钻出来,失望地仰起头,迷茫地看着母亲。
雌象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别着急,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接着,她就舞动长鼻,抽打竹林。冰竹脱掉冰衣,靓丽的绿色,刺激着久违的食欲。当她把长鼻收回来时,一蓬清香的竹叶,就送进了嘴里。
好美妙的食物啊!饥饿的雌象,来不及咀嚼,囫囵个儿就吞了下去。
长鼻再甩过去,又有了几蓬靓丽;长鼻再卷回来,又有了满嘴清香。
这种优雅香甜的进食,刺激了小象,他们也来到竹林边,甩动自己的鼻子。但是,竹叶左躲右闪,怎么也卷不住,鼻子调皮捣蛋,怎么也不听命令。
雌象的动作却是越来越麻俐了,一左一右的抽打,是两条弧线的交叉,一开一合的卷送,是圆形和直线的切换,而那一蓬蓬靓丽的竹叶,就是最好的奖励。
那只雌猫花耳朵就是这时出现的,一双黑眼睛眨都不眨,盯着那根甩动的长鼻,直到它僵了一般,停在空中。
饥饿的雌象也盯住那个黑白相间的生灵,一个模糊的情景,在脑海里出现:在那个遥远的春天,一只雄猫,一只黑熊,还有自己,悠闲地站在悬崖边,眺望智人的篝火,思索天地的造化。
不错,就是那只悠闲的雄猫花耳朵,这片竹林正是他的领地。在那个悠闲的春天,当别的伙伴满山遍野,呼唤情侣时,他坐怀不乱,守着这片竹林,享受鲜美多汁的竹笋。
在那个快乐的夏天,当别的伙伴翻山越岭,寻觅刺激时,他寸步不离,守着这片竹林,享受浓浓的绿荫。
在那个迷惘的秋天,当别的伙伴被变迁的世界,搅得眼花缭乱时,他仍然坚定不移,看着这片竹林。
所以,当冰雪雷电灭顶之灾降临时,他也得到了回报,就是这片幸存的竹林。
这是一片绿色的诱饵,所有饥寒交迫的飞禽走兽,只要还走得动,飞得动,都会聚向这里。可是,当他们拼尽全力到达时,这里就成了绿色的陷阱。
面对着一个又一个送上门的食物,悠闲的雄猫来者不拒,养肥了自己,延续了生命。但是,随着寒冷的加剧,生命的减少,绿色的陷阱就不那么管用了。有时候,他会一连十几天,望眼欲穿,饥肠辘辘,还是见不到一个活物。
于是,他就有了新的主意。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和所有的伙伴一样,只是把竹林当成戏耍的场地,饭后的点心。但是现在,他开始认真看待它们了。毕竟,它们不像冰雪,只会化成清水;也不像泥土,只会搅得肚子生疼。它们吃到嘴里有清香,落到肠胃有感觉,特别是填满肚子时,还能享受到吃饱的满足。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吃饱是一个骗局。从前,肉食可以在肚子里待上很久,让他精力旺盛。现在,竹子却是穿肠而过,随时都会饥饿。特别是在夜里,在梦中,当肚子腾空,饥饿难耐时,他还得昏昏沉沉地醒来,迷迷糊糊地进食。
那可真叫痛苦啊!要睡觉,就可能冻饿而死;要进食,就无法安然入睡。夜晚,明明进了梦乡,还在发出鼾声,却突然翻身坐起,竹林里就传出来“吧嗒吧嗒”的咀嚼声。白天,嘴里的竹叶才嚼了一半,却突然倒地,不论是仰着,侧着,趴着,都会发出香甜的鼾声。
是白天,是黑夜,还是没白没夜?是吃,是睡,还是边吃边睡?连他自己也搞不清。老祖宗昼夜分明有吃有睡的规矩,就这样改变。浑圆健硕的身躯,就这样缩减。春天的悠闲也早就没了踪影。
好在这片宽阔的竹林,足以延续他的生命;这个绿色的陷阱,还能诱惑残留的生灵:一只皮包骨头的水鹿,一只落地而死的山鸡,或者像现在,这只带着两只小象的雌象。
在雄猫花耳朵眼里,雌象长鼻的甩动舒卷,并不优雅,而是可恶。这片竹林,他守候了整个春夏秋冬的竹林,从前是他不可侵犯的领地,现在是他生命延续的唯一。
黑眼睛喷出了怒火,喉咙里发出了吼声,一股气浪在竹林里回荡,竹竿摇晃,落下一场冰雹,竹叶颤抖,搅起一片雪花。
饥饿的雌象没有动,这场飓风还不足以撼动她的庞大身躯。
两只小象站不住了,身不由己地转起了圈子,七七四十九圈,才一屁股坐到地上。
雄猫花耳朵走过来了,气势汹汹,咄咄逼人。未必决一死战,毕竟比对方小了几倍。未必掠为食物,起码在他们倒毙之前。只是凭借天神的威风,把入侵者赶走。因为扞卫竹林就是扞卫自己的生命。
饥饿的雌象依然不动,以她宽厚的天性,不会接受挑战。以她目前的处境,却又别无选择。为了自己和孩子,她不会放弃任何生存的机会,赴汤蹈火,义无反顾,何况她还有压倒一切的身躯,所向披靡的剑齿和席卷千军的长鼻。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漫天雪白中,充满了火药味。生死抉择前,谁又肯让谁?
想不到,那个庞大的身躯,跪下了。剑齿插进冰雪,鼻子偎在胸前,两行清泪,从脸颊上流下来,凝固成两根灰色的冰凌。
秦岭上的巨无霸,就这样轻易地跪下了,为了自己,也为了孩子的生存。
下跪就是臣服,流泪就是忏悔,毕竟老祖宗之间有过患难与共,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雄猫花耳朵收起了神威,就感到了饥饿,就开始进食,竹林里就响起了“吧嗒吧嗒”的咀嚼声。
但是,当他伸手去抓那蓬最鲜最嫩的竹叶时,却被抽了一记。眼睁睁的,那蓬竹叶就被灰色的鼻子卷走了。
怒不可遏,花耳朵扑上去,在那根可恶的长鼻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汩汩的鲜血,痛苦的吼声,长鼻扬上天空,又狠狠地甩了过来。
雄猫花耳朵的前腿被缠住了,天神的威风被亵渎了。暴跳如雷,吼声震天,却只是爆裂了筋骨,吼哑了喉咙,挣脱不开。
天神啊天神,300万年的天神啊!
暴怒的剑齿象有移山填海的力量,只要把对方甩上天空,砸向地面,再踏上一只脚,不论是天神还是地煞,都会一命呜呼。但是,她的鼻子被地心吸住了,无论如何也甩不起来,只能缠着。
巨无霸啊巨无霸,300万年的巨无霸啊!
风窒息了,雪窒息了,竹林窒息了,该同情谁?帮助谁?天地在犹豫。
灰色的巨无霸用力的拔着,力拔山兮却撼不动天神的定力。
黑白相间的天神用力拼命吼着,大风扬兮却解不开巨无霸的锁定。
能同情谁?帮助谁?天地在放弃。
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五个时辰……
“轰隆”一声巨响,悲剧发生了,天地死寂了。
风不忍心看,走了;雪不忍心看,飘了;竹林不忍心看,摇着头;天地不忍心看,可又怎么能忍得住?
尘埃落定,一个匪夷所思的场景出现了:
一个铁灰色的躯体,侧卧在雪地上,沉入了梦乡。粗壮的腿舒展着,宽大的耳朵覆盖眼睛,圆润的剑齿捧着鼻梁,只有长鼻绷得笔直,伸向前方。
前方,一个黑白相间的躯体站立着,已经入定。黑眼睛圆睁着,像潭水;两条后腿插入雪地,像铁桩;两只前腿翘起来,把灰色的象鼻拉得笔直。
两个秦岭上最威猛的斗士,就这样拉帮着,结束了永无胜负的斗争。
两个秦岭上最古老的物种,进入了永不归来的幻境。
坐在雪地上的两只小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蹒跚地走过去,钻到雌象的腹下,用饥饿的嘴,咬住了母亲干瘪的奶头,拼命地吸着、吮着、咬着、拱着……
可怜的小生命,泪水模糊了天地……
五、十年熬煎
真的变了?艳阳高照,蓝天白云。
还是没变?竹林婆娑,银妆素裹。
冬天过去了?天不语。
春天快来了?地不语。
只是在两蓬竹子之间,冰封的地面有了响动,接着就有了一个小孔。
一对圆溜溜的眼睛露出来,又缩回去,一阵响动,小孔变成大洞,周围有了冰花。
圆眼睛又出现了,跳出来,带出尖溜溜的脑袋滑溜溜的身子。哈哈,是竹鼠!
滑溜溜的雄鼠出来就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世界太陌生了,自打出生,就没上来过。饿了洞里觅食,总能找到竹根。困了洞里睡觉,反正黑咕隆咚。现在,一股暖气从地面洇下来,他就在洞里待不住了。说不定外面的世界更精彩?
地面打滑,阳光刺眼,滑溜溜的雄鼠怎么也站不住脚,睁不开眼。干脆,就在这新鲜的空气广阔的空间里,闭上眼睛打滚。
滚过去,滚过来,好痛快!
滚过来,滚过去,好痛……好痛啊!身子撞在一棵树干上,脑袋晕了,腿脚散了,眼睛却睁开了。啊呀,好漂亮的世界啊!
“嘁嘁--嘁嘁”
“叽叽--叽叽”
“吱吱--吱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