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只雄性的大竹鼠,就在低头打洞,两只前爪飞快地刨,两只后爪肆意地蹬,松散的泥土,在他身后飞扬,雨点般地砸在草地上,缀在石头上。不过,更多的还是堆在他的周围,散发出湿润的清新。
大竹鼠干得很带劲,也很见成效。不一会儿,他的头和整个身子,就看不见了。只见一把把的黄土被泼出来,表示他还在兴致勃勃地挖着。有什么办法呢?那些美味的树根竹根,都藏在黄土的深处,要想美餐一顿,就得有挖地三尺的功夫,还得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不过,干这种活,是大竹鼠的老本行,他高兴。
能够尽情地施展本领,能够尽数地收获成果,当然高兴!
不过,也要当心,乐极生悲,就要出事情。
一堆新鲜的泥土,一个敞开的洞口,还有一团团泼洒出来的黄雨,不一会儿就牵来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黑眼睛从一片竹林里游移出来,就有了一双俊俏的黒耳朵,一个精致的黑鼻子,一个弧形的黑嘴巴,还有四条披着黑金丝绒的腿。
那是一只两岁的雌性大熊猫,刚刚离开母体,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黑眼睛的闪烁,黑耳朵的晃动,黑鼻子的呼吸,乃至黑白相间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快乐的神气。
她走近那堆泥土,低下头,用鼻子闻,先让清香湿润自己的心脾。
她端详那个洞口,侧过头,用耳朵听,仔细揣摩那家伙有多大多肥。
一阵黄雨落在头上,她哼了一声,开始行动。
她用一只前掌,把那堆鲜土推回洞口,清新湿润的泥土,得捂起来,慢慢闻。伸手可得的食物,得堵住了,都你玩。
满月的洞口很快就变成了半圆,快乐的小猫停住手,仿佛很得意,歪着脑袋,端详一阵,又俯下身去,听上一阵。
地洞里静悄悄的,大竹鼠趴在地上,屏住呼吸,缩成一团,嘴里叼着一截竹根,既不敢咀嚼,也不肯松口。只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分析着,等待着,到底是大难临头,还是一场虚惊。
快乐的小猫继续她的工程,新鲜的泥土越来越少,半圆的洞口变成了月牙。
地洞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少,粉碎了大竹鼠的心存侥幸。他毅然吐掉嘴里的竹根,开始了逃跑行动。
他不能后退,后退是死路一条。凭本能也知道,一个狡猾的天敌,正等待他的自投罗网。他只能向前挖,向前刨,向前冲,远离洞口,再掉头向上,冲出地面,逃脱追捕,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快乐的小猫听到了动静,黑眼睛里掠过一道亮光,干嘛呢?想跑啊?有本事你再打个洞。
新鲜的泥土推完了,弯弯的月牙消失了,快乐的小猫也走开了,本来就是逗你玩,现在嘛,玩完了。
走了没多远,黑眼睛又盯上了一蓬草。太阳烤,熏风焚,小草缩着身体,皱着眉头。既然被黑眼睛盯上了,要杀要剐,也只能听天由命。
但是,黑眼睛只是看着,黒耳朵只是耸着,鼻子轻轻地呼吸,嘴巴微微地张开,仿佛在等待奇迹。
奇迹果然出现了,一棵小草摇一摇,两锞小草歪两歪,三棵小草就被顶起来,连同养育了它们的那块泥土。
紧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就从地下冒了出来。那团摇曳着小草的泥土,顶在头上,就是一个天生的伪装。
小脑袋紧张地转动,小眼睛仔细地扫描,万籁俱寂,天下太平。小脑袋一甩,伪装掉了,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身子,就蹿出了地面。
低下头,看看黄土,抬起头,看看蓝天,扭过头,看看绿树,“吱吱”地叫上一声,哈哈!多机智多聪明多能干多……
一个巨大的巴掌从天而降,什么黄土、蓝天、绿树、得意、成功,统统消失。
大竹鼠挣扎着,叫喊着,露出板牙威吓着。但是,快乐的小猫只用力一握,他就绝对安静了。
大竹鼠没有成为食物,因为快乐的小猫捉他,只是为了游戏。但是,游戏这么快就结束,她又有些不甘心。所以,即使断了气,也还要陪她继续玩下去。
快乐的小猫把大竹鼠放到草地上,轻轻地抚摸,那家伙一动不动,万念俱灰。再把他掀翻过来,又只是四脚朝天,目瞪口呆。站起来,不许倒下!可一松手,就摊成一堆烂泥。
再扶起来,再倒下去,快乐的小猫重复着自己的游戏,寻找着自己的快乐。
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大竹鼠遭受着灵魂的侮辱,肉体的蹂躏。
一颗石子飞来,打在小猫的身上。抬起头,看一看,没动静。随他去,接着玩游戏。
一把石子撒来,砸在小猫的脑袋上。砸疼了,叫一声,看见了,一个智人,举着火把,扛着羊子,正在捡石子。
小猫生气了,我们玩我们的,你走你的,惹是生非,就不怕我们扑你?
智人很年轻,还是个少年,出生牛犊不怕虎。何况还有无穷的好奇。自打出生,老人们就教给他火的作用:可以烤熟肉,可以暖身子,还可以吓天敌,保护自己。仅此而已?自打懂事,少年就不满足了,就想入非非了:能不能一把火烧红天空?烧裂大地?能不能凭借火和天敌较量?甚至掠夺天敌的食物?
现在,面对这只快乐的小猫时,少年的好奇就忍不住了。当几把石子没有带来威胁时,少年的胆子就更大了。
不妨比比看,到底谁更凶,是你的尖牙利齿,还是我们的火?
少年举着火把走过来,小猫的眼睛就瞪圆了。
少年拿着火把晃了晃,小猫的眼睛就晃花了。
难道你真的不怕火?少年心里嘀咕了,要是扑过来自己就完了。小猫没有扑,也没有走,火光和黑眼睛较量着。
一不做二不休,少年把火把扔过去,吓得跑就得胜,吓不走就搭命。我们还不信了!
火把点燃了地上的枯枝,熊熊;火焰燎着了小猫的皮毛,好痛!不再较量,不再犹豫。快乐的小猫,有着尖牙利齿的小猫迅速转过身,跑了!
少年得意地笑了,原来打败天敌,就是这么简单,只要有火。原来抢夺食物,就是这么容易,只要有火。
这真是一个快乐的夏天啊,他要把自己的体验,告诉自己的家族,以及所有的智人,他要让所有的人类,都享受到同样的快乐。少年捡起地上的大竹鼠,掂了掂,快乐地笑了。
失去竹鼠的小猫并不颓丧,抢就抢吧,本来我们也玩够了。得意就得意吧,这算什么?我们要是有火,比你还能。既然天地不公,就难怪天神失色,惹不起我们还躲不起吗?天底下,好玩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条小溪横在面前,一只小黑熊正站在水里捕鱼。浅浅的溪流,在他的四条黑腿上,碰撞出四圈水花,就像晶莹剔透的脚链。
一条小黑鱼从左边游来,小黑熊伸出左手,“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小黑鱼仓皇逃走。
一条小黄鱼从右边游来,小黑熊伸出右手,“扑通”一声,溅起一片水花,小黄鱼不见了。
一条小白鱼,从正面游来,小黑熊伸出两只手,整个身子扑上去,打个滚,站起来,湿淋淋的胸脯上,倒是有一条白色,可不是小白鱼,而是白胸脯家族的族徽。
嘿,在这个快乐的夏天里,小黑熊也在玩着自己的游戏。
熟能生巧,没过多久,小黑熊还是捉到了一条鱼,高兴得站立起来,把小鱼举向天空,举向白云。那小鱼太滑了,“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出溜一下就没了踪影。
小黑熊不灰心,低下头,再寻觅。万事开头难,何况已经开了头,何况还有无穷的乐趣。
看着看着,颓丧的小猫又快乐起来,她也站到溪水里,她的脚上也镶起晶莹的脚链。
捕鱼行动开始了,一巴掌下去,抓住了,举起来,是一把水草;再一巴掌下去,又抓住了,再举起来,是一把泥沙;两个巴掌连同身体一起扑过去,抱住了,没问题,不过不是鱼,是块大石头。
一扭头,看见小黑熊,正在美美地吃小鱼。小眼睛闪了又闪,像嘲讽又像得意。
垂头丧气变成了恼羞成怒,一个箭步飞过去,站在岸上发神威,瞪圆一双黑眼睛。
小黑熊也瞪圆了黑眼睛:
我们抓鱼,我们吃鱼,我们又没惹你。
你抓不着,你吃不成,你得怪自己。
但是,神威一旦发作,就很难罢休。黑眼睛一旦瞪圆,就一定要分出输赢。“扑通”一声,小猫就跳到了小黑熊的面前。
小黑熊让步了,哼哼着,走向小溪的拐弯处,一只老黑熊正带着另一只小黑熊在捉鱼。比起几万年前,老黑熊的样子似乎没有变。还是那样漆黑一团,还是身长两米,还是一脸蛮横,当然了,胸前还是有一弯白色的月亮。显然是南迁回来那个白胸脯家族的后代。
小黑熊咦咦呜呜地,述说着委屈和不平。老黑熊却“吧唧吧唧”地嚼着鱼,不睬不睬。刚才的一切,她都看见了,听见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吃一次亏,长一次记性,况且还没有吃亏。
倒是另一只小黑熊走过来,蹭一蹭脸,碰一碰鼻子,别害怕,没关系,老妈顶着呢。
老黑熊终于吃完了鱼,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扭头看看森林,就是没看快乐的小猫。
老黑熊发出一声快乐的呼唤,两只小黑熊就跟在她身后,朝密密的森林走去。就在即将隐没的瞬间,老黑熊突然转回身,用一双黒碳似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快乐的小猫,他的耳朵上没有竹叶的图案,他的家族和自己的家族没有渊源,要逞能你就逞能吧,不过,也别得意,瞧着吧,随后而来的冰期,看你过不过得去。
没有了抗争的对手,没有了欺侮的对象,快乐的小猫只有自己跳进小溪,“哗啦!哗啦!”地打水,“扑通!扑通!”地游戏。
铺天盖地的水花,就赶走了暑热,带来了秋天清凉。
三 、秋的迷惘
秋天是秦岭的靓丽:缤纷的朝霞,七彩的长虹,累累的硕果,还有天高云淡,月白风清,溪流晶莹,山崖劲挺。
秋天是秦岭的清明:春花秋实,秋分寒凉,霜降草枯,还有长寿者的休憩,短命者的消失,落叶树的忙碌,常绿树的宁静。
秦岭的秋天啊,绚烂得让我们眼花头晕。
这不是那棵连香树吗?高大挺拔,棕灰色的伞柄,撑起赤褐色的伞骨,一片片的树叶绿啊黄啊红啊黑啊,晃眼睛。一个个的果实,大的小的长的圆的,砸脑袋,怎么就不见了美丽的始祖母?
这不是那片竹林吗?神神秘秘,摇摇曳曳,婀娜刚劲,清亮迷离,安静喧闹,吹着风,缠着雾,透着阳光,怎么就不见了情种、挑战者、飞毛腿、小机灵,还有霸气的始祖父?
这不是那道山梁吗?贴着蓝天,托着红日,云蒸霞蔚,有无数的跳跃由北往南,也有无数的奔跑由南往北,怎么就不见那六只小猫,昂首挺立,组成团队,告别南岥,告别小种,也告别辛苦的始祖母?
我们晕来晕去,就晕出去几百万年。
我们走啊走啊,就看见了新鲜事情。
两只百灵鸟飞上连香树,婉转歌喉,一唱一合。于是,远远近近的森林,就有了百鸟的混声合唱。
两只红腹锦鸡飞出竹林,展开翅膀,一开一合。于是,大大小小的草坪,就有了群鸡的翩翩起舞。
两只剑齿象走近小溪,甩动长鼻,一吸一喷,一阵阵天雨,就把小草、灌木、森林、白云,还有天空,清洗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两只黑熊冒出山梁,在V字型的垭口上,一左一右,顶天立地,吆五喝六,像把关的山神,像开路的先锋。
莫非有天神下凡?有帝王驾临?
果然。
一对俏丽的花耳朵,一双典雅的黑眼眶,一个精巧的黑鼻子,一弧威严的黑嘴巴,还有那个黑白相间威武雄壮华贵富丽的身躯,一点点地,从容不迫地,从天地相接的山梁上升起来,像日出,却不张扬,像月升,又不彷徨。
她就这样出现了,那个正值壮年的雌猫花耳朵,如天神下凡,
如帝王起驾。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向百鸟欢歌发出一声长吼,向群鸡起舞点一点头。于是,两只剑齿象跪在草地上,两只黑熊也走下山岭。
她一定没吃过苦,周身的毛发,黑白分明,清清亮亮,如昭昭日月,如朗朗乾坤。
她一定没受过罪,一身的筋骨,健壮圆硕,张弛有度,既有阳刚之气,又有阴柔之美。
她一定有万夫不当之勇,没有光芒却照耀四方,不用发作就威风八面。
她一定有众多的精英后代,所以才不居功而傲气十足,不自诩而母仪天下。
当她从高高的山梁上走下来时,V字型的垭口上,又跟来了3只小猫。
3只小猫都在周岁左右,同样的身材,同样的花耳朵,却有着不同的毛色。
小猫老大是雌性,黑白相间,威严尊贵,继承了母亲的传统。
小猫老二也是雌性,却是棕白相间,就在庄严肃穆中,多了妩媚温柔。
小猫老三是雄性,浑身雪白,只是在阳光闪烁时,才能看出,那些该黑的地方,透出淡淡的蓝色,强调着血统的高贵和神圣。
毛色不同,好胜的心性却一样,你拉我们扯,争先恐后,结果就抱成一团,从高高的山梁上滚下来,滚到了母亲的前面,滚进了鲜花盛开的草坪。
毛团裂开了,一个朝东,一个朝西,一个朝南,恭候着母亲的驾临。
三足鼎立了,一个黑白,一个棕白,一个雪白,但等着众星捧月。
当母亲走进草坪时,3只小猫就站起来了。
黑白的,抖落身上的花瓣。
棕白的,摘去头上的小草。
雪白的,捋顺蓬乱的毛发。
当母亲走到面前时,三只小猫就跳起舞来。
一二三,向左,停;一二三,向右,停;一二三,向前,转;一二三,向后转……
一二三,伸前腿;一二三,抬后腿;一二三,打个滚;一二三,扭屁股……
一二三,三只毛冠鹿从林子里跑出来。
一二三,毛冠鹿从草坪上窜过去,一只碰了小猫老大的手,一只踩了小猫老二的脚,另一只撞了小猫老三的屁股。
老大不干了,一声怒吼,追上去。
老二也不干了,一瞪眼睛,紧跟不舍。
老三岂能落后?一个鹞子翻身,就冲到了最前头。
草坪上,只剩下尊贵的始祖母,沉浸在刚才的喜悦里,点一点头,踏一踏步,等待着孩子们的大获全胜。
可是,他们都还是小猫啊,尊贵的始祖母,你就真的放心吗?
没关系,不要紧,不就是几只毛冠鹿吗?正好让他们练腿脚。百鸟在欢歌,群鸡在起舞,剑齿象在喷水,黑熊在助兴。尊贵的始祖母呢,伸前腿,抬后腿,打个滚,扭屁股,独自跳起了熊猫舞。
林子里传出喧哗,十几个智人,挥着棍棒,举着火把,一窝蜂地跑出来,去追毛冠鹿。
草坪上的独舞终止了,始祖母开始担心了。这可是一群智人啊,三个孩子都没见过,要吃亏呢。
始祖母开始行动了。但是,抬起腿,却迈不动步;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是智人的魔法,还是天地的禁令?尊贵的始祖母站在草地上,既不能吼,也不能动。
眼睁睁地看着白云在飘,树叶在动,溪水在流,尊贵的始祖母心里干着急,站在那里像雕塑。
眼睁睁地看着智人们又回来了,肩上扛着血淋淋的毛冠鹿,一路走一路泼洒着欢歌笑语。你们把我们的孩子怎样了?是死?是活?是伤?还是没见着?焦急的始祖母挣扎着,呐喊着,可还是动不了,喊不出,又眼睁睁的看着智人们走远了。
仿佛过了一万年,小猫终于出现了。
小猫老三是跑来的,纯白的身子被鲜血染得通红。不过,步子还轻快,身子还灵活,嘴边贴着一绺深棕色的鹿毛,在风中飞扬,像一撇神气的胡须。看上去,他和毛冠鹿交过手。
小猫老二是走走停停,右耳朵豁了个口子,殷殷的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到嘴边时,她就伸出舌头舔干净。左耳朵上挂着一串骨头项链,那是智人的饰物。看起来,她和智人交过手。
小猫老大走在最后,身上也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像天女散花,和黑白两色混在一起。嘴里叼着一块鹿肉,走几步,就把鹿肉放在草地上,闻一闻,舔一舔,再叼起来接着走。如此往复,其乐无穷。
尊贵的始祖母放心了,放松了,魔法也就解除了。抬抬手,踢踢腿,转转脖子,张开嘴,发出了亲切的呼唤。
小猫老三色儿最重,自己伸出舌头舔,舔净了鲜红的血,露出了纯净的白,抚平了细小的伤,找回活力来。打个滚,站起来,雄猫花耳朵老三,刚强勇敢多光彩。
小猫老二伤最重,母亲帮着舔,舔一下,是疼爱,舔两下,是关怀,舔三下,流血止住了,伤口封住了,只有那只豁开的耳朵,再也合不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