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沉浸在美好之中时,总会忘记它有多么短暂。
那日,整座长沙城笼罩在鹅毛般的大雪之中,正当云舒三人凑在一处讨论「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而笑得乐不可支的时候,凝碧急急忙忙跑来找她。
孙坚在玩麻将的时候突然昏倒了。
云舒是个心大的姑娘,一开始并没当回事,一边走还一边笑嘻嘻地问凝碧干爹胡了什么激动成这样,待赶到了地方一瞧才知道确实是大事不好了。
孙坚两颊青黑,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吴夫人哭成了泪人,后到的孙策和周瑜等人也是眉头紧皱,献儿更是嚎啕大哭。
一连请来了几个大夫都是摇头说让准备后事。
不可能。柳云舒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当初已经在襄阳救下他了,怎么会出这种事。
把大夫推到一旁,她亲自给孙坚诊脉。
脉动若丝,却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这不该是孙坚这个岁数的人的脉象,而更像是七老八十等着寿终正寝之人的。
她动用孙府内最好的参,命人熬了参汤,而后用金针过穴之法给他吊命。
孙策派出去的人带了她的信物已经骑着绝影赶往沛县寻先生,原本孙策想亲往,却被周瑜一臂拦下。
也对,孙坚一旦有个好歹,孙家还得孙策挑大梁,这个时候他可不能有事。
不过这已不是云舒考虑范围内的事了,她心心念念只盼着华佗来了能给她和这满屋子的人一点希望。
孙坚由吴夫人亲自照顾,孙策时不时的换换班,而云舒坚持陪在床边随时待命,稍有不妥就立刻察看。
严格说来他这不算病,而是各脏器的衰老,就算是现代医学也解决不了,更何况柳云舒只是一介东汉小小医女,在华佗赶到之前她力所能及的也只有这么多。
盼只盼先生能快点赶来,哪怕早一时一分一秒都好。
几日以来,她几乎将吃饭睡觉都扔到了脑后,整个人也只有在为孙坚看诊的时候尚算得上神志清醒,仅仅凭着一腔执念终是撑到了华佗到来的那一刻。
青色的衣裳青色的背囊,当华佗以一袭熟悉的青色装扮出现在房门口,云舒便眼前一黑身子一歪。
黑乎乎的梦境里,有孙策、有干娘、有仁献、有周瑜,甚至还有张小梦。
可最多的还是干爹的模样。
像是走马灯般重新回到岘山,这一次,她没有来得及救下他,眼睁睁的看着他那披着玄色鱼鳞甲的身上满是箭矢。
那大红的头巾终是如落叶般无声坠地。
“云舒……云舒……”悲伤得似是没有边际的梦的尽头,望着这一幕早已泪流满面的她听到了熟悉的呼唤。
一丝光线照进眼帘,先是本能的偏头躲避,慢慢适应之后缓缓张开了眼睛。
双眼无力的眨动几下,才认出眼前这个满脸心疼的男人是周瑜。
她很像如以前般一个打挺就坐起来,然身子像是一团棉花般使不上力。
“干爹如何了?”周瑜扶她坐起,她抓住他的胳膊问道。
布满血丝的眼里盛满了殷殷的期盼,这让他如何说得出口。
见他迟疑,云舒的心头即如铅坠样的沉。垂眼苦笑,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能。
“华先生跟阿策都在那里守着,倒是你,这些天都没好好休息过。”周瑜哄道。“休息好了才能继续照顾主公。”
“不会的……不会的……”她摇着头,忽然扯住周瑜的领口。“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先生是神医,不会治不好干爹的!你说啊!”
明明是她摇晃他,她却前摇后摆的直犯迷糊。
“你告诉我好不好?公瑾,我求求你……”云舒额头抵在他的肩,已经泣不成声。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大悲在前,无论说什么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的。周瑜不是不知道这点,所以只好任她在自己的肩上哭个痛快,而他也只能抚着她的发丝给她些宽慰。
直到云舒哭累了终于坚持不住昏沉睡去,周瑜终是长叹一声,将她放回榻上,静静守在榻旁一步也不敢离开。
他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的那份久违的胆怯和不安。
还以为自己当真不会再害怕了。周瑜哂然一笑,俯身将她脸上的泪痕拭去。
云舒再次醒来,已是天黑了。
屋内未燃烛火,乌漆抹黑的,她借了屋外的雪光和月光才看清榻边伏着个人。
“醒了?”她一动周瑜便醒了。“正好汝弋刚刚送了粥过来。”
云舒惦念孙坚的安危,接了粥一番风卷残云胡乱吃完,一抹嘴,华佗刚好叩门。
身后还跟着乔装的左老头。
周瑜颔首示意,而后起身出去,把屋子留给他们师徒。
“先生,我干爹如何了?!”云舒拉住他衣袖的手抖得厉害。
然,满腔的希望就只换得华佗的一声叹息。
“怎么会这样……”神医都叹气了,她还能怎样。
“我明明救下他了呀!我明明救下他了呀!救了他了怎么还会死……”
心里头又苦又涩又难过,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唯有化成眼泪啪嗒啪嗒止不住地往下掉。
“柳儿,孙坚本该几个月前就死了,是你硬改变了当时的情形才缓了他的死期,可是他的命格里就只有三十七年的阳寿,这是任谁也不能擅自变更的。”左老头幽幽道。
“你别怪任何人,也别怪你师父和自己,这是他的命,谁也怨不了。孙坚的时候已经到了。”
左慈的一席话,换得华佗眉头微蹙,一声叹息。
这就是明知回天乏术的悲哀。
“干爹还有多长日子?”云舒擦干眼泪问道。
“慢则后天,快则明晚。”华佗无奈道。
华佗竭尽平生所学,用金针激出孙坚所有的生命潜能,现在的孙文台看起来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就好像再活个十年八年都不成问题。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幻象罢了。
孙坚把一大家子叫到房里交待身后事,之后将孙策、周瑜和云舒留下。
“我这一死,长沙恐怕就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孙坚语气轻松,可云舒的心里却不是个滋味,倒是孙策还是一如既往的傻笑着。
“老爹,干脆咱们就硬霸着这长沙城,以咱们孙家的实力谁敢来抢啊!”孙小虎摩拳擦掌,流氓气尽现。
“如若不让,朝廷一纸诏书就会令孙家成为乱臣贼子众矢之的,到时双拳难敌四手恐怕……”周瑜摇摇头道。
“朝廷一定会另外找人做长沙太守么?”柳云舒问道。
“那天你病了不知道,都快把我气炸了,华先生来的当天,也不知道袁术那孙子哪得的消息,明着是慰问实际上就是想让老爹把长沙交出来。”
“那你没动手?”她又问。
“你老哥我怎么可能饶过他们,当场就把来人打成了猪头。”孙策一挥拳头,似乎还没解气。
“咳咳,孙策你跑题了。”周瑜无奈提醒道。
“那干爹是想怎样?”云舒转过来问孙坚。
“将长沙城内粮草和愿意效忠孙家的兵士假装成百姓秘密转移到周瑜所在的舒县,那时候是我葬礼之时,长沙城人来人往应不会被人注意。策儿只带少量兵马和粮草去投你母舅吴景,若要另成大事,舒县的兵马粮草可供调配。”
“去丹阳必要经过袁术,他该不会轻易放过才是。”周瑜在地图上指了指。
“那就用玉玺晃花他的眼。”孙坚眉梢微挑。
“干爹的意思是——”云舒有些不解。
“诈称吴景被扬州刺史刘繇欺压,你们前去相救兵马不够,以玉玺为质问他借兵。”孙坚哼笑道。
“之前云舒说的对,袁术不过一小人尔。小人重利,就是你不给,我身死之后他也会想着法儿的要,倒不如光明正大的给了他换些兵马粮草,也正好把他推到众矢之的。”
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其冒险的计策,任何一个细节出了问题都会令满盘皆输,但若是成了,放眼整个扬州都没有能与孙家匹敌的势力,统一扬州只是迟早的问题。
“只是在下需先行回舒县安排事务,恐不能出席大人的葬礼了。”周瑜无奈笑道。
“哈哈哈哈,”孙坚不由大笑。“没关系,你有这个心就好,只是云舒怕是得过几年才能过门喽!”
“干爹!”一经说破,柳云舒的脸烧得滚烫,偷眼一瞧,周瑜的脸上也浮起红晕两团。
“原来你还会害羞啊?”孙小虎戳了戳她的脸,故作惊异状。
“孙策!”我大吼一声,一拳擂上他的胸口,打得他一个趔趄。
多希望这一刻能够永远。
“云舒,你留下。”孙坚像是想起什么,把她一个人留了下来。
孙周二人闻言皆是一愣,相视一眼,却也只得乖乖出去。
云舒猜不到他所欲为何,心下不由忐忑。
“你莫怕,只是心中有些个疑问生来已久,不想带到棺材里去。”孙坚微微笑道。
“襄阳那时,策儿年未及冠,我仅是将他的表字取好后放到一处,并未跟旁人说起,就连策儿本人那时也不知道他的表字作何,你是如何知晓他字为伯符的?”
孙坚话音刚落,她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出来了。
古代男子二十岁成年,行冠礼,后命字。她当时头脑一热,竟忘了如此重要之事。
一时间,心有慌乱,在所难免,可却在瞥见孙坚目光的一瞬间生生定了下来。
“除此之外,云舒还知道仲谋、叔弼、季佐。”她干脆大方抬起头,直视着孙坚的如炬虎目。
“你倒是把这几个孩子的表字都取好了啊。”江东之虎不愧是江东之虎,听到如此竟回答一丝慌乱也无,倒是很爽朗的笑了笑。
“据你所见,这几子中何人能成大事?”孙坚又问。
其实他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早,孙策十八不到,孙权将将十一,孙翊孙匡根本就还是奶娃娃,言其能成大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他既有此问,必定是意有所指。
云舒思来想去,倒还是想到了回答的法子:“干爹当初取名字的时候不就已经想好了么。”
孙坚闻言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策儿为人性直,轻而无备,你与周瑜多替他留点神。”
“对了,”柳云舒刚要转身离去,孙坚又叫住她。
“这几日辛苦你了。”
短短几字,说得诚心实意,说得她鼻子一酸,眼泪险些又流了出来。
最后吃了一次全家宴后,孙坚就安详地走了。
一切都按照他生前的吩咐有条不紊地进行,包括葬礼上周瑜的缺席。
周瑜走的那天只有云舒和绝影去送。孙策本来也想去,但作为长子的他还得照顾一大家子以及忙乎干爹的身后事,根本分身乏术。
“等我。”
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轻吻,他第一次将她揽入怀中。
云舒枕着他的胸膛抱着他的腰,过了好长时间都不想松手。
绝影打了个响鼻似乎在提醒他们离别的时刻到了。
二人终是撒手。周瑜转身,上马,再到头也不回的离去,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定格了一样在她的脑海之中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