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思渊去省立医院看望过冷媚,心里陡然掀去重负,不觉轻松许多。看来冷媚吞服安眠药自杀,跟他那篇《沉沦女》没什么干系,他真是杯弓蛇影,虚惊一场。这全怪齐慧娟大惊小怪,才弄得陆晓琳一惊一咋,故作危言耸听的。自然,冷媚的自杀,别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不然她活的好好的,不会自寻短见。至于她究竟为什么自杀,他不想探究。不过,看冷媚上午沉静的态度,用“睡不好觉,就多吃了些安眠药”的话来搪塞她的自杀,好像她对死亡看得很淡薄,一如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稀松平常的事情,仿佛死亡只个过是去天堂赴约会。只有死过一次的人,才可以如此超脱。在她眼里,那一瞬间的安睡,一定是极充满诗意的。郑思渊自觉对这个女人,又有了新的了解和认识。
然而,现在事情又来了。杨飘居然不经他同意,擅自单独行动,而且竟然还带上那个叫白薇的女人,让一个不知深浅的小姑娘卷进去有什么好处。这很让他动火,他决计出面阻止杨飘这一愚蠢的行为。可是,这样一来,他岂不把冷媚看作自己的私有财产了;其实,谁与冷媚来往,他无权干涉。问题的症结在于,杨飘是经他间接认识冷媚的,倘若冷媚再因杨飘的所作所为而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譬如自杀或者其他,他虽不是直接责任者,但也难脱干系。
出于这种谨慎的考虑,郑思渊还是决定找找杨飘,让他停止现在的愚蠢行动。
下午,他一去报社就给杨飘挂了电话,杨飘不在,接电话的依然是白薇。她记性真好,一下就听出是他。
她说:“他可能在家,昨天听他说西北电影厂来了位导演,他是不是……”
他心下沉吟:杨飘该不是要拉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导演,也卷进这一事情吧?
“你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吗?”
“他家没按电话。”
“那他家住哪儿?”
“贫民窟。”
“什么?”
“就是老城的棚户区。”
白薇所说的“贫民窟”,就散落在火车站附近,那一带的建筑大多是解放初期遗留下来,破破烂烂,满目疮痍。这些年,城市建设投资大把大把地扔在新城区宏伟建筑上,在市政当局似乎遗忘了这龌龊的死角,那里的居民仍然居住在低矮湫湿的工棚式的房屋里,因而皋城便有人管这无人问津的居处叫“贫民窟”,其中不乏讥诮的意味。
白薇说:“你急找他吗?”
“是啊!”
白薇无所不知:“是不是改编剧本的事?”
他暂时认可:“是的。”
“哎呀,”她扯起长腔。“他住那个地方可难找了,曲里拐弯,像个迷宫。这样吧,你真急找他,就先到我们编辑部来,然后我带你去找他,你看行吗?”
他咬咬牙,决定走他一遭,说:“那可就太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杨飘的事也就是我的事。”
怪不得她那么热情,怪不得杨飘走哪儿都带上她,原来他和她是如胶似漆的恋人。这就没身什么好客气的了,他说:“好吧,我这就过去 大街上好热闹,熙来攘去,人潮汹涌,好像永久没个消停的时侯。郑思渊游鱼般穿行在人缝隙里,来到街口一个公共汽车停靠站,站牌上标示着行车路线图。不错,他找到了《影视天地》所在的那条大街。
铁罐子般的公共汽车一下把世界缩小了。满世界的人仿佛一下汇集于此,把本来就狭窄的车厢挤得几乎四分五裂。好歹他只有两站地,否则他五脏六腑真要给挤压出来。
大约一刻锺后,他跳下涂有花花绿绿广告图样、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踅入一条与公共汽车同样花花绿绿、拥挤不堪的繁华大街。他弄不明白,一个清静的编辑部干侧足于这喧闹的噪声世界。尽管他从没去过,但他也足可想象编辑部那弹丸之地的空间。如今文化人的生存空间总是狭窄的,有如罐头里的沙丁鱼。
在一个小巷口,一个留有“叔叔头”的姑娘正拿眼审慎地看他,少时,她突然朱唇一启:“您是郑老师吧?”
他点点头。
女孩伸出手:“白薇。”
他接过那手,不觉打量起她。一张圆乎乎的娃娃脸,利落的短发,鼻子和嘴皆小巧玲珑,唯一对大眼咄咄逼人地看人。其形象如一个单纯活泼、色调热烈的中学生。
她见他直勾勾打量她,说:“跟你印象中对不上号?”--她也注重第一印象。
“没想你这么年轻!”
“还年轻呀,”她大着嗓子脆笑。“都二十大几的人了!”
“正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嘛!”
这话居高临下,她略略皱了一下眉:“好了咱们上路吧!”
她蹦蹦跳跳地前行,步态跃动着青春的节奏。他成了她的跟屁虫,随着她抄了几条捷径,便绕到她电话中说的“贫民窟”。一路上,他们虽走的急,可也没断说笑。他很快便从白薇嘴里得知有关杨飘的一切情况:初中生,当过铁路工人,不甘于现状,发愤攻读,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才调到《影视天地》编辑部……
她由衷地赞叹:“杨飘这人,就是让人打心眼里佩服!”
显而易见,杨飘是她心目中的偶像。白薇的介绍,无形中也使他改变了一些对杨飘的不好看法,杨飘是靠自己的力量闯荡出来的,他大概养成了一遇机会就抓住不放的习惯,因为生活对他们这些毫无家庭背景作依托的人,总是吝啬的,给他们的机会很少,所以一旦碰上机会,他们总像饿虎扑食。眼下杨飘改编他这部小说,对他不能不是个机遇,设若一炮打响,对他以后立足于影视界是大有裨益的。他开始理解杨飘了 一片呈黑灰色的挤挤挨挨、鸭埘鸡舍状的工棚区横在眼前。这儿街巷狭窄,道路凹凸不平,房屋破旧,偶尔见一两座小楼,鹤立鸡群般矗立,日本碉堡似的,给人以不雅的印象。设若在此拍摄旧时代生活影片,几乎无须重新布置场景了。
他随白薇深一脚浅一脚转了几个巷子,辗转来到杨飘家老式木阁楼前。这木阁楼原是家老字号的店铺,上下一律镶格门窗,几经风雨剥蚀,已陈旧不堪,但仍透着古色古香的气息。它可算得上工棚区唯一存在的“文物”了。
“杨飘!”
白薇站在木阁楼下喊。杨飘闻声,从阁楼上撑起木格窗,探出脑袋,见白薇身后的郑思渊,忙又缩回身。少时,木阁楼内一阵砰砰的脚步声,杨飘飘然来到他跟前,上去攥住他的手,说:“你咋亲自跑来了,有事让白薇捎个话不就行了。”
白薇说:“郑老师急着见你。”
杨飘说:“有急事?”
他不想在白薇面前摊牌,说:“不,我只想来看看你。”
杨飘热情地拉他上楼,说:“我就说打电话给你呢,西影厂来了位导演,我对他谈了咱们的本子,他很感兴趣,当即拍板说他接了;还说一女不嫁两夫,拍摄权归西影厂了。我就说带你去见见他,咱们得抓紧呀!”
他随杨飘攀援而上,头不意碰在楼门井字方孔上,疼得他直呼哎呦。杨飘上手拉他一把:“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
随后跟上的白薇,呵呵笑弯了腰,说:“我头次来也给碰了一下,这是杨飘的见面礼!”
他故作幽默:“不,是下马威!”
杨飘有些难为情:“这房子是历史的遗留物,楼门设计很不科学。 到了楼上,白薇搬来书桌前的椅子给郑思渊坐,他没坐,只顾打量这鸽子笼似的木阁楼。它大约不足十平米,四壁是褐色的木板,隔出一方空间;室内一桌一椅一床,占去绝大空间,让人一览无余。
他可以想见,杨飘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坚持创作的,不禁油然升起一种敬意。
“郑老师,您坐、您坐呀!我刚调新单位不久,很难捞到住房,好歹父母撇下这份祖业,哥嫂们都在外地工作,这儿就由我继承下来,可谓躲进小楼成一统吧!”
他哈哈一笑,双双落座。白薇却无处可坐了,无奈杨飘只好朝床头挪了挪,给它腾出位置。白薇不坐,朝他俩摆摆手,说;“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说过,转身下了楼。
杨飘似乎不在乎她的去留,说:“郑老师,你急着找我,想必有了新想法?”
他不好再弯弯绕,说:“你去看过冷媚了?”
杨飘惊了一下:“是的。可你咋知道的,你也去看过她了?看看,我说咱们总会找到合作的途径的!”
“你送她一束花。”
“是啊,一束月季,从花店买的--她不喜欢?”
他一笑:“她差点把你那花转送我,我拒绝了。”
杨飘略略尴尬。
“你认为这样就能博得她的好感了?”
杨飘感到他话里锋芒,默然不语。
“你错了!她是个奇怪的女人,又是个很敏感的女人,这种敏感无异于阿Q对光和亮的敏感--你懂吗?”
他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激得杨飘坐不住了,说:“难道郑老师今天专程来,就为告诉我这些?”
“是的,另外我还想告诉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去找她,更不要带白薇去!”
“带不带白薇去,我可以考虑。”杨飘强硬起来,“至于我以后去找她还是不去找她,我想是我个人的事情。它与我们目前的合作没有多大关系,我希望这不影响我们的合作……”
郑思渊被噎住,暗暗窝火,说:“说到合作,我想目前不是时侯,我……”
“为什么?”
“我不想再因此伤害她,以使她重蹈覆辙,酿成悲剧!”
杨飘忽地爆出响亮的大笑,笑声震得木阁楼嗡嗡作响:“老郑啊老郑--我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你太善良了,也太小看冷媚这种女人了!或许就因为你的善良,你才有意无意夸大了你作品的功能。一篇小说能杀死人吗?笑话,天大的笑话!一纸文章吓不跑孙传芳,这是鲁迅先生说的。我觉得你的内疚、自责完全是自作多情、庸人自扰!请原谅我这样措辞,可实际情况恰恰如此。我可以放心地告诉你,她自杀绝不是看了你的小说,而是因为一个绝情的男人!”
这回轮到他惊骇了:“你听谁说的?”
“凭我的直觉。”
他撇撇嘴:“直觉?”
“可以肯定不是你的小说让她走上绝路;倘真如此,你我都可以陶醉一番,那是文学的胜利!”
楼下索道般的楼梯一阵响动,白薇拎一包油乎乎的熟食,兴冲冲攀援上楼,嚷道:“你们光有精神食粮不行,我给你们弄来了物质食粮!
这时,郑思渊才想起看表,一惊,说:“哎呀,我该走了。”
杨飘上去摁住他,说:“老郑,说什么你都不能走!”
白薇朝他噘嘴:“我可是辛辛苦苦跑大远道弄来的,不吃白不吃啊!”
郑思渊一笑:“好,不走了,吃!”
“这就对了。”
白薇找来餐具,将熟食一样样倒在盘中,又忙着撕切板鸭、卤肉之类,俨然家庭主妇。杨飘却袖手旁观,一副男主人的派头。一切忙乎妥贴,她直起身腰,用纸抹抹手,碰杨飘一下,说:“你们刚刚谈了些什么?”
杨飘一笑:“一个女人。”
“女人?”她转对郑思渊,“是冷媚吧?”
郑思渊点点头。
白薇叹道:“她可真漂亮,一个冷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