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医院住院部白漆漆的走廊里,郑思渊随着拎一网兜礼品的陆晓琳,一前一后,橐橐而行,挨病房寻找冷媚住的病室。他们在走廊尽头找到308病室,这是小齐告诉陆晓琳的病室号码,冷媚就住在这病室里。
陆晓琳来到病室门前,郑思渊随后跟上,他犹豫着是随她进去,还是不进去。此时,他可以想见与冷媚相见,他将是怎样的尴尬、难堪;况且,陆晓琳带他来看冷媚本身,就有一种负荆请罪的意味。他潜意识里也有来陪罪的想法,尽管心里不情愿。
陆晓琳正欲敲门,突然,病室房门大开,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仓皇奔出,紧接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礼品,从房内抛出,砸在男人身上。男人甩甩前额的头发,勃然大怒,手指着房内破口大骂:“臭婊子,你不要不识抬举!”侧目看见陆晓琳、郑思渊,忽然焉了下来,朝他们一笑,猫腰拾起地上的东西,仓皇逃窜。
郑思渊看着他狼狈而去,心下一紧,不由胆怯起来。冷媚会不会也对他如此无理呢?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冷媚正在气头上,保不准……他慌忙朝陆晓琳递个眼色,说:“走吧,这会儿进去不是时侯!”
陆晓琳也犹豫了,正彷徨着要走,冷媚气冲冲跑来关门,一眼看见她,不禁惊怔住:“陆大姐,是你……”
陆晓琳勉强挤出笑脸,人却木在那里:“我是……”
冷媚浅浅一笑:“快进来坐。”
陆晓琳回头招呼郑思渊,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冷媚看见他,丝毫不感到意外,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她倒不计前嫌。
这是一个单间高档病房。四壁洁白,连病床和室内其他物品也一律是白的,有如嫩寒的初雪。冷媚穿一身胖大的白色病号服,将柔弱的身体藏在里面,只有直线,看不出以往柔媚的线条。她面色苍白,泛着一种浮肿的、不健康的光泽,眼窝也凹陷下,没涂唇膏的嘴也毫无血色。无庸置疑,她刚从死亡线上逃脱出来。
他们在一侧的沙发上落座。陆晓琳把手里的网兜悄悄放下,发现墙角处堆满了类似的礼物,几乎可以开一个小小的食品店。这让她很感意外。她想冷媚应该很孤独的,不然她不会这么急切地挤兑郑思渊一块儿来。当然,康庄夫妇也请她捎来一份心意,他们是不便来看她的。现在想来,冷媚并不孤独,也寂寞不了。不过,来看她的除他们之外,又都是些何等人呢?她想到刚刚在门口发生的一幕,不由皱起眉头,心里忽地涌上一股厌恶。
病床的床柜上插着一束姹紫嫣红的月季,郑思渊的目光这会儿正被它吸引着。那红得耀眼的月季,与白得耀眼的墙壁形成色彩上极大的反差,因而格外惹人眉眼。
他也注意到了墙角堆积的礼品,但惟送花人不俗,独标一格。这送花人是善解人意的家伙,一定深得冷媚的喜欢,不然她为啥将其他东西都仍在墙角,独独把那束花摆在床前最贴近自己的地方呢。
陆晓琳和冷媚说着闲话,俩人都在避免接触她自杀的敏感话题,因而更显出女人的絮叨。郑思渊无话可说,又不好老呆坐着,像个木偶,便默默起身,装作欣赏花的样子,走到床头柜旁,低头去嗅那花,不意见花瓶下压着一张名片,一张极熟悉的名片,他一下张大了嘴,几乎要喊出声来--“杨飘!”
千真万确,那是杨飘的名片,他手里也有一张同样的名片。这小子说干就干,果然行动起来了。从眼下的情形看,冷媚无疑接待了他,这束花就是证明。他突然隐隐不快,杨飘绕过了他,直接跟冷媚接上了头,以后或许再也不需要他了。不错,他说过:“咱们总会找到合作的途径的。”
冷媚缩在床的一角,像只卷缩的猫。她身上已丝毫没了刚刚对那油头粉面男人的厉害,这会儿倒显出一种病恹恹的文雅。这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想想,几乎使郑思渊有些忍俊不禁了。
她一直低着头,只不时抬眼觑觑他们,当她发现陆晓琳带来的礼品时,不觉有些羞惭,喃喃说:“陆大姐,你看你,还买什么东西,我已经够麻烦你们的了。”
陆晓琳一笑:“请别介意,本该早些来看你的,可这阵儿总是很忙,一直拖不开身……”
“慧娟也是,我告诉过她不要声张,她……这真让我过意不去了。
“说哪儿去了,看你现在好多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问题还是摆在了面前,回避不开,冷媚才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近来总睡不好觉,就多吃了些安眠药,谁想竟闹成这个样子。还多亏慧娟发现的及时,不然……”
她淡然一笑,笑容很惨淡。“这会儿想想,还真不如睡过去的好。”
“你可别这么想,”陆晓琳说,“你这么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生活么,总会有些烦恼,遇事看开点,也就……”
这实在不是个好话题。冷媚将脸转向一边看花的郑思渊,说:“郑先生很喜欢花。”
郑思渊一怔:“奥,喜欢。”
“喜欢,你就拿去吧。”
“不,这怎么可以。”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送的,当时真不好回绝。喏,那有他的名片,也是你们文化界的人,郑先生可认的?”
郑思渊装模作样捏起名片看看,说:“倒听说过这个人,但不认识--他来没说什么?”
冷媚暗自一笑:“真是好奇怪,我压根不认识他,他就突然闯进来了。”许是回想起当时情景,她嘴角弯出一丝浅浅的、非常动人的微笑。“他可真会说话,是个很开心很开心的人。”
郑思渊无话找话:“照你这么说,一定是个年轻人了。”
“是的,”她脸隐隐一红,忙解释说:“跟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姑娘,看来他们是一对。可我弄不明白,平白无故的,他们为啥跑来看我。那个叫杨飘的,还硬说这之前早就认识我,这就让我更不明白了……”
还有个姑娘?郑思渊想,一定是白薇。这杨飘疯疯颠颠的,竟还把七不沾八不连的白薇也给拉扯上。对,杨飘说过,白薇饰演西妮的角色最合适,他该不是带白薇深入生活、进入角色吧?这个杨飘,真会节外生枝!
郑思渊不禁愤从中来:“现在社会上很不平稳,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到处招摇撞骗,你该有所警惕……”
冷媚赧然:“看他们倒不像你说的那种人。奇怪的是,他只说认识我,可我对他一点印象没有,那姑娘就更觉面生了。”
郑思渊觉出自己的唐突,一时竟忘了冷媚的身份。这会儿,他只好顺她的话说:“或许你以前认识,只是一时记不起了。这种情况常常会有的。”
“这不可能,要是以前认识,总归有印象的,可我怎么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呢!”
“这是很奇怪,”陆晓琳半天不说话,突然插上一居。说话的当儿,暗下朝郑思渊丢个眼神;他心领神会,见好就收,说:“好了,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陆晓琳也站起身:“抽空我们再来。”
冷媚也没挽留他们的意思,好像急于结束这场会面,说:“你们就别来了,都挺忙的,再说我也就要出院了。”
“多住些日子,”陆晓琳说,“等养好了再出院也不迟。”
“不,我已经好了。”
冷媚送他们出了病房,又要朝外送他们。陆晓琳拦住她,说:“回去吧,不必送了。”她执意要送送,说:“这么大老远,你们都来了,我是该送送的。”只好由她送到楼下。分手之际,冷不防她朝他们深深鞠了一躬,说:“我这种人,你们不嫌弃,还跑来看我,真是……”闹得陆晓琳挺感动,眼圈一热,点差点没滴下泪来。见此情景,郑思渊也突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