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阳光灿烂的一天。
齐慧娟与郑思渊约好今天去和冷媚会面,地点在市中心解放大街上的幽梦园酒吧。郑思渊以前曾偷偷去那儿探访过,传言称这儿为“新贵俱乐部”,一般阮囊羞涩的工薪阶层,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因而,也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这次会面是经齐慧娟精心策划和安排的。临来之前,她一再叮嘱他,说:“你要装作跟我是偶尔在这儿碰上,最好晚去点,千万别露馅。她这人很敏感的,你听清楚了吗?”
郑思渊心口别别直跳,仿佛是去和地下党接头似的,刺激,又不免有些紧张。但他表面上仍十分坦然,说:“好吧,一切听你安排。”
酒吧一般黄昏时分才开市,因而他要耐着性子等一整天。冷媚居无定所,狡兔三窟,连小齐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住哪儿,只好上她们这些人常去的地方,碰碰运气。小齐这么说。他内中虽不信,可也只好听从她的调遣。
天色微曛时,他才按与小齐的约定,缓步朝解放大街上的幽梦园走去。临近酒吧时,他忽然想要下场雨就好了,他可以佯装躲雨的样子,匆匆走进那里,自然而又不惹人眉眼。然而,大街上华灯初放,天空一片灰蓝,又隐约透着落日与灯光相辉映的紫熹,月牙儿早早跃上城市灰沼沼的上空,月色出奇的好。老天爷没给他创造一个有利于他的心理情境。
他穿着件新买不久西装,领带又打得死,生硬的白衬领撑着他的下颔,虽然仪表显得很规整,却让他拿捏出一身的汗。其形象倒似一个失魂落魄的打工仔,夹在进进出出、吞吐自如的西装革履大亨,浑身珠光宝气的淑女们中间,混入了这灯红酒绿的场所。
他一时忘了小齐的嘱咐,进去后就不由贼眉鼠目地东张西望,一看便知是个新主儿。酒吧人不多,大约入夜后,惯常过夜生活的人才会陆陆续续来这儿喝酒、跳舞、侃生意、谈情说爱、扎姘头泡妞。据说,这儿是有“保护伞”的,老板娘有局子里的人撑腰,因而酒吧更蒙上一层灰色的氤氲。
他在舞池一角的一方圆桌旁看见了齐慧娟,她也同时看见了他,但她立刻背过脸去,没看见似的,接着跟她对面坐着的冷媚说话。冷媚正背对着他,他只看到她一个秀颀的背影。
他正想大声喊小齐,这场合提醒他不宜大声喧哗;再说,这也有违于小齐偶然在这儿邂逅的安排。他穿梭着绕过舞池,一如一位蹩脚的绅士,蹭来蹭去,终于挪到小齐和冷媚的桌位跟前。此刻,他尽量不用眼睛直视她们,目光贼溜溜地旅行了一圈,这才落在小齐身上。
他故作惊讶地叫了声:“哎呀,这不是齐小姐吗?”
--他想,他的表演一定够拙劣的!
齐慧娟抬眼瞟他一眼,立刻绽开笑脸:“呦,郑先生,你怎么有闲空来这儿了?”
“我路过这里,随便进来坐坐。”
齐慧娟很自然的邀请:“那就一块儿坐吧,都不是外人。我介绍一下,这是冷媚小姐,我原先纺织厂的好友。”然后她转对他,“郑思渊,咱那位陆大姐的先生,一位模范丈夫。”
冷媚站起,微微欠欠身:“谢谢您和陆大姐的关照。”
他突然没了台词,痴望着她。她真是太美了,美得令人惊讶、沉醉!尤其她现在在酒吧紫煨煨的烛光下,四周淡蓝色灯晕映衬,更似法国画家布歇笔下的女神。她一身玄青色低胸连衣裙,秀颀的、白如凝脂的颈项上,悬垂一串灿若翡翠的项链,使她格外优雅大方,楚楚动人。许是过惯夜生活(或许因为灯光)的缘故,她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那秀媚的鼻翼一侧藏匿着一颗若隐若现的黑痣,银灰色眼影深重地压着一双忧郁的、黑幽幽的眸子,嘴角蜿蜒着一缕游丝般的哀愁。
他不禁怦然心动,喉头梗梗发堵,所有言语都一下卡在那里。
冷媚发觉他直视的、审慎的目光,淡然一笑:“郑先生,您请坐。”
齐慧娟上手拉他一下,他才猛地坐下,显得极失态,不觉很是尴尬。
冷媚仍笑微微的:“郑先生在哪儿供职?”
他立刻拿眼睛看齐慧娟,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就他的本意,他是不愿对她撒谎的。
齐慧娟反应极快,说:“他呀,整天东游西荡,逮住什么活都干。”说过,瞟了冷媚一眼,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很不满意齐慧娟的答话。照她这么说,他岂不成了无业游民,说雅一点,也只不过是个自由职业者。这话显然破绽百出,呔,他像哪号人么! 冷媚不曾留意,也无心刨根问底,淡淡一笑:“还是做个自由人好 齐慧娟应和:“郑先生自由惯了。”
他点头:“对,我习惯了。”
说着,他却拿眼去刺齐慧娟。他不愿她再给他脸上抹黑,初次见面,他不想给冷媚烙下个坏印象。大概所有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都会有这种想法。这很自然。
由于,无话可说,冷媚又旧事重提:“那件事……多亏郑先生,还有您夫人的帮忙,我真是感激不尽!”
显然,她是指陆晓琳帮她孩子出生,及又找人家收养的事。
“这没什么,”他大度地说,“对你的不幸,我深表同情……”
冷媚嘴角浮出一丝苦涩涩的笑。干吗哪儿疼就往人家哪儿戳呢!他实在不该说这话,尤其在今天,他们初次相识的时刻。
齐慧娟立刻圆场:“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记挂在心了。”
他忙应和说:“对,屈屈小事,何足挂齿!”
齐慧娟低下头,差点没乐出来。她许是要笑他措辞的迂腐吧。
一个服务生走到他们桌位跟前,朝冷媚一笑,低声说:“冷小姐,有位先生请你到包房去坐坐。”
包房?郑思渊一怔,眼睛不由朝一侧昏暗的深处瞟去,果然那儿有一溜装潢精美的花色玻璃房。他刚刚竟没留意到。
冷媚抽出一枝摩尔女士香烟,服务生立刻为她点燃上,她喷了一口,说:“告诉他,我这会儿有客人。”
服务生默然退去。少时,他又转来,说:“老板娘说,人家已经付过‘坐台费’了。”
郑思渊突然来了气:“他是谁,这么无理,没见我们正说话么!”
齐慧娟立刻伸手在桌下捏他一把,强作欢颜,说:“冷媚,你忙你的去吧,我们也该走了。”
说着,她拉郑思渊一下。
“坐下!”冷媚突然冷冰冰地说。她简直是对他们下命令。他俩将起的身子一下僵住。
冷媚一笑:“难得碰在一起,咱们好好聊聊。”
她虽在笑,目光却透着凛冽的寒冷,让人暗暗战兢。
服务生默然走了。
他们突然无话,默默枯坐。
“来点酒吧?”冷媚生硬地笑了一下。
“不!”齐慧娟霍地站起,她再受不住这莫名的煎熬,冷冷说:“你有客,我们先走了!”
冷媚很沮丧,脸煞白煞白,透着可怖的阴绿。她嗒然低垂下头,说:“对不起,让你们扫兴了。”
郑思渊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说:“你千万别介意,我们……”
齐慧娟转身走了。
冷媚仍低垂着头。
郑思渊慌忙说:“希望还能见到你……”
她冷冷一笑:“我是个不值一见的人。”
郑思渊迟钝了一下,转身走了。出了幽梦园,他见小齐正在一侧红白两色的交通护栏旁等他。她高昂着脸,像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他默然走过去,忽然看见她脸上蜿蜒着明亮的泪滴,晶晶莹莹,映着街上的灯彩。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掩饰地抹了一把,眼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说:“请不要把这些告诉陆大姐,她知道会伤心的。”
“好吧。”
他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眼见着自己昔日好友的颓丧、沉沦、堕落,一天天在泥淖中越陷越深,而她又无力救助,那将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
“那就拜托了!”
她看他一眼,掉头走去,步履匆匆,几乎是在奔跑,转眼她便淹没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化为一簇奔涌的浪花。
郑思渊的心情倏地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