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明明是那样善良正直的人。他年轻时远渡重洋,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和政治,回国不久后遇上了辛亥革命,出任参议院秘书长。他一生都在为中国的民主和自由奔走不息,哪怕后来退出了政界,提起政界里某些改革,他还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林徽因记得很清楚,她幼年父亲教她背诵的第一首诗,就是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多年后,林徽因再次回忆起父亲——或许,那是父亲愿意赴死的方式吧。因为父亲不顾所有人的阻拦,硬是要去郭松龄将军麾下,是受了将军的诚挚邀请。张作霖的奉军,并不得民心。郭松龄发布宣言:反对内战,倡导和平;要求张作霖下野,惩办内战罪魁杨宇霆;改造东北,再造三省新局面。这个理念,同父亲多年来所追求的是一脉相承的。所以,他才会不顾一切,决心追随。他是怀着心中的崇高和光明死去,这样的死,对于像他那样一生磊落的人来说,或许是最令他满意的。
而当时深重的悲恸,她是如何走过来的呢?具体的细节已在时光中模糊不清,但她还记得那个厚实温暖的肩膀,承载了她那段时间所有的脆弱不堪。很久之后,在梁思成的鼓励和帮助下,她终于敢面对这个不再有父亲的世界。父亲还在的时候,她还是林家最受宠的大小姐,可以无忧无虑,也可以天真无邪。父亲的逝去,使得林徽因必须一夜长大。
一开始,她执意要放弃学业,回到福建老家。彼时,林家人已回福建。父亲是不可能留下多少积蓄的,家里还有一群孤寡幼子,她是家里的长女,必须承担责任。这个念头,在梁启超的多次阻拦下,终于消散去,但她还深深挂念着家中的一切——既然无法回去,那么就努力修行,羽翼丰满的时候回去,或许会对家庭更有帮助吧。
在这种念头的驱使下,她抛弃了所有耽于玩乐的想法,以前所未有的热忱投入了学习当中。她时常不眠不休地作画、设计、修改,每一个细节都以精益求精的态度细细斟酌并完成。极度的认真,带来的是极度的操劳。可林徽因仿佛不知疲倦,夜以继日地学习、奋斗,仿佛在她身后,命运如狰狞的恶魔追赶不休,她唯有不断前行,才能对抗身后的强大敌人。
时光沉淀后,她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双眸中的活泼变成了沉默的温婉,看上去,依旧是那样山明水静、清秀温柔。然而,属于年少的开朗鲜活,却化作了一缕淡淡的忧郁,萦绕在眼里眉间。屋外残阳如血,映照出屋檐下歌声清越的贝壳风铃,叮当,叮当。她停下笔,凝神细听,一抬眸,已是黎明新来。
梦想·追逐一束自由的光
总是很喜欢一个传说:食梦貘。这种生活在古老故事里的小兽,据说浑身毛茸茸的,身体像熊,鼻子像象,眼睛却像犀牛。大约是上古的神,在创造了万兽后用所剩的材料,随意捏造出这种小兽,并赋予它以梦为食的功能。它吃掉的梦,却都是不好的梦,如果真的有这种动物,它应该是一种非常纯良的动物,人畜无害,为世间消除恐惧幻梦而来。
于是想,若是人间所有噩梦都消弭,留下的只是美好神奇的梦,那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有梦,才有行走的动力;有梦,也才有种种新生。梦想,大约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之一。它是神奇的光,是香气,是无坚不摧高纯度的钻石,没有什么能够摧毁。因为梦想的驱使,林徽因远渡重洋,放弃了作为大家闺秀安逸舒适的人生,像每一个想要留下一点儿痕迹的人一样,勤奋而努力,发掘潜力,开拓未来。分明,她的人生路途,未尝要走得这样艰难,她分明可以被娇养宠爱,藏在金屋里,做一颗璀璨美丽的宝珠。
可那样的人生啊,却并不是她渴望的人生。她梦想着,有一天她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开垦一个世界,渴盼用她自己的双脚走上重重石阶,同爱着的人并肩而立看彩霞;也希冀着,她的名字被历史铭记下来,并不是以谁的妻子或是谁的女儿或是谁的母亲的身份。她,应该就是她自己,林徽因,她自己。
当胡適从中国到美国来拜访故友时,他所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心怀梦想、不断前行的林徽因。因为梦想的力量,她从伤痛走出,她的双眸如星辰般闪亮。她告诉胡適,这三年的时光,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女,她改掉了许多坏习惯,学着从被照顾到照顾他人。风雨将她的棱角磨平,也柔润了她的心。
胡適知道,她说的风雨,是指父亲林长民的过世。作为林长民的晚辈,他曾写信恳求他撰写自传,为世间留下一些研究资料。林长民答应了动笔,却每次都因为一些杂事屡屡中断。最后,他终于来信告诉胡適,等到自己五十寿辰过去就动笔。可不曾想到,这一动笔,便再也没能落墨。
他对林徽因提及她父亲的往事,林徽因想起父亲,不由泪眼蒙眬。胡適心知这个话题并不适合当时的气氛,连忙说起一件喜事,其实这也算是件奇事——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事。这桩婚事,纵使用惊世骇俗来说,也不为过。因为说起来,陆小曼在与徐志摩相恋时,还是有夫之妇,她的丈夫是徐志摩的好友王庚。王庚其人,是国民党陆军中将,毕业于清华,曾在西点军校留学,亦是青年才俊。他和陆小曼在1922年结婚,一开始,他们三人都是可以畅所欲言的朋友。
可爱情的发生,就是那样突兀。徐志摩爱上了陆小曼,而陆小曼,同样深深爱上了这位才华横溢的大诗人。她素来不是孤芳自赏的花,她需要爱,也需要被爱。徐志摩又向来是遇上爱情就不顾一切的。这份违背了纲常伦理的爱,一时闹得满城风雨,最后收场,是王庚主动退让,成全了他们。然而,他们的婚事依旧在徐志摩父母那里遭到了阻碍,虽然他们没有彻底拒绝这门婚事,可他们提出如果他们非要结婚,首先必须请梁启超证婚,其次婚礼和婚后的费用自理,他们不再过问一分一毫。因为在徐父母眼中,儿媳妇唯有张幼仪一位,张幼仪与徐志摩离婚后,他们不肯让张幼仪离去,还让她住在徐家一起生活。
请来梁启超证婚,这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梁启超素来不赞成这桩婚姻,最后还是在多方劝说下出席了婚礼。然而,这位学术界的泰山北斗却在婚礼上直言:“徐志摩,你这个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学问方面没有成就;你这个人用情不专,以致离婚再娶……以后务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老爷子性情耿直,心直口快,一番话说得在场宾客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圆场。幸而,他是徐志摩的老师,德高望重,也无人敢反驳。至于婚后生活费,原本徐志摩的稿酬丰厚,足够维持舒适生活,陆小曼却大手大脚惯了,花钱如流水。徐志摩为了供养她,不得不到处奔波,为生活谋划。陆小曼的母亲曾叹息:这一生,是陆小曼害了徐志摩,亦是徐志摩害了陆小曼。若没有陆小曼,徐志摩不会各地奔走,以致飞机失事。而若没有徐志摩的出现,她不会再爱上另一个人,或许至今还生活得如贵妇。这都是后话了。
爱情的力量,或许就是如此神奇,命运更改,星轨转换,都不在话下。或许,他们的相遇是不幸,可是谁能说,在电光石火世界独独为彼此而亮的时候,他们不是幸运的呢?有那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曾遇上一个能够让自己用尽力气去深爱和疯狂的人。爱过、疯过的人生,终究有所纪念。
胡適带来的消息,林徽因听得极其认真。自己身在海外,朋友们的生活都不得而知,如今能够知晓,她自然无比渴盼。听完徐志摩的近况后,她微微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啊,一旦爱上了谁,那诗人的性情就发作起来,什么伦常,什么世俗,都不在他眼中了。可这样很好,他能够忘记过去,重新爱上谁,真的很好。何况,他爱上的人也爱着他。现在的他,大概能写出更好的诗了吧。
他们都要走着自己的人生。她也要面临着新的人生了。六月过去,他们就要毕业了,新的抉择已摆在她和梁思成面前,迫在眉睫。梁思成是学院中的翘楚,他的两个设计方案获得了学院的金奖,莫不说他是作为中国人的身份,就是本土的学生也是很难得的。两个优秀的年轻人,毕业之后究竟该前往何方呢?当时他们的选择非常多:可以回国效力;也可以继续深造,提升自己;甚至还有著名的工作室发来邀请函,愿意为他们提供待遇优渥的工作。梁思成自己的意愿是想要致力于研究中国建筑史,却苦于手头没有资料。茫然之中,父亲梁启超的一封来信,解决了两个人的困惑。梁公的信并不长,他却随信寄来了一本宋代李诫所著的《营造法式》。梁思成从中发现,在中国古代就有这样一本关于建筑方面的专著,这恰恰可以证明,中国建筑史是一部恢宏的巨著,值得他穷尽一生去挖掘。于是,他们决定进行深造,在可以静心学习的时光里,不辜负这好时光。
梁思成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生院,攻读东方艺术;林徽因则在获得美术学士学位后,选择了耶鲁大学戏剧学院,并在帕克教授工作室中学习舞美设计。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美术系,林徽因获取了扎实的美术功底,这使她能够从容应付各种绘图工作,加上她在国内时就曾出演过话剧,舞台设计对她来说亦是游刃有余。她优秀的工作能力,令她获得了帕克教授的认可,也获得了同学们的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