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幸福追赶流年
有人说,一个女人幸或不幸,取决于她是否得到了一位真心疼惜自己的人。这样的论断,实际上也得到了世俗的认同。女人的存在价值,仿佛和其伴侣绑定在一起,甚至需要以此来判断她的幸福指数。诚然,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温柔呵护的丈夫,懂事听话的孩子,能够让一个女人变得更加完美。然而,若只是成为一个人的妻子,抑或是一个人的母亲,那么,什么是自己?女人们,若是通过爱情或亲情来证明自己,这架关于人生的天平上,多少成分完全由自己掌控?
一个足够强大的女人,是需要用自己来证明自己的。她们同样迷醉于爱情,同样沉溺于亲情,家庭带来的欢乐她们也是甘之如饴。除此之外,她们的心里,还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里除了自己,谁也轻易打不开。在那片风景独好的地方,她们从容地行走,踏遍荆棘,寻遍芳草,最终栖息在水泽芳美的地方。在繁重的世俗羁绊里,她们没有迷失自己——这已足够骄傲。
走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的人,心总是比旁人要更坚定沉静一些。
身处宾大的林徽因,亦是如此悄然地坚定地走着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流年里,她逐渐成长、成熟,宛如深海里的珍珠,光芒被开凿,整片珊瑚海都因此璀璨流转。
宾大的北面不远处,有一片黑人聚居区。休息日里,林徽因时常会和梁思成散步至此。这里和繁华的费城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面。高低不平七零八落的住房,墙面上是各种奇形怪状的涂鸦漫画,街道歪曲,满地垃圾。这里的黑人们很少能看到一位美丽的东方姑娘出现在这里。因此,当他们看到林徽因时,便吹着口哨,不无恶意地调笑。她不是听不懂,却并不在意,总是以笑容面对他们的种种行为。
对世间的善恶美丑,林徽因有着最大的包容心。当然,他们散步的地方并不止一处。附近也有集市,各式各样的东西琳琅满目,特别是美食,总令人垂涎。林徽因最钟爱一家小摊上的油炸燕麦包,梁思成则喜欢瑞士干奶酪和黎巴嫩香肠。对于老同学陈植那被中华美食养刁的胃来说,他则是什么都很不习惯,唯独史密斯开斯尚能入口。集市上的水果和蔬菜都十分新鲜,每次出来,林徽因总是会带一些回去,也算是改善伙食。
等到几个人都兴致高的时候,他们也会雇一辆马车,去附近的蒙哥马利等小城郊游。独特的风景和建筑,时常令林徽因一行人流连忘返。别有风光的美式乡村田园,是陈植最为喜欢的地方。而奇特的盖顶桥梁,则令那对小情人乐不思蜀。夕阳落下,留一片灿烂无际的晚霞,他们的影子徐徐延展,落入溪流,落入乡野,那一瞬间,仿佛有了永恒的余韵。
这三人都是极优秀的学生。实际上,当时能够出国留学的中国人,都是国内学生中的翘楚。然而,美国人却并不这样理解。他们称中国学生为“拳匪学生”,极尽嘲笑之能事。唯独对林徽因和陈植另眼相待。他们都是性格开朗活泼的人,陈植课余活动十分丰富,经常去大学俱乐部唱歌,说话又幽默风趣,深受欢迎。林徽因作为一名难得一见的东方女生,生了一张美丽脸孔,又能讲一口流畅的英语,跟她打交道,几乎是如沐春风,因此,林徽因在宾大的人际关系相当不错。
只是功课未免有点头疼。她的思维十分发散,想象力丰富得如天马行空,一张绘图在她手中,一个想法冒出来,修改,再修改,最后总是潦草得不成样子,差点儿赶不上交作业的最后限期。幸好有梁思成,每次这个林徽因眼中的“万能先生”总是及时出来拯救,阻止她层出不穷的奇妙想法,修出一张流畅的绘图。
梁思成也从不责怪林徽因,她灵感丰富,是成为一名好建筑师的基础配置,有时,他的灵感也会因她而激发。倒是她自己,每次都是如此收场,觉得有些内疚。可转眼间,她又会因为某个心血来潮的念头,拉着梁思成去博物馆参观。
宾大的博物馆,是典型的“低调且华丽”的博物馆。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其中的珍贵文物却琳琅,收藏了许多国家的瑰宝。林徽因徜徉在博物馆中时,竟然发现唐太宗的“飒露紫”和“拳毛?”两匹名马被收藏在此。那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创建唐王朝的各次征战中的坐骑,贞观十年,李世民下令画家阎立本绘制骏马图,分别雕刻在六块巨大的长方形石灰岩上,并在右上角刻上马的名字,注明该马是太宗在哪次战争中所乘用的,而且还刻有李世民的评语。后来,石雕存入昭陵,在帝国主义入侵我国后,其中两骏被盗至美国费城大学博物馆。在昭陵,林徽因还见过其他四骏,分别是“青骓”“什伐赤”“特勒骠”“白蹄乌”。看到国家的宝物隔着千万里的大洋出现在异国的土地上,她心里充满了悲伤,胸腔深处仿佛有什么在呐喊,不经意间眼睛里已水雾朦胧。
那本来,应该是跟着其他四匹名骏在昭陵,一同守候着逝去的帝王和华夏历史上空前繁荣的王朝。命运,却将它们俘获到遥远的他乡,流着炎黄之血的后人,在此相见,也在此感慨万千。
1926年,在美国生活了四年的林徽因接受了一个访问。她的一个叫毕林思的美国同学,要给家乡的《蒙塔纳报》写一篇访问记。她采访了林徽因。在气氛良好的厅室里,她凝望着窗外,小径上种满了绿色灌木丛,新生的嫩绿扑面而至,生机酝酿在春日的空气里,令人精神一振。和气的阳光飘洒进来,将她秀美的轮廓描摹成淡淡的剪影,她的声音也是淡淡的、令人愉悦的。
她说起往昔的事情,提及从前和父亲旅居欧洲时,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儿,却因为美丽如神话的欧洲建筑,萌生了成为一名建筑师的想法——这个想法对于中国的女孩儿来说非常奇异,她们可以成为教师、护士,一切需要温柔天性的职业,成为建筑师,却是连想都不太能够想象得到的。她还说起了英国女孩儿和美国女孩儿的区别,虽然都是金发碧眼的深轮廓美人,明显却是美国女孩儿比英国女孩儿要更开朗和平易近人,这大约是英式文化中,也曾倾向于培养“名门淑女”,所以相较而言,英国女孩儿在交际上更矜持谨慎。林徽因并不忌讳,也告诉对方,由于这一点,家中的几位姑姑们,在得知她要去美国留学时很是担忧,生怕她将美国女孩儿那种格外的开朗热乎给学回来。“开始我的姑姑阿姨们不肯让我到美国来。她们怕那些小野鸭子,也怕我受她们的影响,变成像她们一样。我得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她们很傻,但是后来当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的家庭。而在这里,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民主精神。”关于这一点,她有属于自己的看法,并不为世俗所左右。正当林徽因在宾大重新寻找到自我价值,并为之快乐时,国内却传来了一个令人伤心的噩耗——梁思成的母亲去世了。梁母的病并非一日两日了,早前她在国外动了手术,然而,这没能将她治愈。她的身体还在一日日憔悴下去,梁思顺拍来电报,要梁思成回去奔丧。梁启超却连来信三次,要长子专心学业,只叫梁思永回去。连母亲的最后一程都未能送上,梁思成伤心欲绝。母亲的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栩栩如生,却是昙花一现的泡影。这个打击,他实在是很难接受。
为了开解恋人,林徽因想了一个主意。她陪着梁思成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面朝着祖国的方向,为逝去的母亲祭奠。梁思成写了一篇祭文,在山坡上焚烧成灰,当作是对母亲最后的送别。林徽因亲手摘来鲜花,编成一个圣洁的花环,挂在树枝上,朝着家乡。风轻轻吹动,黄昏,淡薄的暮色四起,梁思成坐在小山坡上,无声地流泪。
他的痛苦,她亦感同身受,如果可以,她愿意一力承受。然而,在清冷的晚风里,她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驱散他的寂寞,好让他知道,这一路上,他终究不是孤身一人。天长地久,她会陪他,走到世界崩塌的那一天。
守候·岁月给你爱的回音
始终非常喜欢一个词——沉淀。其实深爱的,是积年累月后的生命沉淀。刘禹锡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未尝不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人生啊,只有经历生命中的种种悲欢离合,才能从苦痛欢愉里提取出笑看风月千千万的淡然。念当时鲜衣怒马,笑倚栏杆,看遍疏狂,少年意气衬着风花雪月,本身就如诗般美貌动人。又念当年纵横九州,风霜打头,仗剑江湖浑不怕,也曾风靡过南北。只是当岁月匆匆离去,也有许多东西随之而去,当然,也留下了许多。
告别往昔,留下的,仿佛便是一个容貌相似的新生。可积淀里,总有一些事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譬如恨,譬如爱。大洋彼岸的那个女子,徜徉在公平的时光中,从少女成长为越发温柔婉约的女人。她品尝着爱,也承受着生命中的狂风暴雨。
梁母逝世不久后,梁思成收到家书,信中说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不顾朋友的劝告,执意去奉军郭松龄部中做了幕僚,乱世天下难定,到底是不知前途,甚是有性命之忧。林徽因得知之后,心里便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了解自己的父亲,却不了解这世间的命运。她唯有密切关注着国内的消息,一听到“奉军”的字眼儿,心头便是一阵狂跳。
她深知,那并非什么好兆头。果然,未久,报纸上说郭松龄在滦州召集部将会议,倒戈起事,通电张作霖下野,并且遣兵出关。林徽因紧紧地抱住报纸,如茫茫海水中随海流漂浮的海藻,安定如最渺茫的奢望。很快,便有小道消息说,郭松龄在沈阳全军覆没,具体情况还没有正式发报。
她觉得眼前一黑,登时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梁启超在这时候写家书过来,梁思成犹自镇定,当着未婚妻的面不动声色,心底亦是忐忑不安。如果说报纸只是一份通牒,那么这份家书,仿佛是一个正式的噩耗。
信中这样说道: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
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姐姐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念。现在又要挂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安,这是第一层。徽因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看来瞒不过徽因。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她,但你可以将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她是知道的,林叔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做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
梁启超在国内动用了一切关系,来寻觅林长民的下落,不久他便找到一个从乱军中跑出来的人,证实了林长民确然已死于内战。万分悲痛之下,他提笔给长子写信,这封信辗转到了美国,已是多日之后。林徽因仿佛有所预知,非常沉默地打开信,一字一句地看过去,然而,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凸在半空中,总是不得看真切了。
“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表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因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她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徽因没有,她说:’没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
她很平静地看完信,定定地看着前方一会儿,仿佛神魂出窍一般。梁思成不敢惊动她,他最知道那种瞬间失去至亲的感受,然而,之于他来说,母亲的死是在很久之前就有所准备的。然而,徽因却几乎是在一瞬间失去了她的父亲。他轻轻地将她抱在怀中,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怀中的人一丝动静也无,才发现她已昏厥了过去。
在黑暗里,林徽因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梦见幼时福州的故居,一幢极老却古朴的宅院,里面有许多花草,她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总是备受宠爱,父亲时常引着她玩,又亲自指导她临摹古帖。记忆却忽然杂乱无章,一会儿是雾雨蒙蒙的伦敦,父亲淋湿了,湿漉漉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在北京的家里,院落里纷纷闪闪的紫藤花,她找了许久,却都找不到父亲,心里的惶恐铺天盖地,尖锐的疼痛蔓延开来,疼得她生生从梦中醒了过来。她醒来,看见守候在一旁的梁思成,忽然眼泪就往下落,她晓得,梦里,她的父亲不见了,梦外,这个浩瀚的尘世,也不再有她可亲可敬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