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勇耀的这本书,虽然写的是自己生活的不同侧面,但是从头到尾,“母亲”的影子闪烁其中,作为一种情感基调贯穿始终。甚至在描写快乐的时候,也能感到作者藏于心底的忧伤——那是因为母亲而对生活无法忘记的伤痛。而且,母亲的影响抑或说女性性别的天然基因,明显作用于勇耀的文字中。她的书写,是一个女儿,一个母亲的心灵记录,却缺乏作为一个现代女性个性自由与解放的精神释放。她是善良的,上进的,同时也是传统的,向内的。与母亲相比,她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无疑是丰富的,但是在精神层面上,她和母亲是相近的,一脉相承的。这首先表现在她对男性世界的疏离和隔膜上。这本书的开篇之作是《围巾》,写作者为父亲织了一条墨绿色的围巾,“这条围巾,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看,都有一种陌生一种距离一种惶惑一如你之对于父亲。”作者借围巾这样一个意向,将内心的矛盾展现出来:作为一个女儿,她本能地要亲近父亲,而作为母亲的替身,她用一个女人的目光去考量这个生命里最亲近的男人,却无法释怀。“围巾展开就是一座桥……那么,桥下就是一条泪水汇成的河,桥上影子似的笑声夹杂着世俗的荣光,桥下是奔涌翻腾哭泣呼喊的悲剧。悲剧没有尾声。”同样面对丈夫,她也有一种来自性别的隔膜,流露出女性的无助和孤独感。在《回娘家》这篇文章里,写作者和丈夫怄气回娘家,“你想把一切做好,可他总是嫌你做得不够好。他有工作,你也有工作,一样的工作,一样的工资。可是他要用时间来打牌,而你却要用时间来做家务。”这是两性间一个永恒的矛盾,也是女性永恒的困惑。所以,她想逃离,能逃到哪儿呢?只有回娘家,像母亲那样,从夫家回到自己的出生的地方。虽然母亲死了,但是在她的心里,娘家依然是一个可以得到庇护的地方。但是,最后她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继续庸常琐碎的生活。当她以一个母亲的视角记述孩子的故事的时候,不自觉地有一种对儿子的欣赏和期望,其实那是一种缘于对男性的崇拜。勇耀是一位幸福的母亲,有一双可爱的儿女,但是她写女儿的文字很少,大多是写儿子的,掩饰不住地对儿子表达出欣赏,寄托了无限期望,这在勇耀可能是无意识的,但是恰恰反映了她内心深处的缺失与渴望。
从勇耀书里师友们作的序和跋看出来,勇耀在读书时就是广有名气的才女,而且多年来一直笔耕不辍,执着地追求着自己的文学梦。在当今这样一个喧嚣浮躁的时代,能够坚守梦想,执着追求的人已经凤毛麟角了。我真诚地希望勇耀能够永远保持这种难得的精神追求,一如对她文字的感受,清水芙蓉,至真至纯。文学的形式是多样的,作品的价值也各有不同,厚重固然值得敬重,清淡同样也自成风景。但共同的一点是对人类的文明的思考和审视,是对真善美的弘扬和表达,这是文学永远的魅力,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精神核心。
我想,勇耀的作品传达了这样的精神。
海外
碧海蓝天
——评加拿大华裔女作家李彦的《海底》
何向阳
如果你只是想从这部书中找到20世纪出国潮中的中国人如何在奔赴另一个国度而艰辛创业安身立命的故事,如果你只是想从这部书中得到东西方文化或者文明与传统的交汇冲突融合而创造出的某种新的文明在个体身上如何打上印迹,如果你只是抱有某种好奇,想看一看这些从此岸到彼岸的人如何进行身心两重泅渡而完成自我人生的所谓“脱胎换骨”,如果,你还是一个女性,你更想看看你的姐妹如何在异国以双重的“他者”身份,几乎是将过往归零,从头做起,重新创生,那么,你会从这部书中得到你想看到的一切,但同时,你也会大大地低估了这部书的更深含义。
这是一部怎样的书?它想告诉我们的仅只是一些人的失败失意,一些人的成就成功吗?不,如果这样去解读它,真的是只看到海水浮上来的泡沫,而错过埋在深不可测的海底里的珊瑚。
故事恰恰也是从珊瑚开始的。母亲望着车窗外的暗褐色林子与连绵不绝的白色原野,问可以称得上是只身在外的女儿,“这加拿大,究竟有什么好?”对于女儿的犹疑与支吾,她又追问,“哪些东西好呢?”倒是女儿陷入了沉思。但是,这是一部探讨女儿置身的国度的优越性究竟在哪里的小说吗?全部文字要给出的答案,是“哪里好”的提问吗?或者,女儿是否有义务以她的环境与人物来向不解的母亲说明她本人留在这里的全部合理性?不,作者好像并不急于解说这一问题,或者是,她的小说并不致力于解答这类问题。小说只是以此作为设问,引出人物,而其本意却另有他图。对于小说向往致力的图景而言,这个“问”只是一个小问题。母亲是心高气傲的,而女儿已被异国他乡改造得有些面目全非了。所以两人对于“好”的认识的出发点也是那么落差,不甚一致。不一致的,还有许多点点滴滴,不仅存于认识层面,还有意识、情感、记忆,随着小说的慢慢叙述,我们看到有一个通往过去通道的门,经由作者之手徐徐打开,一些亮光照进来,一些阴霾,还有一些灰烬,这个门,原本应是一直敞开着的,这个通道,原本也应是一直通行着的,但是,母女两人之间的隔阂,却在岁月之中积郁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两人表面客气、礼貌、躲避以致麻木,内心却又是陌生、忍耐,重重疑窦。所以,如果你真的认真于母亲提出的“有什么好”的问题,并循着此线要一个全书的解答的话,那么,你将错失这部书给出的另一个更为精彩的答案。母亲之问,其实也不在要一个答案,而是长期以来,她与女儿的陌生造成的疑虑的反射,她爱着对方,但某时某刻,话一出口,关心与爱怜总是会变成挑衅和为难。
但是,这个问,确是引出了故事。小说写了那么多的海水中和海岸上的“生物”,如江鸥、红藻、银嫚、翠螺、青蛤、蓝鲸、老蟹、毛蚶、水獭、海星、企鹅、大白鲨、水母、黑颧、河马、金枪鱼,林林总总,主要人物不下15个,他(她)们在异域奋斗挣扎,从最底层的海水里完成着某种生存的“进化”,单是这一故事,就足以让人惊心动魄,因为这里面存放着人所面临的一切苦难悲欢,活跃着人的人格的二次方程的解构结构,人生的考验,人性的蜕变,虽是在最生计的层面展开,却在最心理的层面完成,这其中的变化变迁与变异,何止是15个人物能够说明。小说迎难而上,它勇敢地将这些人物撒向海底,看他们在求生存的空间中如何学会游泳,学会泅渡,学会求生。是的,这是多么壮阔的图景,其丰富程度与壮观效果绝不亚于雅克·贝汉与雅克·克鲁佐德的纪录片《海洋》,《海洋》第一句话,是小男孩问父亲:“海洋是什么?”父亲的回答是,“海洋是一片蓝色,但在这片蓝色之下,存在的生命才是关键。”
李彦小说对于“存在的生命”的书写,可谓用墨深厚,她不做生硬的道德判断,而力图白描地书写他们的喜怒哀乐,世态的炎凉、人性的优劣、文化的冲突、宗教的浸润,都得以素描式地呈现出来,这是纪录,作者仿佛时时提醒着自己,所以在缺点缺陷都明显的人物身上,如银嫚、翠螺、老蟹、水獭,甚至龙牧师那里,我们看到的仍是善意的提醒与智性的幽默多于讥讽与批判,从某种程度上,这种看,一方面是作者的“看”,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江鸥在“看”?!身在其中,知晓那自然的强大力量,知道那壮美与辽阔下面时时进行着的生命的冒险,知道生存本身的动人与残忍并存,知道幽暗的大海深处有对手也有同伴,所以那叙述中才会有不同于不屑也不同于妥协的原谅与宽容吧。作为“海洋生物”的同类,这个视点,是我们不得不关注的描述“存在的生命”的关键。不同于贝汉与克鲁佐德的纪录片《海洋》的结局,“灭绝了。灭绝了。也灭绝了。”博物馆里的老人把一些海洋生物的标本介绍给小朋友时的感叹及感叹后的提问:一共有多少物种灭绝了呢?现在又有多少处在濒危灭绝的危险之中?灭绝还会不断继续下去吗?李彦的小说致力于写这些“海洋生物”的活力部分,他(她)们经受住了生存的最为严峻的考验,而在异域勇猛而坚韧地存活了下来。这一种壮阔的图景,在李彦书写之中,充满了俯瞰的冷峻,同时,也满含着昂扬的激情。但是,这是不是就是海底呢?我以为,不是。
故事当中,总有一个命运的复调。就是说,有一个视点,从诸多“海洋生物”各色不同的性格中,一直在拉回去,往昔的点滴呈现通过珊瑚得以完成。珊瑚的到来或者存在,说明了人不只活在当下,活在生存里,同时,人还活在往昔,活在记忆中,因为是记忆,所以它片段出现,因为是往昔,所以它不离不弃,珊瑚与江鸥这一对母女,活在两个时代两种境遇两种文化中的女性,她们的由爱到恨,由恨到容忍,到最终的谅解,和爱,在全书中纠缠始终,一个是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而不认命将唯一的希望寄托给女儿,想让她有出息,却恨铁不成钢,母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讲,我们水火不容!“我的一生都是被你毁掉的!你是我最大的敌人!是我一切灾难的源泉!我恨你!”万箭穿心的女儿却一直在克制,她已习惯了忍气吞声,赔礼道歉,而在内心却一直在反抗,什么时候可以不再低头认罪,不再乞求宽恕。记忆的碎片一点点地被数次的争吵连缀起来,儿时、童年、少女、青年,时光一点点地回倒,其中有委屈的泪水,有赌气的出走,也有母亲的“山度士”手表,有母亲亲手送来的装有五香烧鸡的饭盒——就这样,宁静与狂躁交替着,女儿是受过伤害的母亲的天生的倾听者,但是岁月流转,当女儿已成母亲之时,她明白了母亲仍有自己不了解的一面,白天的母亲,是坚定勇敢的,而睡梦中的母亲,却悲伤恐惧,她们同居一室,却远隔千山,她们近在咫尺,却中有大海隔断,是呵,世上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两人血脉相连,却从未有肌肤之亲,更可怕的是,她们总是阴差阳错,不能走入对方的内心。犹如母亲不理解女儿的所牵所系,女儿也不了解母亲的爱情婚姻。这真的是江鸥与珊瑚的落差,它们一个在海面上掠过,一个在海底下藏身,海底的珊瑚以万年的决心化虫为石,像古罗马人讲的具有防止灾祸、给人智慧、止血驱热的海底化石,它当然有过生命,有过呼吸,但它渐渐坚硬、顽固,它渐渐地形成自我的形状与躯体,它不想再变,它向往与自己一样的永恒的东西,比如爱情。全书写得最为出色的是母亲的爱情,母亲到加拿大来,不是为女儿,也不是为外孙,不是,她也不是为了追索那个“加拿大有什么好”的答案,她的目的非常简单,她为爱情而来。50年前的爱情之约,使这个年过花甲将近古稀的老人,想改变自己现有的形态,如果可能,她会从珊瑚复活,焕发出新的生机。那本书,那帧照片,那个人,都会是一剂解药,将她从冰冷的水底解救出来。但橘林晚霞,牛车茅舍,已随风逝,现实是高堂明镜,青丝成雪,世事从来巧合,世事总是难料,珊瑚的一生的等待与寻找换来的是被遗忘的真实,这时的母亲,必须承受被人误解、冤枉、抛弃中度过的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背叛,而使她深为不解的是如此做的人都竟是她深爱过、尊敬过、在意过、相信过的人。只在这时,母亲才对女儿敞开心扉,母女两人的心才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如此,那母爱的严厉与女儿的反叛均有了生活本来的答案,如是,一直在用独有的方式培养女儿的母亲,才会将靠痛苦换来的人生真谛无保留地告诉亲人,“你必须学会依靠自己。”“人活在世上,最终能依赖的,仍然是自己。只有你自己,才不会把你背叛。”在母亲离去的机场,她们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眼泪流在了一起,这是母女两人的第一次相拥,母亲虽然惊慌、抖颤,女儿虽然笨拙、局促,但母女最终心心相印。这是一个和解的故事吗,或者一个沟通的故事,一个告别和相爱的故事。故事的最终,珊瑚没有得到她深爱的牧师,但她却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复活的路线,正如,珊瑚,红色的它,在印度和中国西藏的佛教徒视其是如来佛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