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融汇的温暖与浪漫的叙事风格
王琳(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您小说里的写香港文化的一种融合,让我很感动。比如英国的、欧洲的。我感觉,英国文化的遗留,又因为商业性比较强,有生意人的精明,他们在做日常生活、休闲时候会很精致。反观台湾文学的时候,经过日本殖民的一段历史,会有日本的那种雅的文化,又有一种台湾本土比较朴实的文化在里面有融合。您对不同城市的女性性格有怎样的看法?另外,我想请您谈谈您的写作状态。
黄虹坚:我觉得不管是什么文化背景成长的女性,某些想法是可以相通的。我们想象西方女性非常开放,在性、婚姻、家庭方面离经叛道,特立独行。其实很多西方女性都是很好的母亲,很好的妻子,或者是很好的职业女性,女性成长当中有些追求是共通的。我觉得不同文化背景成长的女性一定会有相异的特点,如对公民社会一些论点的认定,发达的、发展中的、较落后的国家或地区,彼此就会有较大的差异。在思想表达方面,西方女性和男性一般锐利、清晰和丰满,所以才会产生像《第二性》这样的著作。我接触过台湾的女性,我第一次去台湾是为《湖草萋萋》领奖。感觉到她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比内地,比香港全面。文化革命摧毁了我们作为知识女性的很多特质。我近来越来越觉得知性、宽容、淡定、优雅应该是知识女性的一种姿态。
至于我的写作状态,还是鲁迅那句话,写不出来时不要硬写。真是有写不出来的时候。我有一个特点,坐在电脑前面,跟文字一建立起沟通,下面就顺了。我有一个毛病,写作时没有提纲,怕限制了思路和灵感,于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作家对人物的命运不是事先都想透的,随着故事和情绪的走向,最后可以改变初衷,写出人物真实的结局。
艾尤:作者的创作和评论者的想象,某些方面是有距离的,但某些地方又是很贴近的。在您的作品中,我不仅看到了您游历的经历,您去了意大利的威尼斯,这都是我读您的作品后发现的。我还看到了您的阅读经验,包括您对经典文学作品的阅读和理解,这些在您的创作中都有体现。
黄虹坚:我的人物最后是给人温暖的,这是我对文学的理解,或者不自觉就走到那一步了,我不忍心把人写得非常丑恶。这可能也是我在人物塑造上的一个局限。我把《和谁在阳台看日落》带给在巴黎生活的一个师姐,她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读,读着读着就放不下了,读到最后竟哭了一场。你们看我的阅读经验,受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影响非常深,我读那些淡淡哀愁的东西是非常动情的。有的读者说读完我的书一下子说不出感想,心里有说不出来的东西在缠绕。我说对了,我要的就是这个:潜移默化。
《和谁在阳台看日落》里为什么会写老一代的故事呢?香港这个社会真是有些健忘,香港在抗日年代是出了一批英雄儿女的。一些名校教师,什么崇德的、皇仁的,就是因为日本人侵略,他们感觉到民族受辱,抛下了原来优越的生活,投身抗日。现在香港很少人提到这批人。这批人投入了抗战之后,命运很自然就跟共产党联系在一起了。但是在不正常的政治年代,他们也永远受到排斥。所以我就设计了这样一些人物,想到他们就是一股暖流。这些人国难当头义无反顾,勇敢投身到民族救亡的洪流里。我的小说应该为他们记上一笔。
艾尤:在您的作品中,我觉得您最喜欢卢卓铿先生,这是一个正面男性形象,他在革命面前不同于文先生,是叛徒。他是一个香港人,但您却把他放到大陆生活,你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有什么独特用意吗?
黄虹坚:内地有一批来自香港的知识分子,我自己的表舅就是这样的,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现在跟我说话时还不时来一两句英文。我爸爸也是这样。我小说里面有些英文歌,都是受爸爸妈妈影响学唱的。我爸爸在吉隆坡的中学读书时,他非常爱国的老师把他和几个孩子带到上海读书。如果不是日本人侵华,他会是一个很好的中学校长或者大学教授。但时代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像他那样的爱国侨生,投入抗日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读大二的时候,他的领导对他说,组织上需要你到广东中山开展抗日工作,他立马就抛下学业去了中山。这是那一代人的行为方式,他们那一代人的选择是忘我的。后来上面又把他派到另一个地方做地下工作,我爸爸妈妈当时已经定了情,分开彼此不知生死,只是不时有人跟我妈妈说小黄很好,不用挂念。五六年就这么分开,苦苦相守。
我妈妈出身澳门豪门,大三巴后面曾有一幢她家族的豪宅。后来她爷爷破落了,但她过的基本上还是小姐的生活,读的是圣罗撒名校。就这么一个大小姐,后来敢跟日本鬼子在战场上开火,在激战中侥幸活了下来。现在她腿上还有取不出来的日本人的子弹片。《和谁在阳台看日落》里的卢卓铿形象,那是我潜意识里在用小说人物向那一批知识分子的致敬。
王红旗:这部小说从叙述方式来讲,还是与中国传统叙事方式为主的,并没有更多借鉴西方小说的结构或叙事技巧,小说在铺叙、直叙、倒叙中推进情节发展,并在与精彩细节的遥相呼应、侧面的环境描写中呈现人物的真实。而且黄老师说还借鉴了一些电影特写的表现手法。但是这种传统叙事方式与黄老师至深的悲悯,至深的仁爱之心的温暖语调,是非常恰当的结合。
比如写小红楼,小红楼窗玻璃的梅兰竹菊的图案,等等,历经六七十年风雨,仍“坚挺着美人迟暮的傲骨和贵格”的小红楼,玻璃窗上是中国人崇仰的四君子花式蓝底镂空的“梅兰菊竹”,前面小花园里“高大状旺的白兰花树”,有着轻盈妙婉的嫩枝和二楼的“阳台齐头”,盛开的“娇小的白兰花”在宽大的叶片隙间,探头探脑,芳香吐翠,仿佛用勃勃生机来拥抱这个世界。尤其是那块树下朝西刻着奶奶(叔婆)父母名字的、魂守家园的“麻石碑”,默默讲述着小红楼的主人,一家华人走向美国、走向世界的历史。这一切在多元文化杂陈、洋楼林立的香港都市显示出别样的中国文化精神魅力。而这些象征华族品格的符码,是奶奶(叔婆)纯洁、包容、温暖、坚韧、母亲般的关爱的灵魂根基。
欧阳月姣:(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我对女性比较关注,关注的问题是姐妹情谊在中国的语境中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有一个很有特点的演变,现在很多女作家很爱写以女性为支点的家族史,包括《天香》这样的小说,这跟中国的文化有特别的联系。黄老师这本小说,也是可以看作没有血缘的女性家族史,对于情感的描述还是挺传统的,相对很激进的作品来说显得很舒服很温润。这本小说里面关于细节的描写也蛮好的,我们这一代人很大程度上受港台文化的滋养尤其是流行文化,很多东西为我们来说不是陌生的,包括消费、品牌这样一些东西都是我们所熟悉的,进入起来还是比较容易。
黄虹坚:我这种叙事方法是故意为之的,把一个完整的故事打碎了,各条线各自发展,一定时候又重迭交叉。这个叙事方法像电影的表现手法,在香港一些评论看来是比较可取的,这得益于我接受过电影教育,对蒙太奇有一些了解。电影从这个镜头跳到那个镜头,很多人和故事的表现都不是单线一气呵成的,有很多条轨道,它们会平行前行,又会交叉纠结,然后又会分开,到最后走向终极。
王红旗:悬念也是对读者想象空间的拓展。我想说你写作中的“先验性”问题,成就了你,也限制了你。作品里更多“规定性”的叙述,可能会使你的叙事非常流畅,但是,缺少人物灵魂交锋性的对话。比如,陆盈秋与凌浩波如此尖锐的价值观、爱情观冲突。
艾尤:凌浩波这个人就很复杂,但对于他的复杂性的表现,更多的是通过您的叙述来呈现,关于他内心的独白,以及他与其他人物的对话却不是很多。若加强人物的对话,他与陆盈秋应该会有很强烈的交锋,这样更能凸显人物本身的性格特点。
计璧瑞:黄老师到后面写得急,黄老师想有更大的企图心,后面就是写的还可以再缓,当然这样篇幅会更长,黄老师特别急切想把很多东西交代出来,这样其实最后就只有叙述这样一个最简短的办法,我觉得后面有点急了。
郭凯旋(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香港这座城市很复杂,香港的文学状况也很复杂。就香港的文学环境而言,能够坚持写作的作家肯定缘于对文学发自内心的热爱,比如说陈慧创作《拾香记》,还有董启章辞去大学教授的职位只为写《自然三部曲》。听您说把写作当作一种生存方式,我想问的是您在大陆生活了四十多年后再融入到香港社会,在这个转变过程当中您所面对的最艰难的问题是什么?
黄虹坚:在香港最艰难的,是你必须要解决生存的问题。我在内地生存得很好。我在电影制片厂上班,不用天天去,一个月开一次会拿一次薪水。到香港还要朝九晚五上班去养家活口。我刚到香港需要租房子,租了房子才把我女儿接去香港一块儿生活。我女儿嫌洗手间脏,不肯进去洗澡。她每次洗澡,我都得先把洗澡间彻底打扫一遍,生活当时非常艰苦。但我们这种人习惯吃苦,不苦反倒觉得生活不正常了,所以那些苦在找们看来只是小菜一碟。我买了房子之后,就等于精神上也有一个自己的家了。所以我非常理解年轻人对房子的渴求。
我到香港之后,上天也给了我一个比较好的身体。那时我打两份工,白天在出版社上班,下了班我到报社上班,报社下班是晚上两点,回到家都3点了,洗洗就赶快睡觉,第二天赶去上早9点出版社的班。这过分的坚强就带来了我们的小粗鲁和男人气。我在小说里很强调金钱的重要性,这是在香港非常切身的一个体会,也是我一个很大的转变。
江楠生(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黄虹坚是一位具有文学创作天分和极其勤奋的作家。只有具备了这两大要素的作家才能写出好作品。黄虹坚一生所获得的众多文学奖就是最好的证明。黄虹坚具有讲故事的能力,在这部小说中,她能够把丰富多采的素材糅在一起,讲出一个个优美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是随着香港社会的发展铺展开来。因此她笔下的人物不仅表现了对爱情的纠结,而且也向读者展示他们在香港为生存而奋斗的历程。这部小说既让读者领略香港的风土人情,也让读者看到了一幅幅香港市民,尤其是新老移民的生活画面。
故事讲得好有两个要素,一个是能讲,另一个是会讲,她能讲也会讲。为什么呢?要会讲就要有深厚的语言功底。黄虹坚文笔流畅,文字清新、优雅、脱俗,并融进了西方语言的风格。她的描述浪漫而不轻浮,表现准确而不呆板。读她的作品十分舒畅。她这种融汇中西的文字表现方式独具风采。当前港台文学作品百花齐放,她的作品在百花园中是独树一枝的。梅花香自苦寒来,她的良好文学素养,她对素材的广泛收集和科学梳理,是她几十年坚持不懈劳作的结果。她既要挣钱养家,又要在工作之余从经典作品中吸取营养,提高自身的文学水平,还要坚持观察、思考、分析和积累所见所闻和所感。这种勤奋好学,视文学创作为生命延续的追求难能可贵。
黄虹坚生在香港,长在内地,受过良好的教育,亲历了“**********”,而后又回到香港生活。两地的生活经历,为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希望她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继续耕耘,多出好作品。
计璧瑞:我们的讨论非常热烈,获益良多,但还意犹未尽。以后有机会大家再相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