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谈谈写女性命运和女性形象。我想是出于我对女性命运的关注、了解,对女性生活的观察,累积了相当的素材。我的文学作品,主要人物形象都是女性。在我眼里,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个可讲述的故事,女性就更是如此了。我年轻时读过一本苏联小说《一本打开的书》,我真的有这个想法: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问题是你怎样通过文学创作的规律,把每个人的命运变成一本书。写作面对的就是这样的问题:我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要想办法用自己的方式把每个女性的故事说得引人入胜,有文学的色彩,这是我作为作家的一个使命。
我的长篇小说《和谁在阳台看日落》,写到三个不同年代的香港女性的爱情命运。未下笔前我就想过这部长篇应该着力于三点:香港的、文学的、女性的。小说扉页有个题解,“谁”“阳台”“日落”在我的解释中都是有喻义的,或说是有象征意义的,它们分别代表着心爱的人、富裕的生活和浪漫的情怀。我认为这是许多香港女性对生活和人生的真实向往。小说中的老、中、青三名女性应该都是我在香港生活里接触过的、听到过的甚至是我认识的一些朋友的形象,当然我不能把她们照搬进书中。小说人物当然是经过艺术加工,也经过了很多艺术构思的。比如我这里头写到一个“小白脸”凌浩波,大概就出自某香港名媛的风流故事。凌浩波这个人物我是比较着力塑造的,他是某种女性的附属品,是一种消遣品。在一番挣扎后,他甘于被富婆包养,甘于吃软饭,他的思想和行为脉络是清晰可信的,他令人不耻,但又令人悲悯。我个人认为这个形象还是写得成功的。
就女性命运而言,女性可能比男性更艰难,更曲折。因为女性身为一个多重的角色,既是女性,或者是一个母亲,或者是职业女性,你同时又是人家的女儿,是人家的妻子,多种角色集于一身,这给女性造成很多困惑和纠结。正因为这样,我觉得女性作为一个文学形象,她是比较丰满的。小说里写到一个叫钟碧惠的女人,我对她寄予了同情。香港读者记住了这个人物。她就是一个新移民,但是她是通过偷渡去的。偷渡客是香港市民阶层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写的偷渡章节还是给香港人很震撼的印象。那些原始材料来自生活。有几年我曾以县干部的身份下过几年乡,认识了很多知青。知青生活很苦,精神上更苦闷。当时想进入香港地区的人都有偷渡的想法,珠江边全是练游泳的人。有的人是把吹胀了的塑料袋系成一圈,套在腰上游过去的。小说里的钟碧惠是抱着汽油桶漂过去的。这个细节来自于我读过的一篇文章,那里说陈独秀的女儿就是抱着汽油桶偷渡到香港,然后移民到美国的。一个女性要战胜命运,要克服胆怯,要鼓起勇气,为了生的权利接受各种磨难凌辱去偷渡,真是女性生命的一个强音。
女性命运和女性形象不但是我现在,也是我今后要书写的主题。香港女性,特别是从内地移民来港的女性更该是我小说的主角。我还有不少未深挖或说是封存的写作素材,譬如“****”。我仍会以一种文化“夹缝人”的视点切入写作,作品里的人物、故事必会在香港和内地两地游走,这是我写作的宿命。
以女性个体生命体验书写传统与现代的博弈
计璧瑞:谢谢黄老师给我们讲了写作的缘起、动机还有写作要表达的意愿,因此会更深入地了解黄老师的作品,下面请各位老师来发表自己的高见。
艾尤(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和谁一起在阳台看日落》这部作品里,首先看到了黄老师关于香港意识的独特书写。小说人物关系的设置可以画出一个能体现作者香港意识的人物关系构造图。贯穿整篇小说的主要人物是祖孙三代女性:叔婆梁巧琳、养母钟碧惠(原名钟志红)、女儿陆盈秋。其中,叔婆梁巧琳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养母钟碧惠是从内地迁移到香港去的。女儿陆盈秋的父亲陆天奇是一个长期在内地四处游荡的香港画家,母亲朱诗菲则是一个生活在海外的清代格格的后裔,她生下盈秋之后就不辞而别,而陆天奇在妻子朱诗菲走后,也抛下女儿长年在外游玩作画。当年,是叔婆梁巧琳做主接纳了从内地偷渡过来的钟碧惠,钟碧惠后来成了陆盈秋的养母,一手带大了陆盈秋。黄老师试图通过这些人物错综复杂的关系,来言说自己的香港意识,以及香港人对于母国/殖民地的情感纠葛与矛盾态度。
另外,这部作品还谈到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对接的问题。这部作品非常难得的是,它淡化了商业都市社会的功力性描写,深化了真诚人情、美好人性的书写,这与其他书写香港都市的文学作品不同。在现代社会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人的内心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如何出人头地和获得最大的经济效益,使得人们的价值观开始转变,也导致了生命个体对人性与人情的淡漠。而黄老师却在如此高度都市化的香港,写出了这么纯美的人情、人性,很是让人感动。作品有几个地方都特别感人:如叔婆梁巧琳与卢卓铿的纯美爱情、年幼的盈秋为落难的碧惠拭擦眼泪的温暖、养母碧惠对养女盈秋的无私奉献,印度尼西亚女佣把雇主当母亲伺候等等……虽然,小说中的人物之间也有矛盾和冲突,但最后却是可以化解的,像苏依丽与陆盈秋的爱情之争。现代社会中人情越来越淡漠,这种对于人情人性的温暖书写非常有必要,这种情义的现代价值书写体现了黄老师的价值立场,这种价值立场我非常欣赏。
王红旗:我认为,文本的特别之处在于,“以温暖书写悲凉,以坚韧书写苦难”。是以一个文化“夹缝人”的双重视野,通过描述香港三代非血缘母女迥然不同的爱与命运,来构筑一部香港近现代半个多世纪社会文化变迁史。
因此,它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更蕴含着对内地与香港,传统与现代,本土与母土,移民与身份认同等等一系列关系问题的深刻思考、质疑与批判。反思当下香港被欧美风浸染的现代社会屏蔽了的人们的心灵困惑,情感孤独与精神焦虑。从个体生命情感经验的更深层面,对人的世界,尤其是对女性心灵世界做出了自己“温暖”的诠释。她表现女性爱与命运为主调的叙事,人物生活不同时代的历史细节描述,连缀成很多文化意向,构成香港社会历史的多重隐喻。
尤其是以香港“三代非血缘母女”为中心的家族史构筑,具有其独具匠心的象征意义。香港作为20世纪初的小渔村发展成为如今的国际大都市,多元文化杂陈,多色人种共存的人文生态,生成了冲突与融合、裂变与挣扎的精神气象。身居漂浮小岛的香港人失根的漂流心态,同时生成了寻根的灵魂渴望。黄虹坚生在香港,长在内地。受到非常良好的家庭教育,而且又受到了北京大学的正统的、经典的高等教育。因此她思考的面向会与香港本土小说家有不同。她怀着对母土的敬畏与本土的深情,把香港特有的人居生态比喻成“三代非血缘母女”组成的一个“家”,来演绎香港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阐释女性无论是在生存世界还是情感世界坚守本我主体的至关重要,隐喻在全球化语境下的现代化进程中坚守本我文化的重要性。文本中多种异质文化由外至内的撞击,生成了“择善而从”的人文大气象。这就是一位文化“夹缝人”独到的创作视野与智慧。
艾尤:这部作品还有一个优点,虽然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也很深入地探讨了女性问题,具有很强的女性意识,但这种女性意识不是通过强烈的性别对抗来凸显的,写得很温婉,很有人情味。虽然这部作品也探讨女性的自我实现问题,但却是通过人性书写来完成的,这使得作品的内涵更为丰富,对问题的思考也更有深度。所以,我并没有把这部小说完全当作女性小说来读。
在此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黄老师,《和谁一起在阳台看日落》中“玉”具有什么独特内涵吗?因为,小说的女主人公钟碧惠(也叫钟志红)及其经历,让我想到聂华苓《桑青与桃红》中的桑青(也叫桃红)这个形象,而且这两部小说都有“玉”这个意象,但同样是祖传的“玉”,我觉得对于两部作品中的两个女性的意义却是不一样的,因为她们得到“玉”的方式不一样,失去“玉”后的状态也不一样。
黄虹坚:碧惠对母亲是非常依恋的,那几块玉就是她和母亲的全部联系。玉没有了,她和母亲所有感情血脉的关联、牵挂也都消失了,这些关联牵挂是她历尽感情挫伤后,找到的最后的精神依托。玉被马克偷走之后,碧惠的精神支柱一刹那间就崩溃了。我未必像艾老师想得那么深,“玉”在我的小说里就是一个表现人物、推动情节的小道具小细节。这也是来自于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有人跟我说过他们家的玉是怎么来的,跟我小说写的一样,当时听了没有反应,到写小说时却自然用上了。聂华岺的小说我没有读过,但经艾老师分析,两名女作家对玉的理解还真有点不一样。
艾尤:请问在您这部小说里的“玉”是不是代表了一种中国文化传统,您希望中国文化在香港这个地方能够很好地传承下去。因为碧惠的两块玉,一块为其养女盈秋读书给卖了,另一块被马克偷走了。在玉被偷走了,碧惠就疯癫了,这是不是代表“玉”作为某种文化承载,是碧惠内心的精神支撑。碧惠对待“玉”的态度也体现了您对待中国文化传统的态度,也是您香港意识的一种体现。虽然您出生在香港,但您是在大陆长大和上学的,这使得您的香港意识与土生土长的香港作家不太一样,相对而言,您对大陆和中国文化的依恋感更强烈一些。
黄虹坚:应该是这样的,你分析得很有道理。
王红旗:这部小说的男性塑造,都是由三代女性形象牵引出来的。有的守住了自己人性的善,有的在被物化中迷失,有的被物化成塞满物质的“空心人”。小说里的母女三代,她们不存在任何的关系,但是命运让她们相遇在陆家的小红楼里组成了一个“家”,在超越血缘的亲情温暖与冷漠,爱情与伤痛的自我生命体验中体验不同人生,寻找自我灵魂的情归何处。其实,人生在于体验,人的生命质量也在于体验,有体验才有反思,有反思才会成长。三代人灵魂自省的挣扎浮沉,表现出人类的内在灵魂的确存在着追求崇高、善良人性的坚韧的意志和本我的生命力。
奶奶(叔婆)是中国传统爱情观念的“坚守者”。她能够在现代与传统之间绝不放弃自我,择善而从,是很不易的。她灵魂能够不放弃自我坚贞的爱情,提出了对这样的传统信念如何认识。母亲钟碧惠是生活、情感的“迷惘者”。她偷渡成为香港都市人的时候的人性裂变是非常值得深思的。她跟顾先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互的身体取暖,用性去填补或者发泄压抑和寂寞;她跟汤东尼,更是绝对的功利主义,跟摄影师马克的同居,是她有了一定经济基础的时候,对香港的富婆和阔小姐包养“姑爷仔”时尚的效仿。一个迷惘者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的,所以黄老师就把她给写“疯”了。
陆盈秋是一位当代年轻女性的“迷失者”,犹如暂时地迷失了前进的方向。“迷失”是可以找到回家的路的。因为,她的敏锐、自信,和她善于自省的意识,坦然接受前面两次恋爱失败的事实,尤其是对奶奶(叔婆)坚守爱情温暖的一生有所感悟,她希望能够找到真爱,永不放弃对真爱的寻找。所以,母女三代的情感理念和行为方式,本身就形成了一种传统和现代不同爱情观念的较量。从内在自我的层面讲,她们的爱虽然没有终极答案,但是命运却是自己灵魂播种的因果。这是小说里非常了不起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