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还苏感觉这位名叫弗雷德·舒尔茨的德国人身上似乎有着不小的能量，在面对日军军官的时候不但不卑不亢，反而隐隐拿捏着几分上位者的姿态，虽然日语并不好，但是和军官交流的时候手里却抓着主动权。
想来他口中“无关紧要的生意”并非真的无关紧要，极有可能是关系到军工或者药品方面的命脉产业，背后更有可能是德国或者欧洲某个大公司大势力作支撑。
在舒尔茨的敦促下，陆还苏拿到了全额赔偿，再加上一部分精神损失赔礼，身上的现金比下午出门的时候还多出了一百块钱，同时得到了之前那位少佐的弯腰道歉。
心情复杂地把得到的赔偿揣进口袋，陆还苏看了一眼舒尔茨，怎么想也想不到这样的人口中“对自己好的事”是什么事，还需要单独吃晚餐来谈？
跟在舒尔茨身后，陆还苏绕到了大院后面，看到了他的座驾，是一辆虽然比不过伊文家的汽车但也绝对算好车的小轿车，专职司机见他们过来还下车帮他们开门。
车子七拐八拐开进了法租界，最终停在了一个足足有五层楼高的西式酒店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门上一排闪亮的霓虹灯拼成的酒店名，那里只有一个单词“海顿”。
“舒尔茨先生！您很久没有光临这里了，今天还是坐以前的老位置吗？”
“今天请一位客人吃饭，当然要老位置！”
“好的，您请这边来。”门童领着二人进了大厅，然后就踏上了去二楼的楼梯，经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后，停在了一个单间前，示意二人可以进去了。
“陆医生进来吧，这是我惯用的房间，里面还存了两瓶上好的德国产的酒，一会儿可以一起喝上一杯。”
陆还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客气的拒绝：“舒尔茨先生，作为一名医生，我并不喜欢酒精的味道，而且，我还未成年，饮酒对身体不太好。”
“未成年？！”舒尔茨瞪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一见面我就觉得陆医生年龄不大，但却从未想过会如此年轻，居然还是一名正式的医生！前途无可限量啊！”
“多谢夸奖。”
二人在长桌边相继落座，很快就有侍者过来询问是否点餐，陆还苏拿过菜单一看，发现居然都是正宗的德国菜，便随意点了两样以前经常吃的，等着听舒尔茨所说的好事。
“我记得上午陆医生曾说过自己毕业于柏林大学？”
“来中国之前，我就读于柏林大学医学专业。”陆还苏避开了“毕业”这个词，选择了一种比较模糊的方式进行叙述。
“柏林大学啊……”舒尔茨露出了一种怀念的神色，“十二年前我也是那里毕业的，不过不是医学专业，现在想想，还是大学里的氛围好，但不经历社会的锻炼，人怎么能够成长呢？”
陆还苏点头：“是这样的。”
“不过，既然出身名门高校，在德国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应该很容易，为何陆医生会选择来中国呢？”
陆还苏看了一眼舒尔茨，突然很想试探一下这位德国人的种族观，于是故意提到了阿伦特一家：“我的犹太人资助人突然舍弃了德国的资产前往美国，在德国我也没有亲人，所以才打算来父母的祖国看看。”
“犹太人？”舒尔茨眯了眯眼睛，“他们是突然离开的吗？”
“从做决定到启程总共花了三天时间，部分资产没来得及处理，留给了我。”
“哼！”舒尔茨的声音突然冷了下去，眼里尽是不屑和仇恨，“元首好不容易让大家都有了工作，生活条件逐渐变好，这些犹太人从来只顾自己！他们跑了，他们雇佣的工人怎么办？失业就是这么产生的！”
陆还苏愣了一下，刚要解释阿伦特一家并未造成大规模失业，但又想起确实有一些工人因此失去了工作，解释的话便无从说起了，只能保持沉默。
也正是这一愣，他突然想起柏恩德的父亲曾经在柏林西郊一家很大的工厂里做主管，母亲也是那家工厂的工人，而那家工厂的老板，似乎正是犹太人？
难道说柏恩德的反犹太主义情绪就来源于此？
想到这里，陆还苏不禁有些恍惚，然后就听到舒尔茨说：“……犹太人是上帝造人的失败品，注定要从这个世界消亡，元首已经开始了对他们的制裁，说不定等我回到德国之后就能看到属于犹太人的末日。”
眼前的舒尔茨和远在德国的柏恩德的脸相互重合，陆还苏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无力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德国人会把一切负面情绪都宣泄在一个种族的人身上。
他们丢下了工厂造成失业不假，然而迫使他们丢下工厂的是谁？
他们占有了社会上许多优秀资源，可这明明是靠他们的双手创造的生活。
他从八岁跟着阿伦特先生在一起生活，跟了近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但是面对着舒尔茨，他却说不出话来。
他又能说什么呢？
陆还苏沉默，舒尔茨气愤未平，一时间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了一般让人难以呼吸。
恰好在此时，侍者敲门端上了餐前开胃菜，让两人都得以借机整理心情。
“陆医生才从德国来上海不久，味蕾上属于柏林的味道应该还未消失，尝尝看这家店的主厨做得如何，我个人认为整个上海没有比这家酒店做得更好的德国菜了！”
看着舒尔茨脸上重新挂上笑容，陆还苏心里松了口气，拿起刀叉开始用餐，然后惊叹的赞扬了主厨的手艺。
确实是柏林的味道。
不过他却从里面尝到了一种苦涩，大概是心理作用吧。
“对了，舒尔茨先生刚才说‘等我回到德国’，难道说您最近准备回德国了吗？”
刚拿起叉子吃了一口的舒尔茨听到这个问题立刻放下了餐具，认真的说：“本来我的工作是在中国做销售主管，不过最近柏林那边传来了消息，欧洲那边商品的需求量增大，人手不足，所以我需要回德国去优先保证本国的供应，虽然船票还没有买，不过离开上海应该就是下周的事。”
舒尔茨经营的生意明显与军工有关，既然欧洲那边需求增大，就证明那边战争形势愈演愈烈，说不定再过一段时间，自己在中国都能听到相关消息。
作为一名医生，陆还苏对战争并没有什么好感，他曾听一名做过随军医生的老教授讲，当时他们一批医生当中，有两名医生在整日面对死伤成山的军人的情况下因为心理素质不过关最终精神失常，而他能够坚持到战争结束，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他现在的夫人，也就是当时的随军护士的鼓舞与安慰。
“她很怕爆炸的声音，但是却能颤抖着在一次又一次轰炸中守在我身边，如果不是她，大概我会成为第三个疯掉的人。”
“我讨厌战争，但也庆幸，战争让我找到了一位天使。”
再次想起老教授的话，陆还苏捏着刀子的右手忍不住用了些力气，刀刃在瓷盘上划出“吱——”的一声。
抬头对上舒尔茨疑惑的目光，陆还苏急忙道歉：“对不起，刚才想到了些别的事。”
“你不会还在气愤下午的遭遇吧？”
“没有没有，已经过去的事，我不会再想了。”
“气愤也很正常，换成是我，大概已经抢了他们的枪胡乱杀人了。”舒尔茨摊了摊手，似乎想显示自己的幽默。
然而他毫不在意的说出“杀人”这个单词的态度，让陆还苏更加觉得今天的晚餐难以下咽了。
“舒尔茨先生看上去不像是脾气不好的人。”
“那得看对象是谁。”舒尔茨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如果是柏林的那些贵族小姐这样对我，我反倒会开心极了。”
“呵呵……”
“啊，说了这么多，差点忘记正事。你刚来上海没多久，不知道有没有听过上海有个致和商会？”
“没有听说过。”
“是一位中国商人开办的，老板叫张致和，和我是生意上的伙伴，平时也经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他有个还不满十五岁的女儿，前几天突然吵着要学德语，张老板拜托我帮忙介绍一名德语老师，原本我打算借一名副手给他，但后来因为要回德国所以必须更换人选，就在这时，陆医生进入了我的视线。”
“德语老师？可是我并不懂中文……”
“不需要懂中文，只要会德文就可以，这是张老板的原话。你们年龄相差不大，又同是亚洲面孔，或许做一名老师会有很奇妙的效果哟！”
听到他上扬的尾音，陆还苏就知道这个人的思维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更想拒绝了。
不过舒尔茨显然下手更快。
“陆医生不要急着拒绝，你要理解，在上海这个复杂的城市里，一个举目无亲的人没有身后力量的支撑走的会很艰难，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致和商会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遇，就算你只想一辈子安心做一个医生，这样的兼职也不可或缺，明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