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回到场部,放下背包,立即扭身去了办公室,张汉俊不在,折回了厨房,人未到,声先出:“爹,我不在的日子,您老好吧!”
“好,好。爹好着呢。”一句问候,张伯觉到了人间真情的温暖,心里暖融融的,说着迎了出来。“你这闺女真懂事,一回来就来看我,难得你这么孝顺。”
“爹,我哥呢?”
“到省城开会去了。”接着又关切地问:“在公社吃得惯吗?”
“不惯。我吃惯了爹做饭菜的味道,觉得那里的饭菜,一点都不好吃,时不时地夹生,经常跟飞燕买饼干吃,”
“难怪我觉得你消瘦了。”
李丹进厨房,帮张伯干起了厨房的活。
“爹,这大冷天的,您还要在这里忙个不停。一年三百六十天,也没一天假期,累不累?等我学到了你的手艺,我让你歇着。
“好闺女,爹做的是手上活,不累。下地劳动,那才叫累呢。春天,寒潮来时,脚一伸进水里,刺骨的寒冷;收割晚稻时,打霜天,水面上结一层冰,冻得浑身发抖,手脚麻木,那才叫辛苦。我在这里工作,常年穿着鞋,别人都羡慕着呢。”
说到穿鞋,李丹不禁看了看张伯的脚,仍穿一双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胶鞋。忙问:“爹,我给您买的皮鞋怎么不穿?我就是看您常年在厨房工作,跟水打交道,冬天穿胶鞋冷。您老上了年纪,冻坏了身子,谁给我们做饭?”
“好闺女,那么贵的东西,爹怎么舍得穿?”
“才八元钱,那钱是我画画挣的。今后我闲暇时多画些画,这山里有的是画画的素材,挣些钱来再给你买。拿来穿吧!那鞋很耐磨,一双鞋可穿好几年。”
“我穿这鞋就很好。在鞋里放些稻草,暖和着呢!”
“胶鞋沾水气,皮鞋不沾水汽,可防风湿病,快拿来穿上!”
张伯似有不舍,李丹走进张伯的卧室,看张伯把皮鞋用一件旧衣包了,放在枕旁。忙取出来,拿着进了厨房。
李丹让张伯坐在凳上,帮张伯脱下胶鞋,里面的稻草有些已经沤烂、变黑,没穿袜子,脚上满是黑渍。李丹打了一盆热水,帮张伯擦洗干净,用张伯的澡巾擦干,穿上了皮鞋,系上了鞋带。
张伯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这不仅来自于皮鞋比胶鞋舒适保暖,更来自于李丹知冷知暖的孝心。张伯心里想,若能得此女为媳,岂不是张家一家人的福气?
“爹,你没袜子,等年终分红了,我再给你买几双。”
“几十年了,爹穿不惯那东西。想起旧社会,冰天雪地,打着赤脚干活。现在能穿上这么好的鞋,全大队就只有马秀丽在结婚时,他叔送了双皮鞋给她,听说还丢了一只。我这是第二双。爹知足了,爹享福了。”张伯甜蜜蜜地沉浸在幸福里。
张汉俊从省城回来,带回了两张奖状:一张是“省劳动模范”;一张是“舍己救人英雄”。
大伙七嘴八舌地要张汉俊挂在墙上。张汉俊无心炫耀,把它放进了抽屉。
李丹从人群中挤过来,拿过奖状,满含激情地对大伙说:“这奖状,不仅仅是个人荣誉的象征,它是党和人民对我们青年一代寄予的厚望,也是给我们青年一代提出的要求,制定的标准。哥,你不能把它放在抽屉里,要把它张挂起来,让大家天天看到,鞭策大家按党提出的要求和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为党和人民做更多的事情。
李丹从抽屉里拿出了浆糊,把奖状贴在办公室的墙上。
人群散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张汉俊和李丹。李丹一把抱住张汉俊,眼泪似掘开了坝的渠水,扑簌簌地滚下。
“哥,胡造欺侮我,我差点见不到哥了。”
张汉俊见李丹哭得十分伤心,也就顾不得“男女有别”了。用手轻轻地梳理了一下李丹散乱的头发,扶李丹在椅子上坐下。又搬过了一把椅子,在离李丹一尺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丹妹,不要难过,有什么事,慢慢跟哥说。”
李丹把当天的经过,详细地说给张汉俊听。
“丹妹,没伤着你吧?”张汉俊关切地问。
“没有,他来抢我刀,还没挨近我的身,赵飞燕就来了,我的刀划伤了他的手。”
李丹疑虑重重地看着汉俊,小心地问:“哥,你会不会因为这不光彩的事,不理我了?”
张汉俊起身站在李丹的身边,攥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上,“这个畜生,迟早要找他算账!”
张汉俊轻轻地抚着李丹的肩膀,好言安慰着李丹:“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这又不是你的错,我怎么会不理你呢?即使赵飞燕没有及时赶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我也不会责怪你的,我会像亲妹妹一样地待你。别伤心,恶人,党和人民一定会给他应有的惩罚。”
“哥,我今后什么地方都不去了,就守在哥的身边,也请哥不要派我一个人出差。一想起那天胡造在信用社要吃我的样子,怪吓人的!”
“好,哥尽量为你考虑。”
停了一下,张汉俊想起了一件事情来,问李丹:“盖食堂、猪圈的钱都付了没有?账面上还有多少钱?”
“一切都已付清,包括老欠、现账面上尚存九千八百元。
“你拿三百元钱去一队,林丽萍死时用了一队长老娘的一口棺材,已经五、六年多了。你请他给他老娘买一口,若钱不够,场里再添。一队不远,曾玉琼在那里住了多年,让曾玉琼陪你去吧!没事了,回去吧!”
李丹走近门口,又转回来,“哥,看看我给你买的袜子穿了没有?”
“穿了,很合脚,谢妹一番好意!”
“那是你自己的,怎么谢我了?”
“明明是你给我买的,怎么说是我自己的?”张汉俊迷惑不解。
“没有你舍身相救,哪有我李丹?哪有我李丹创作的画,又哪来的稿费?没有稿费我拿什么去买?”李丹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张汉俊的脑门。
“两回事,两回事,那是你的劳动所得,于我,攀不上的。”
张汉俊略有所思,对李丹说:“现在冬闲,雨天无事,可利用起来,发挥你的特长,画些画,一可以宣传咱们雨岭,提高雨岭的知名度;二可以挣些稿费,添补些日常用品。”李丹连声应诺。
张汉俊的手突然接触到衣服口袋里的发夹。招手李丹,“刚才只顾说话,忘了给妹带的发夹。”
张汉俊从口袋里掏出,一共四个。发夹上的蝴蝶飞舞,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四个发夹,给你两个,留两个给婷婷。”
李丹接过发夹,双手捧了,捂在胸口,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脸现喜悦,溢于言表。抽出右手,给张汉俊一个热烈的飞吻,走出了办公室。
这天,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天刚朦朦亮,浓霜把大地染成了白色。积水的坑里,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一阵霜风吹来,寒气逼人。
张汉俊来到水泥场上,首先运动了各处关节,压了腿,沿水泥场踢了两圈腿,顿觉身上微热。接着打起了八十五式太极拳。
李丹、赵飞燕来了。
“哥,天这么冷,也还这么早?”李丹喊道。
赵飞燕想制止李丹,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埋怨李丹:“打拳的时候,不可以打岔。一打岔,气息乱走,伤身体。”
李丹埋怨赵飞燕,“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曾玉琼等十几个青年陆续来了,张汉俊打了个收势,站立起来。
“张书记,早!”
“你们也很早啊。来,先压压腿,甩甩臂,运动运动关节。”
大家跟着张俊做着各种活动,虽大地一片银白,但浓霜罩不住场上的热腾。
十多分钟的活动,大家全身热了,纷纷脱下了外衣。
“接下来,我们学习二十四式的最后两个动作,“十字手和收式”。张汉俊一边做着示范,一边说着要领。
大家跟着练,张汉俊逐个纠正。并强调,“打太极拳要注意全身放松,舒柔圆顺。呼吸自然,气随形走。出拳呼,收拳吸。长期坚持,可健体祛病。”
赵飞燕问:“你说你只会一套杨式的八十五式,怎么也会这二十四式了?”
“那是我在学校,跟体育老师学的。我不像你,学了那么多,今后大家还得拜你为师。”
“说什么师不师的,大家一起练呗!”
大伙齐声叫好。
早餐的钟声响了,大家披上刚才脱下的衣裳,向食堂走去。
吃饭时,张汉俊对大伙说:“现在天气好,老场员施肥,知青打凼,从山顶一直往下施肥。”
大家明白了各自的职责,吃完饭,各自清理自己需要的劳动工具,上山去了。
已近年关,张汉俊与老支书商量知青年终分红的事,确定了分配方案。
老支书问场里还有多少钱,张汉俊答说只有九千多元,分了红,明年买农药、化肥就得贷款。
老支书说:“今年办了这么多大事,还有钱发知青的年终分红,已是了不得的事了。今冬在林间施了那么多好肥,明年的果子一定丰收,就有更多的钱来为大家办事了。
两人展望前景,脸上露出了微笑。
农历二十三这天,农村习俗过小年。场里宰了一头猪,煎了豆腐,所有场员在场里过小年。
午餐摆在食堂的桌上,虽说不上丰盛,但红烧猪肉煮豆腐也是难得的美食。
张汉俊搬来张伯用厨房剩饭和锅巴酿的米酒,依次给大伙倒上。然后端了一杯酒,高声对大伙说:
“感谢大家对我工作的支持。半年来,大家工作兢兢业业,积极主动,劳动效率大幅提高,果场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全仗大家辛勤的付出,赢来了理想的效益。趁小年之际,敬大家一杯。”
今年场里效益好,支部同意给知青分一元钱一个的劳动日,同工同酬,男女一样。摘果期间,场员、知青加了不少班,每人给二十元的加班费。”
大家一片欢腾。
“据了解,全大队分红最高的七毛多一个劳动日,最低的只有五毛多。而各队来的社员,你们经验多,力气比知青大,干的活也比知青多。但却不能享受场里的分红,只能回生产队分红。知青们分红高出了你们许多,明眼人一看,很不合理,但考虑到大队的各项工作实际,又不得不做此决定,敬请各位理解,谅解!”
“这个问题,不需要解释,我们也明白的。”一个场员说。
“不需要解释的,张书记解释了,说明了张书记时刻在为我们着想。”另一个场员说。
“我们是生产队的人,吃着生产队的粮,理应回生产队分红。”
“场里分红高就跟着场里分红,明年大家争着来果场,生产队就没人搞了。”
“场里分红高是事实,但张书记今年用卖果的钱给大队发了电。我算了一下,分摊到人,每人就五十多元。我家六口,就占了三百多元,我们的分红早就兑现了。”
“知青们跟我们一起在场里辛苦,可发的电,永远在雨岭,知青们如果回城了,他们可背不走。”
“对,知青们分红高一点,是应该的,我们没有半点想法。”
众场员你一句,我一言。每句每言,都显出了崇高的思想境界。张汉俊深受感动。
“好,大家的思想境界如此高尚,这么通情达理,我汉俊虽不胜酒力,为大家助兴,敬大家一杯。”说着,一仰脖子,喝下了一大口。
“各位大伯、大叔、大哥:你们来场有载,种果经验丰富。为把果场建设得更好,我跟支部商量了一下,明年没有特殊情况,各队不许换人。如有特殊情况,不想来果场的,敬请提出申请。”
“我们愿意来,我们明年一定来!”场员们齐声呐喊,“跟着你干,我们心里踏实,再苦再累也不辞!”
张汉俊接着说:“经老支书同意,决定农历二十六日放假,明年正月初六回场。这几天天色好,还得干几天。明年希望大家继续努力,把果场建设得更好。在打理好果场的同时,把果场后面的那一片荒山翻过来栽上油茶树。过几年,那可是个小金库。”
张汉俊停了停,又对郭大勇等老知青说:“你们多年没回城了,想回家看看的,吃完饭,领了分红就可走。”
吃过晚饭,李丹和郭大勇在办公室依次给知青们发年终分红。
曾玉琼领到分红,也许是心情过于激动,拿钱的手有些发抖。七年了,除了在场里的伙食开销,平常借支几元零花钱,何时有过分红?心情激动地对新来的知青说:“你们真幸运,一来就摊上了这么个好光景。比城里工作的工资还高。”
“刚参加工作才二十四元五角一月,我妈快退休了,也才三十八元。大家都说,出一个能人,能改变一方人的命运。这不是吗?是张书记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赵飞燕快言快语地说。
“是啊。这里的群众这样温情地对待我们,比我们多干事,分红却低于我们,没有一个有怨言。张书记说二十六日放假,我提议,大家多干两天,把还没施肥的果树全施上肥。二十八回家过年,有一天的车程,大家都可到家。”
“好。就这么办。”知青们都同意郭大勇的提议。
大家都领完了,李丹在账本上签了自己的名,接过郭大勇递过来的二百元钱,放进了自己的包里,正想着这些钱该怎么花,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了曾玉琼的哭声。
“丽萍啊,你要能活到今天,该有多高兴啊!如今这么好的日子,你过不上,还落下了一个不能自理的老娘。多惨啊!”
张汉俊见知青们在办公室领分红,便一个人来到水泥场上,一来饭后走走;二来梳理一下明年的工作思路。明年做哪些事?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做什么事,配多少人,尽量避免安排上的失误,造成工作的被动。
突然,听到曾玉琼的哭声,连忙赶了过来。来到办公室门口,见大家正在劝说着曾玉琼。
郭大勇说:“我正思考着回家去看看林丽萍的妈。没想到玉琼,你比我更珍惜我们一起奋斗的友谊。不过玉琼,你可不能太过悲伤,人死不能复生,悲伤反而伤了自己的身体。我们只能用实际行动,去实现她没有实现的理想,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事业,才能让丽萍在九泉之下安息!”
王智成、陈亚杰提议:“我们几个这趟回城,去看看丽萍她妈吧!”
李丹从办公室走出来,从领的分红里拿出十元钱说:“我虽然不认识丽萍姐,但她的妈就是我们知青的妈。你们去看她,帮我买点东西,表示我的一点心意。”
“给我也带点。”赵飞燕也拿出了十元。
王智成、陈亚杰也拿出了十元,陈杰、郝文儒也拿出了十元。
一时间,知青们慷慨解囊,每人十元。郭大勇登记了名字,收了钱。自己则拿出二十元,用一张报纸包了。充满激情地对大伙说:“我们虽然年龄不同,但有缘在雨岭相聚,大伙同舟共济,彼此真诚相待,亲如兄弟姐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社会“主义”的美德。这美德今天在这里闪光。丽萍丢下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妈,我把这些钱回城请个保姆,请她替我们照顾丽萍的妈。”
张汉俊说:“这办法好。”把二十元加班费全数献出。
知青们散去,曾玉琼说找张汉俊有点事,两人进了办公室。
曾玉琼压低了声调,对张汉俊说:“林丽萍走的时候,曾托我把箱子转交给她妈,当时没往细想,就托回城的知青把箱子捎回去了。后来,我常想:丽萍能给我留信,就一定会给她妈留信,因此我这次回家,想去看看丽萍的箱子。”
“这想法好。如能看到信,就又多了个证据。但不能太多人在场,最好你一人知道,就连大勇,暂时最好不让他知道。”张汉俊嘱咐。
农历二十六这天,郭大勇要兑现自己的诺言,吃完早餐就清理工具要上山。张汉俊劝说郭大勇,让他回城代表自己去看望林丽萍的妈。
郭大勇不允,张汉俊极力劝说,回城也只这一两天的时间,明年来,把干劲使足,不愁这一两天的工夫补不上来。
曾玉琼、赵飞燕、李丹都劝说郭大勇去看丽萍她妈。最后定论,老知青二十六日回城,新知青说什么也不肯一起回,就再干两天,二十八日回城。
场员们也被深深地感动了,一起干到二十八日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