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妙龄女子都是涂着深红色唇膏的,看来老板娘的意思是让她们更像红嘴鱼,形态逼真。男人们忘乎所以,一点也没注意到,结果游戏结束,每个人都是红嘴唇。幸亏柳长锋发现了,要不然从酒店出来,面子就失大了。
于是红嘴鱼在海东高层便有了另一种说法。
朱天运并没请于洋去吃红嘴鱼,玩笑而已,那种地方现在还是少去为妙。朱天运叫上秘书长唐国枢,直接到了芷园。跟接待处长交代一番,让他们弄几条最新鲜的红嘴鱼,有首长要吃。不大工夫,于洋也到了,一看唐国枢也在,眉头微微一拧。朱天运会意,跟唐国枢递个眼色:“快去看看鱼好了没,完了你陪其他领导,不用管我和于书记了。”唐国枢机敏地道:“有您陪于书记,我就不瞎凑热闹了,那边一桌人,今天够我忙活的。”说完他就溜走了。于洋道:“不耽误工作吧,别把你正事给影响了。”朱天运说:“正事就是陪你度周末,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于洋呵呵笑出了声。
他们两个,要说密,也还没到什么都敞开了说的地步。但绝不会生分,这点他们都承认。常委跟常委之间,能到他们这程度已经很不容易。官场里的密是有特定条件的,不是志同道合就能密起来。一要看背景,背景相同的人才有可能走向密。二要看渊源,不是同一条线上的人很难走到一起,更别说密切。三还要看是否有共同的利益牵制着双方。官场是个讲利益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利益更能维系双方的关系,而这个利益往往又是不可告人的,必须私下里暗谋。这一暗一谋,不亲密的都亲密了。
朱天运跟于洋的关系跟上面三点都靠不上边,既没一块共过事,也没合谋过什么,更不是同一人一手提携了他们。两人最初的亲近完全是能谈得来,话能说一起事能想一起。你在高处居久了会发现能满足这一点其实很难。身边尽管前呼后拥,人多得跟唱戏一样,可真要找个说话的,却又那么难。当然,铭森书记从中也起了很关键的作用,于洋刚来海东时,铭森书记请他吃过几顿饭,每次都让朱天运作陪。朱天运到省委汇报工作,铭森书记也乐意把于洋叫来,一块听汇报。这种暗示的作用很强,到现在,他们都不会怀疑在赵铭森这里的位置,更不会怀疑谁会把谁出卖掉。因为赵铭森是镜子,从赵铭森这里,他们就能掂出对方分量,更能掂出对方的忠诚度。
寒暄了几句,于洋拿出两封信,跟朱天运说:“两颗炸弹,送给你鉴定一下。”朱天运接过信说:“要真是炸弹,你敢往出拿?顶多也就是两桶汽油。”说完他的目光已在信上扫起来,不大工夫看完了,表情有些震撼。两封信一封是于洋跟铭森书记汇报过的,一封没。于洋判断得没错,跟铭森书记汇报完第三天,他又接到一封神秘来信。这封信同样是骆建新亲笔写的,但寄信地址却在海州市区。骆建新在这封信里称,如果纪委胆敢在他走后采取任何行动,给他施加压力,他将毫不客气地把相关内幕曝出来,让纪委还有海东省委无法收拾残局。骆建新还说,他已将链上的所有人以及所有事制作成秘密文件,留在一位女同志手里,希望于洋慎重对待他的同时,也对这位女同志予以关照,大家都别把事做太绝。
这次于洋是带着两个目的来的,一是信中这个“链”字刺激了他,这条链到底有多长,链进去的人究竟有多少,他心里尚不十分有底,需要从朱天运这里找点底。还有骆建新说的女同志到底是谁,他自己猜不到,但他相信朱天运知道。二是从最近专案组调查情况看,骆建新一案牵扯到不少海州的人和事,这个他得提前跟朱天运透透气,免得到时与朱天运关系搞僵,不添砖净撤瓦,搞得内部分崩离析,人人自危,让海州变成一盘散沙。“女同志?”朱天运困惑地拧起了眉头。
“是啊,他给我出了一道难题,我怎么也解不开,所以请教你来了。”于洋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
“还真算是两颗炸弹,杀伤力够可以的啊。”朱天运起身,在包房里来回踱起步来。踱着踱着,突然停下说,“你说这女人会是谁?”
于洋道:“我要是知道,干吗还要让你看,这是绝密,你懂不?铭森书记还不知道第二封信呢。”于洋说的是实话,收到第二封信后,他思考了一晚上,还是决定先不汇报到赵铭森那里,怕赵铭森被这封信打乱步子。
现在步子一步也不能乱,一乱就不可收拾!
“他干吗要交给一个女人呢,这小子到底玩哪套?”朱天运显然被骆建新两封信惑住了。
“会是谢觉萍吗?”朱天运再次停下烦躁的脚步,目光跳了几跳。于洋摇头:“不可能是她,前些天我们找过谢觉萍,她对骆建新出逃一无所知。”
“不大可能!”朱天运丢下这句,继续踱步,走几步又道,“没听说骆建新还有其他女人啊,他在女人问题上相对还算收敛。”
“谢觉萍也不能算他骆建新的女人吧?”于洋反驳道。
“是不能算,但谢觉萍这女人很复杂,你能说她到底是谁的女人吗?”
“这话有理,这话有理啊。”于洋爽朗地笑出了声,关于谢觉萍,于洋听到过不少传闻,这女人后面站着不少男人,都是些重量级人物,可具体想把她归给谁,却又很难。
“于书记找谢觉萍什么事,她不是还在里面吗?”朱天运忽然问。
于洋犹豫一下,还是说:“两千亩土地,她把问题都揽了下来,当时稀里糊涂就让她进去了,现在想想,有点不负责任。”
于洋说了实话,海州市海宁区两千亩土地特大腐败案发生后,震惊全国,舆论更是将海东方方面面逼进死胡同,中央责令海东严查,当时于洋刚到海东,各方面情况吃得都不透。查案当中,此案当事人、海东大洋集团董事长、大地产商阎三平第一时间供出了时任住建厅重点项目办公室主任谢觉萍,经查,谢觉萍仅在这一项目上,就从大洋旗下的地产公司手中收受贿赂两千四百六十二万,外加一辆豪车、两套别墅。谢觉萍本人对此也供认不讳。案件本来还可以继续查下去,但当时上面有人发话,要求尽快结案,于是纪委这边就将责任全部归结到谢觉萍一个人身上,此案也就草草收场。这事成了于洋心中的一个负担,他总觉得此案办得荒唐不合逻辑,办得不合程序。谢觉萍哪有那么大能耐?一个重点项目办主任就能把两千亩土地低价出让掉?于洋一直想找机会补救,正好这次查骆建新案,谢觉萍那边又办了保外就医,目前住在北山医院,所以就……“你于书记手下也有冤案啊,现在后悔了?”朱天运进一步问。
“后悔倒谈不上,不管怎么说,她是贪了,做了不该做的事,进去是应该的。只是……”
“只是什么?”朱天运逼得很紧,因为这时候他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谢觉萍身上。朱天运跟谢觉萍是有过一些接触的,两千亩土地案对他震动更大,当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谢觉萍会搅进去,至于后来谢觉萍一个人把问题扛起来,对他来说就不只是震惊,还有一点难受。
在一些场合总是有一些悲剧性人物,他们的活跃是为了别人更活跃,他们参与的目的,就是充当伴舞,充当配角,自己永远成不了主角,一旦需要他们做出某种牺牲,他们就会别无选择地去堵枪眼,或成为炮灰。朱天运暗自感慨一会,又道:“她说什么了,她不会对当初自己扛下责任的决定后悔了吧?”于洋摇头。那天他跟谢觉萍谈过,谢觉萍还是最初受审查时的样子,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对他这个纪委书记多了一份仇恨。当谢觉萍听完于洋的一席话,她态度生硬地呛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想送我进去吗?现在我进去了,于书记您难道还不满意?”
这女人,太有个性了。个性即命运,尤其官场中人,不该太有个性。于洋替谢觉萍感慨的同时又想到自己,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天他找谢觉萍,并不是询问骆建新是否把东西交给了她,当时还没收到骆建新这封信。谢觉萍将一份重要文件藏了起来,那份文件很重要,关系到两千亩土地案能否最终查实。这案子本来已经过去了,草草审查,草草结案,可最近中纪委又有新指示,要求重新查,怕是这一次不会那么容易就能过去。
于洋一时有些思想抛锚。
“这就奇怪了,除了她,姓骆的还能把东西给谁?”朱天运还在那里苦想,似乎他对此事的兴趣比于洋还大。
“他会不会还有别的女人,很隐秘的那种?”于洋收回心思,他刚才抛锚抛得有些厉害。
“这个你得去问骆厅长,可惜人家现在到了国外。对了,他有下落了没?”于洋摇头。时至今日,他们还没准确地掌握到骆建新在国外的具体位置。外交方面是努力了,但没有结果。为此事他已挨了上面的批,办事不力啊,他现在压力很大。
两人又扯了一会,最终也没扯出个所以然。朱天运说:“算了,这问题太头痛,说点轻松的吧。”
于洋苦笑着道:“这问题交给你,抓紧想,有答案马上告诉我,我现在是内外交困啊。”
于洋一句话,忽然触动了朱天运心思。于洋哪里算是内外交困,真正内外交困的是他朱天运!
有些事一直埋在朱天运心里,折磨着他也难为着他。朱天运在海州的地位很是尴尬,表面看,他是省委常委、海州市委书记,高高在上,按别人的说法,海州是他的地盘他的天下,他在海州可以无所不能。实际中却远不是,现实复杂得很。他跟柳长锋的关系是在斗争中求平衡,妥协中谋发展,表面友好暗中藏刀,磕磕绊绊往前走。柳长锋看似对他毕恭毕敬,尊重加热爱,客气带恭维,内心里则巴不得他早点离开海州,好把位子腾出来让给他。人家瞅这位子瞅很久了,这年头,有谁心甘情愿被你压着?可朱天运不想走,也走不了。省里没他位置,到别的省去更不可能。官做到他这位置,就是个瓶颈,而且是大瓶颈,再想上半个台阶,都可谓“难于上青天”。都说如今当官有三要,一要上面有人,关键时候要有人说你行;二要腰里有铜,必要时候能拿出真金白银;三要下面有支撑,胶着时组织能找到用你的理由。但这都是官场初级阶段,真到了他这层面,这些小儿科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到海州后,朱天运一度颇为自信,想当然地以为是自己一展才华的时候了,也大刀阔斧干了那么一阵子,可是他很快发现,权力在给你带来巨大空间的同时,也带给你一大堆麻烦。这些麻烦有的因人而起,有的因事而起。而且越到权力高层,这种麻烦解决起来就越难,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好像手中握权,就可以所向披靡。可现实是舞台有多宽,风险就有多大,世间万事大都逃不过这个理,为官也是如此。朱天运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激进,他马上调整策略,变得低调温和起来。有人说他到海州,只砍了一斧子就不动作了,也有人说他试了一下水,马上缩回了脚。这些都是事实,朱天运并不觉得别人在讽刺他取笑他,倒觉得别人帮着他修正了脚步,没让自己再危险下去。他这一收,锋芒是没了,可新的问题又来了。一方面一下子停止了大刀阔斧的动作使海州受了损失,各项工作的步子都慢了下来,这对他是极大的威胁。不管怎样,为官还是要看政绩的,而且层次越高,政绩两个字就越显得重要。他急。另一方面,有人误读了他的策略,以为他缩手是怕,是畏惧。在官场,你可以让别人这样想那样想,但千万不能让别人认为你是怕了。这种错误的信息会激发别有用心的人的斗志。
朱天运现在就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
一方面柳长锋暗地里虎视眈眈盯着他位子,内心里却巴不得他翻船,早一点滚蛋,但表面上对他又尊重又热情。做官做到朱天运这个层面,对这种现象早就习以为常了,想问题就再也不理想不偏激了,早把很多病态的东西看成常态,把非正常看成正常,要说这也是为官者的一个本事,是功夫,不然就会闹出笑话,难道你真相信柳长锋会服服帖帖跟在你屁股后面走?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而且现在还不止一个柳长锋,省里市里盯着他这位子的人多。这是人际关系上的陷阱,或者叫黑洞,总也光明不了。另一方面,海州是海东省会,地位特殊,往海州插手的人实在太多。省里每一位领导,特别是省长郭仲旭和副省长罗玉笑,对海州的事格外上心,常常出其不意地打过来招呼,指示他这事该这么做,那事该那么做。实在不好指示的,会绕着弯儿把意思传达到。这些指示不听,会影响他跟省府的关系,听了,他在海州就成了摆设,很多事根本不能按他的意愿办!
两千亩土地特大贪污案就是例证,当时他根本做不了主,一切都是按上面的意思进行,他还不能吭声,只能装糊涂!他知道如果出了问题肯定会让他来担,由他收拾残局,而且不能把任何人牵扯进去,还要处理得干干净净!朱天运实在受不了这些,他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更不是一个可以给某些人收拾残局的人。所以,骆建新案浮出水面后,朱天运心里是有一些妄想的,或者叫阴谋也行。他想借此案打破些什么,改变些什么,或者破坏掉某种格局,给他重新建立新格局的机会!
这天于洋还跟朱天运说了另一件事。两人聊到差不多时,于洋说:“还有一事想请书记帮忙,可不能嫌我麻烦啊。”
“怎么会呢,说,什么事?”“借人。”
“借什么人?”朱天运一下就警惕了。
“还能借什么,办案缺人,支援我一下。”
“这个啊,吓我一跳,行,你看上谁只管抽,我全力支持。”朱天运暴出爽朗的笑。刚才他以为,于洋又要对海州哪个干部采取措施,纪委书记说这种话时往往会用一些别的词,借人有时就是把这人带走。
“这是名单,把他们全借给我。”于洋掏出一张表,递给朱天运,上面列了一长溜人名。朱天运一看,眉头立马皱起:“借这么多啊,莫不是……”
他差点将大规模行动说出来。
于洋避开朱天运的目光,有点伤感地道:“这次我不想留遗憾,不想再找替罪羊。”
一句话说得朱天运暗暗兴奋,这不正是他一直希望的吗?随后就又暗淡了,不管怎么说,作为市委书记,他还是不想在自己地盘上闹出太大动静。
有些动静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