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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场中有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越是被大家维护着的事,你就越不能改变,稍稍动一下都不行。你只能提着笔,在被人描过无数次的纸上去描。
骆建新一案果然紧锣密鼓地查起来,不过于洋这次将局势控制得非常好,纪委这边是暗潮涌动,一波追着一波,外界却近乎听不到什么。
这天秘书孙晓伟从省委那边办完事回来,压低声音跟朱天运说:“风声紧促啊朱书记,这次怕是要动真格了。”
“什么要动真格?”朱天运抬起目光,多少带点不满地看着自己的秘书。朱天运不喜欢秘书多嘴,更不喜欢秘书搬弄是非,可现在的秘书偏偏喜欢这些,一个个全是小灵通。有时候领导间还没传开的事,秘书那边已成了旧闻。好在孙晓伟这方面毛病还不是太多,朱天运感觉今天的孙晓伟有些反常,不过这也激起了他的好奇。
“说啊,吞吞吐吐做什么?”他装作平静地补了一句。孙晓伟就越发不自然,真就吞吞吐吐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听到一些怪谈,想跟书记报告。”“什么怪谈?”
“他们说,柳市长这次怕……”
“有些话不该听的就不要听,更不能乱讲。”朱天运脸色微变,孙晓伟平时很少看到他这个样子,孙晓伟赶忙收住话头,硬站一会,不见朱天运再说话便出去了。
朱天运怔怔地站在那里。他承认,刚才孙晓伟那句话,触到了他某根神经,特别是那句柳市长后面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更是让他想了好多。想着想着,他忽然提醒自己,不能太被这件事所控啊,现在就高兴是不是有点太早?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掉你是谁,你该做什么,这是朱天运常给自己敲的警钟。不可否认,最近一段时间,不管是省里还是市里,都有点被骆建新所控的倾向。这很危险啊,必须在别人等待或观望时抢先一步,要让自己回到工作中去!
第二天,朱天运主持召开书记办公会议,着重强调了三点。第一,最近纪律有点涣散,大家注意力不够集中,对工作已经造成负面影响。必须集中精力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不能左顾右盼,更不能离心离德。第二,经济工作不能放松,仍然是全市工作的重中之重。年初制定的目标必须不打折扣完成。市委近期对全市经济工作展开督查,常委们分头带队下去,以查为主,以促为辅,帮下面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第三,要把作风整治跟中心工作结合起来,将各项目标任务跟作风建设挂钩。会上常委们将各自的工作区域分了片,朱天运决定去海宁区,他以前就包这个点,海宁不少项目还是他招商引资引来的。
会后,副书记何复彩到他办公室,笑问:“书记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怎么想到要开这样一个会?”
“这会不该开?”朱天运端着脸问。
“这倒不是。”何复彩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她别扭地笑了一下,又道,“就是感觉有点突兀,而且今天书记您也太严厉了点。”
“是吗?”朱天运没对何复彩脸上讨好的表情作回应,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便低头看起材料来。对何复彩,朱天运还是有点警觉的,不敢表现得太亲近,更不想跟她讨论太私密性的话题,但也不能冷着她。跟何复彩的关系是一门学问,无时无刻不考验着朱天运,人家上面有人啊,朱天运不止一次在铭森书记那里看到过何复彩,那份亲热,让他心里酸酸的,这酸不是男女之间的酸,而是官场里特有的一种酸。后来他告诫自己,能不能处好跟何复彩的关系,对你来说就是一门政治课,这课要是不及格,你就甭想在海东混了。现在看来,他掌握的尺度还行,至少没让铭森书记批评他。不过何复彩最近有点得寸进尺,这是女人的通病。智商再高的女人,一旦到了某种场合,还是能表现出幼稚,这怕是男人跟女人最大的区别。
何复彩感觉到朱天运的不耐烦了,粲然一笑,露出妩媚来:“那我就不打扰书记了,一定按书记的指示办。”说完她并没马上离开,装模作样看了会花,道,“对了,有个朋友托我请书记吃个饭,我一直没敢答应,今天人家又催,不知书记乐不乐意赏个脸?”
“吃个饭有啥不可以的,我还怕没人请呢,说,是谁?”
“一位美女。”何复彩咯咯笑了起来,她就知道朱天运不会拒她于千里之外。
“那就更该去,我这人就喜欢美女。”朱天运也呵呵笑了起来,刚才的紧张气氛忽然没了。何复彩越加自如地道:“估计她是有事相求,怕给书记添乱,所以……”
“吃顿饭能添什么乱,我还没脆弱到那程度,行吧,时间你定,定了通知我。”
朱天运回答得很轻松,其实心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应对了。能让何复彩出面的人,岂是等闲之辈?这样一来,他既给了何复彩的面子,又能去会会这个能让何复彩出面求情的人物。事实上何复彩也断定他不会拒绝,她说这话前早就把结果想好了。
果然,何复彩两眼放光,身体都跟着兴奋起来:“谢谢书记,就怕书记拒绝呢,我这就告诉美女去。”说完,她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何复彩很快就把饭局落实好了,第二天下午六点,朱天运跟何复彩同乘一辆车,去了江边秦淮人家。远远地他就看见一个曼妙的身影早就恭候在那里,看见他们,那身影如柳枝摇曳般迎了过来。何复彩笑着给朱天运介绍:“茹娟,我妹妹,海天实业总裁助理。书记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茹娟忙说:“大书记哪还用得着姐姐介绍,光辉形象早就刻在我脑子里了。快请,还怕两位首长不来呢,我可是望穿秋水了呢。”
朱天运先是有些纳闷,没听说何复彩有妹妹啊,继而他自己就笑了,这脑子反应就是慢,人家是情同姐妹啊。朱天运一看茹娟果然是花枝摇曳、美艳大方,遂道:“果然是美女啊,还是重量级的,复彩你没说谎,今天我算是饱了眼福了。”
“书记羞我呢,我算哪门子美女,人家姐姐才是,我哪有资格。”
“就都别恭维了,听着怎么这么肉麻,快进吧,让书记站外面多不合适。”何复彩一边打圆场一边礼让朱天运,三人说笑着进了包厢。
再没别人,足有一百平米的超豪华包厢今天只迎接了他们三位。朱天运扫了一眼,心里暗自忖道今天这顿饭不好消化啊,但他还是装作很轻松地说:“这么大包厢,三个人吃饭是不是有点冷清了?”
何复彩接话道:“要是今天冷清了,那就是茹娟的失职。茹娟,听见没有,书记不许你冷清。”
“哪敢。”茹娟一边帮朱天运挂衣服一边优雅地说,双眸流盼,尽是风情。等大家都坐定,茹娟问朱天运喝什么,朱天运说随便。何复彩说:“书记说了随便,你就随便点吧。”
“那好,我可真就随便点了。”茹娟扮个怪相,倒也可爱。此人一看就是见多了这种场合,在朱天运面前居然一点怯都不露,举手投足看不出丝毫的做作,这点还真跟何复彩像。
这顿饭吃得极舒服,朱天运原还想茹娟会在饭桌上说出什么。但出乎他意料,这顿长达两个小时的晚宴,除了开心地闲聊,茹娟没有说到任何有关他工作上的事。两个女人都是极会说话的人,而且还让人感觉不到肉麻,感觉不到是在刻意追捧你。朱天运果然没感到冷清。临走时茹娟送给朱天运一个袋子,说是一点小礼物,请书记笑纳。朱天运坚决不要,何复彩帮腔说:“妹妹不敢乱来的,我检查过,绝对不是炸弹,书记就算赏个脸,别让我妹太难堪。”朱天运只好道:“白吃一顿还有礼物拿,这样的饭局以后复彩你帮我多安排几次。”虽是玩笑话,却说得十分妥帖,让谁听了也开心。在说话艺术上朱天运一点不输给她们。
回到家,朱天运打开袋子一看,还真就是件衬衫,牌子响亮,但绝对算不得是行贿。再仔细看,里面就有了文章。朱天运怔怔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手里拿着那张从衬衫里“掉落”出来的卡,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东西有些烫手,但退回去会不会……第二天,朱天运就下基层了。
海宁区位于海州市西边,枫山脚下,秀水河畔,称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该区原来是海州郊区,半农半渔,经济水平十分落后。近几年经济热潮一浪接着一浪,这里能开发的地方都迫不及待开发了,就连那些根本不具备开发前景的,也成了投资商眼中的香饽饽。目前它已是海州经济发展的重心,新经济增长的战略要地。
跟朱天运同行的有市发改委、财政、银行等部门领导,秘书长唐国枢自然不能少。车队到海宁,区委书记高波和区长明泽秀已早早候在工业新区,他们身后,是区委区政府机关的各位领导。如今只要是领导下来,下面都将其视为重中之重的事,恨不得学过去一样排出十里长队来恭迎你。
有段时间,朱天运突然很烦这些,怨恨官场上这些完全没必要的繁文缛节,劳心劳神的同时,还会惹出不少麻烦,就想适当改变一下。他先是在会上强调,想在海州开新风,禁掉这些形式主义,还想率先垂范地带好这个头。有次省长郭仲旭下来。他只是带了三五辆车,十来号人,警车只有两辆,沿途也没搞戒严和安全保卫。车队刚停,他便跑过去为郭仲旭开车门。郭仲旭一看这份冷清,脸愕得不成样子,一只脚迈出车门脸上带着丝不快说:“我没停错地方吧?”要是朱天运当时就醒悟,做个检讨,兴许郭省长还不会太生气,勉勉强强也能给他一个面子。可他偏偏傻呵呵地说:“省长怎么会停错地方呢,海州这片土地,您应该是再熟悉不过了。”
“是吗?”郭仲旭目光并没往他脸上搁,而是掠过他,在他身后找要找的人。
一看柳长锋不在队列中,便诧异地问:“长锋同志怎么没来?”朱天运依旧辨不过似的说:“省长先下车吧,早上市里有点事,我让长锋同志先处理一下。”
郭仲旭的脸就很难看了,最后极不情愿地下了车,草草转了一圈,连午饭也没吃就走了。
那次党风廉政建设还有基层组织建设等检查考评,海州破天荒在全省垫了底。为此朱天运挨了不下十场批。最严厉的批评不是来自省长郭仲旭,是书记赵铭森。
“标新立异,你朱天运就知道标新立异!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清廉,很阳光,很有创意?”铭森书记教训道。
“不是。”朱天运老老实实作答,“当时只是想少惊动些人,大家都有工作,没必要在迎来送往上耗费太多精力。”
“说得轻松,这是简单的迎来送往吗,是对人家仲旭同志的极不尊重,也是对督查考核工作的极不重视!”
那个时候的朱天运已经意识到错误,感觉自己有点荒唐,怎么会愚蠢地犯这种傻呢,按说他的政治经验还有政治敏感度,是不会让他生出这种古怪的念头的,怎么就会这样了呢?后来他再想,就觉还是自己求“新”心切,求“功”心切,提着刀想砍出一些“创新”或“政绩”来,结果砍错了地方。
官场中有很多约定俗成的东西,越是被大家维护着的事,你就越不能改变,稍稍动一下都不行。你只能提着笔,在被人描过无数次的纸上去描。原以为自己是市委书记,可以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将看不惯的东西做些改变,哪知你动的是一根大神经,让太多的人不舒服。那次以后,朱天运再也不敢“标新立异”了。还是铭森书记说得对:“你怎么能证明形式主义没用,有些事就重在形式,没了形式你试试,让你无所适从!”
人就是怪,朱天运现在再也不反对形式了,看到这么多人迎接他,心里居然也很享受。相比那些到手的实际利益,为官者更想享受到这份体面!
这份体面是至高无上,会让所有的官员上瘾。官场中人之所以前赴后继,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真实的奥妙怕就在这里。
朱天运自己也逃脱不了。官场像一块巨磁,牢牢地吸着他们。吸干他们身上一些另类的东西后,又结实地补充给他们许多“养料”。靠着这些“养料”,他们迅速地变成一类人,共同守护着必须守护的东西。朱天运差点就做了另类,现在想想,还是不够老到。现在朱天运已相当明白,官场只能添柴,绝不能抽薪;只能提着刷子抹,绝不能拿铲子铲。
朱天运热情地跟高波和明泽秀打完招呼,在众人簇拥下往工业新区去。高波和明泽秀一左一右护着他,边走边汇报情况。朱天运一边点头,一边象征性地问几句。这样的汇报多是例行公事,朱天运这次下来,是想碰一些实际问题。
一般想发现问题都要等到第二天,因为第一天看的听的,都是区上认真准备好的。尤其几个厂子,更是提前做足了准备,所以很难看出问题。当然,更多的时候,你也不能看出问题,看出问题大家都被动,最好是什么问题也没。不过这次朱天运下来,还是想找一些问题的。问题被包裹得太严,也不是件好事,必要的时候,还是要铲出一些东西来的。
第二天看完两家厂子,原定是去二号工业园。二号园区是区上的样板,几乎每个领导到了海宁,都要被带到二号园区。朱天运灵机一动,突然改变计划决定去电子城。这家电子城还是当初招商引资时他负责招进来的,由深圳华科电子和巨龙电子两家大型企业牵头,在原来一片废墟上建起来的,后来又有十余家企业入驻。朱天运曾经想把它搞得很大,甚至还想把它搞成国内最具竞争力的电子城,目前看来,这个目标实现不了了。电子城前期规划很宏伟,各方决心都很大,市里区里也给了不少优惠政策,就在眼看着要见效益时,突然出现变故,华科撤资。朱天运到现在也还没搞清华科撤资的真正原因,他们只说是华科内部出了问题,所以决定收缩战线,不再往外延伸。一听朱天运要往电子城去,高波和明泽秀急了,尤其高波,表情一下紧张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那边就不去了吧,起色不大,怕书记看了不开心。”“没想着开心。”朱天运率直地丢下一句,先上了车。其他人见状不敢再说话,纷纷上了车。高波跟明泽秀相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苦相。明泽秀摇摇头,高波也摇摇头,相继上了自己的车。朱天运倒是没太多想法,对电子城,他不会把责任推给区上,这个电子城因他而起,因他而兴,又因他而败,责任在他啊。是他没把力用足,该解决的问题没及时解决,后期配套政策也没给足,一段时间还有点缩手缩脚,担心是不是政策层面上给的太过宽松,会让别人说三道四。
朱天运现在越来越体会到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给整个工作带来的恶果,尤其身为地方大员,思想上任何顾虑都会影响到决策、影响到行动,而他的犹豫就犯下了大错,让大好机会白白错失,最终造成无法扭转的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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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地将近一千六百亩的电子城,两年前是人声鼎沸,彩旗招展,机器声轰隆,要多夺目有多夺目,要多耀眼有多耀眼。就在去年他来时,这里还是一派欣欣向荣呢。这才过了半年时间,突然就变成了这副面貌。
车队一进电子城,朱天运就知道这座电子城完了,感觉有东西在心中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