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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怀安虽然在这条线上只算个小卒,但他知道一个理。任何同盟,或者组织,都必须给内部人利益。如果为了保全自己而对内部人不停地采取极端措施,那么这个同盟或组织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以后谁还敢跟着他们?没有了他们这些小卒,这样的同盟还能存在?
苏小运紧着让安意林将孟怀安带走,证明孟怀安这个人物已经很危险了。他给安意林做了如下指示:立即说服孟怀安及其妻子,立刻动身去国外。必要时候,可以采取非常手段。至于具体去什么地方,怎么去,他会派人通知安意林。
安意林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知道,特殊时刻到了,骆建新的一幕,又要在孟怀安身上重演。
这是一种必然。一切早就在筹划之中,当有人指示唐雪梅等人一股脑儿往孟怀安身上泼脏水时,孟怀安的结局就很清楚了。好在,他们没指给孟怀安另一条路,让他外逃已经是很人性的了。如果说骆建新一个人还堵不住别人的嘴,那么好吧,他们再搭上孟怀安。要是孟怀安还堵不住,他们就会让更多的人逃出去。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孟怀安居然不出逃。
安意林将孟怀安带到一个安静而又绝对安全的地方,跟他挑明了说:“你现在必须走,相关手续会有人替你在最短时间内办妥,在此之前你哪也不能去,我会安排人陪着你。”孟怀安扫一眼安意林,突然而至的变故让他明白自己身处什么境地。他想一口拒绝,但考虑到妻子和儿子还不知道,犹豫半天说:“安秘书,太突然了,给我两天时间,让我想想行不?”
“不行,你没有选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去,出去以后嘛,孟大主任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人拦着你。”
“这事不可能。”孟怀安试探着说了一句。
“哈哈哈哈。”安意林突然爆出一片笑,令人毛骨悚然,笑完他说:“我的孟大主任,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如果不是我把你带出来,怕是现在你就让纪委请去了。知不知道,赵朴他们盯你盯了多久,不是他们不敢动你,是他们认为还没到时候。”
“他们动不了我!”孟怀安虚张声势道。
“动不了?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他们连柳老板的女人都敢动,还怕你?醒醒吧,我劝你别做梦了。”
不管安意林怎么说,当天晚上孟怀安还是没有答应。只说是考虑一天,然后给安意林答复。
孟怀安并不是用缓兵之计,他是不想逃,也不敢逃。
世上的官有两种,这两种不用猜,所有的人都知道,清官和赃官,或者好官和贪官。但贪官也有两种,人们并不知道。一种是敢冒险敢玩命敢豁出一切的,贪得光明正大贪得理直气壮,贪了还敢跟没贪一样,还装堂堂正正。仍然能坐在主席台上大讲特讲反腐倡廉,面对调查,他们更是有恃无恐,以为自己比谁都清正廉明。这种人是多数,他们能量超强,几乎可以稳坐钓鱼台,除非有更加超强的力量将他们掀翻。另一种是想贪,但贪了却又怕,坐立不安,担不起风险,担不起后果。这种人会被同伴耻笑,被同类鄙视,一有风吹草动,这类人立马翻船。
孟怀安肯定不是第一类,他想做,可就是内心世界不够强大。但他也不想做第二类人,他怕出事,他想美美哉哉在建委主任位子上坐下去,贪下去,享受下去。让他逃,等于是毁掉他的幸福生活。且不说逃的过程充满惊险,随时有败露有被抓回的可能,就算顺顺当当跑出去,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那日子怎么过啊。再说他才贪了几个钱,连骆建新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到国外怕是三五年就山穷水尽,以后怎么办?他这个位子,充其量是给别人服务,给别人打杂,挣点别人手指缝里漏下的钱。一年辛辛苦苦从下面捞几个,敲几笔,还得不断上供,不断孝敬给比他官位高的人,包括柳长锋罗玉笑,哪个没从他身上榨过油啊。想想,孟怀安就觉屈,就觉得窝囊。现在案发了,他们却要他逃。逃的背后是什么,难道他孟怀安不知道?
孟怀安决计不逃。尽管安意林恐吓,说不逃可以,还有一条路可选。这条路安意林没说,孟怀安却十分清楚,这条路等于是没路,死路。他们不是做不出,太能做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做了,车祸、食物中毒,办法真是太多了。而且不用他们自己动手,一个暗示下去,就有人干净利落地做了。骆建新当初为什么乖乖往外走了,就是因有人给出了第二条路,相比之下,骆建新选择了一条能活命的。但孟怀安不怕。孟怀安虽然在这条线上只算个小卒,但他知道一个理。任何同盟,或者组织,都必须给内部人利益。如果为了保全自己而对内部人不停地采取极端措施,那么这个同盟或组织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以后谁还敢跟着他们?没有了他们这些小卒,这样的同盟还能存在?
孟怀安倒要看看,他们会不会真把事情做到绝处。如果真到那一步,他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把什么也讲出来,相信他们更怕这一招,因为他们哪个人的前程还有官帽都比他大。
可唐雪丽不这么想,唐雪丽太想出去了,做梦都在想。因此在安意林找她谈话时不等安意林开口,唐雪丽自己先就说了:“快想办法让我们走,这地方一天也不能留了,我们出事不要紧,连累到首长,那可十万个划不着。”安意林鼻子一哼,他鄙视这个女人,但又碍着柳长锋,还得在这女人面前装好。不过抢在刘大状他们前面将唐雪丽控制到手中,他也算为上面立了一功。
安意林跟苏小运表完功,苏小运让他尽快做通孟怀安工作,出走的手续以及路线已经确定好,到时会派人到他手里接人,人一交,就没安意林的事了。
安意林兴高采烈,迈着轻松愉快的脚步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刘大状突然闯了进来。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纪委控制。而且随后他又得知,妻子崔宪也被纪委控制了。安意林咆哮如雷,在纪委工作人员面前大放厥词,张狂到了极点。声称如果不把他安全送回去,让这帮人全部滚蛋,一个也甭想留在市委。
可是没用,第二天,一辆神秘的车子载着安意林,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车上是全副武装的特警,还有纪委和反贪局五名工作人员。朱天运怕中间再有变故,命令刘大状,异地审查。同时向另一个省的省纪委书记求援,让他务必当大案要案来协办。
听完柳长锋的汇报,罗玉笑气急败坏,抓起办公桌上的杯子摔到了地下。“姓朱的要干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是啊省长,姓朱的哪是在跟我叫板,他是冲省长您撒野。”柳长锋添油加醋道。
“你也真有本事啊,自己秘书都照顾不好。”罗玉笑又把火泄到柳长锋头上,不过泄一半,收住了。他现在得讲策略,不能把身边人全给轰开了,因为形势有变。
罗玉笑是先郭仲旭一步回到海东的,他在北京并没跟郭仲旭见过面,不方便见,也没通话。这种时候通话显得多余,大家各自干什么,心里有数。他急着回来,就是跟郭仲旭的奔走有了奇特效果,海东局势被他们意外地拉了回来。
拉了回来啊。怕是谁也没想到,奇迹真就发生了。赵铭森那边,会有大麻烦了。至于这个朱天运,哼!罗玉笑鼻子冷冷一抽,重新将话头对住柳长锋:“长锋啊,人带走就带走吧,怎么带走还得怎么送回来,这事你不必太犯急。
我早就说过,没有斗争的政治不叫政治,斗来斗去的政治才叫政治。”
柳长锋听得咂舌,一时反应不过罗玉笑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恰在这时,罗玉笑桌上那部保密电话响了,换平时,柳长锋就该走出去,等罗玉笑电话接完,他才能进来。这天没,柳长锋正要往外走,罗玉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柳长锋就战战兢兢坐在离电话极远的地方。
罗玉笑抓起了电话。
“是首长啊,我刚回来,家里一切都还好,没出大问题。”
电话那边说什么,柳长锋听不到,但从罗玉笑脸上表情以及不住地嗯或哦,柳长锋就觉这电话内容特别,很特别。他坐在沙发上,感觉身子在发热,心也在发热,热流一层层地包裹着他,让他从恐怖、紧张变为激动,进而,他兴奋了。
电话接完,罗玉笑自我陶醉一会,像是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冲柳长锋温暖地笑了笑,伸手,习惯性地捋了捋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从两边往中间集中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经典,无数次被柳长锋他们这拨人效仿,当然也有暗中取笑的。但不管怎么,罗玉笑这个捋头发的动作还是极有范儿,不到一定境界真捋不出那种潇洒那种从容。
“长锋啊,都听到了吧,现在上面对我们可是充满期望的。”
“听到了听到了,省长,长锋太激动了,高层还是明察秋毫啊。海东缺谁也不能缺省长您,只有您,才能给海东带来希望。”
“这话在这里讲讲就行了,别到处讲。”罗玉笑很受用地说了一句,又道,“刚才说什么来着,对了,是安子吧,问题不大,不就一个秘书嘛,他们喜欢折腾就让他们折腾。如果有人愿意,也可以把小运带走,正好让他们俩见见世面嘛。这两个人,也需要锻炼,需要经受点风雨,这样将来才能成栋梁。”
柳长锋这个时候心里已经没一点怕或急了,尽管还不知道有什么喜事降临,但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脸上闪出灿然的笑,一个劲地恭维罗玉笑。罗玉笑今天心情非常之好,也乐于享受柳长锋的恭维。
官场里浸淫久了,明知道恭维话是假,但就是爱听。凡事都有习惯,习惯成自然,当官者整天活在恭维与被恭维里,早拿虚假当真实态。一旦听不到恭维话,就证明你已没权没势,离官场远了。而今天的恭维格外又不一样,它表明,在这场交锋中,他罗玉笑没败,仍然傲立在权力的巅峰!
是,巅峰。他罗玉笑马上又要上一个台阶,到更显要的位子上去!
“长锋啊,现在你要把精力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干几件漂亮的事。别人能查你,你为什么不能查别人,你长锋也是党的干部嘛,也有反腐倡廉的责任嘛。这次去北京,无意中听说一件事,不知你注意到没。”“什么事?”柳长锋急不可待地问。
“我听说,两千亩土地征地过程中,有人也向海宁区长明泽秀送过礼的,正是这位区长,才导致了两千亩土地大案。现在他们想把屎盆子扣别人头上,这怎么可能?”
“真有此事啊?”柳长锋刚问一句,马上意识到问错,改口道,“他们颠倒黑白,混淆视听,我柳长锋绝不容许!”
罗玉笑并没就这话题多谈,见柳长锋听懂了他的话,马上话锋一转:“对了长锋,精力也不能全用在工作上。腾出点时间来,多关心关心身边的同志。谢觉萍出来这么久了,你怎么一次也不去看她?这不好嘛,觉萍同志为你长锋可是做了不少啊,在她最需要你关心的时候,你不能冷落了她哦。”
柳长锋脸色一变,没想到罗玉笑会在这种时候提起谢觉萍。但旋即就懂了,罗玉笑提谢觉萍,一定是有新的需要,忙道:“我接受省长批评,这点我做得不好,下去之后长锋一定把课补上。”
“好,你回去吧,好好干!”
“长锋向省长保证,绝不让省长失望。”
回到市里,柳长锋就再也不去管秘书安意林和他老婆崔宪了,紧急叫来几个人,如此这般安顿下去。作为一市之长,柳长锋在海州还是有些力量的,这些年他也培植了不少亲信,身边摇旗呐喊者并不缺少。只是最近朱天运造势太猛,让这些人惶惶不安。柳长锋这么一鼓舞,这些人立刻精神倍增,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赴命去了。
柳长锋关上门,现在,轮到他思考一些问题了。柳长锋这些年是干得多、想得少,不是他不爱思考,而是很多事思考了没用。他这个位置,独立决断的少,听人指挥的多。他像机器上的某个部件,必须跟着传动轴,不能掉队也不能脱轨,生怕跟的不好,被传动轴甩掉。更像流水作业中的某道程序,按上面指令按部就班就行,没必要独创也不能独创。独创就意味着叛逆意味着挑衅,你见过仕途中人有抛开规则独创的吗?有不听指令鹤立鸡群的吗?没,即或有也会碰得头破血流,根本不能存活。不只是他,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个部件,一道特殊的工序,没有独立的思想,没有独立的行动。所有看似独立或号称独立的,都不过是一种说辞,一种冠冕堂皇的虚假。对这种角色,柳长锋有过不满也有过悲哀,但从这次事件看,跟队还是很关键的。如果没有这根强力无比的传动轴,这次怕真就在劫难逃。他不得不承认,凭自己力量,还是斗不过朱天运。
一股悲凉油然而生。没有哪个男人是愿意服输的,尤其官场上的男人。他们都想呼风唤雨,都想叱咤风云,都想凌驾在众人之上,踩在对手肩上,让对手俯首称臣。柳长锋黯然神伤一会,将思绪从朱天运身上收回,十分不情愿地落到谢觉萍这里。
他真是不想面对她啊,怎么面对呢?
很多往事涌来,一下攫住他的心。柳长锋起身,来到窗前,像个哲学家一样凝望窗外。炎热的夏季已经过去,秋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临。窗外虽然还是一片绿,但萧条之意已然很明显。那株正对着他办公室的梧桐,前些日子还一派油绿,这阵似乎有点颓败,泛出黄了。柳长锋记起,跟谢觉萍的初识也是在这样一个季节,夏末秋初。省里要考察海州基础设施建设和旧城改造,派出一个考察团,罗玉笑亲自带队,中间就有谢觉萍……往事不堪回首啊。良久,柳长锋回到板桌前,心里百味杂陈。是的,他负了她。谢觉萍为他离了婚,她丈夫黎中原原是海东建设银行副行长,就因为知道了他跟谢觉萍的事,一怒之下将谢觉萍轰出了家门,随后就跟一个叫司卓娅的女人结了婚。说来也是奇怪,当时他是心里真的有愧,司卓娅的金港地产公司拿金海岸那块地时,他不露声色地出了力,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补偿吧。当然,司卓娅也没有装糊涂,这女人也算个人精,拿地时虽然没直接找他,是通过秘书安意林运作的,但在项目启动后,还是把该表的心表了。儿媳妇方雨宏目前坐的跑车,就是司卓娅送的。可是后来呢,后来怎么就……柳长锋一下就不敢想下去了。坦率说,他是舍不得谢觉萍这个女人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虽然他柳长锋有不少女人,但女人跟女人还是不同的,他心里总还是有轻重之分。谢觉萍之前很重,远在唐雪梅、吴雪樵等女人之上。妻子贾丽就更不能比,不在一个层次上。如果不是两千亩土地大案浮出水面,怕是他跟谢觉萍还如胶似漆呢。
都怪那案子,怪朱天运怪于洋,这伙王八蛋,专门坏他柳长锋的好事,让他柳长锋成为负心人,成为被人诅咒被人唾弃者……恨完朱天运,柳长锋决计要出门了。罗玉笑说得对,他是该去看看谢觉萍了,不是重温旧梦,旧梦怕再也难以重温。但有些伤他要亲自去疗,有些病他要亲手去医,有些罪他应该亲自去赎!
这个晚上的七点钟,海州一条不太知名的巷子里,一幢旧楼上,柳长锋敲开了一扇门。这扇门他敲了足足半小时,里面那个人就是不开,仿佛早就料到他要亲自登门一样。但他的固执还有诚心终还是打动了里面那个人,她开了门,探出一张被纱巾裹着的脸来。他愕了一下,对方也愕了一下。后来他开口了,声音颤抖着说:“我来看你了。”对方无言,他又说了一声:“对不住,我来得太晚,我有罪,你就骂我恨我吧。”
对方突然就垮了,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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