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主动找打的方式其实是在有效地保护自己,既可让对方以为打着了他,及早收回拳头,也可让裁判认定你认错态度积极,悔改决心大。犯了错误能改正,照样是好同志。相反,你要是拒不低头,把对方逼急,很可能就把你所有底牌都揭出来。
刘志坚突然出了车祸!
消息是夜里十一点公安局副局长腾云骥打电话告诉的,朱天运当时已经睡了,最近心情不好,身体也跟着出问题,心绞痛的老毛病又犯了。医生叮嘱他不能太过劳累,朱天运嘴上应付着,心里却道:“能不累吗,逼到这地步,不累才怪。”可还是按医生说的,强迫自己早睡早起。
毕竟身体是本钱啊。
刚躺下,电话就响了。一看号码是腾副局长,朱天运以为车祸案有了结果,兴奋地问:“查清楚了吗?”电话那边腾副局长声音紧促地说:“书记,不是那事,刚刚接到消息,住建厅刘志坚出车祸了。”
“什么?!”朱天运一骨碌跃起,“你再说一遍!”
“出事地点是广州通往机场的路上,目前省厅的人已赶过去,我也是内部消息,有人已经把消息封锁了起来。”
“人呢,活着还是……”朱天运没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来。
腾云骥吞吐道:“具体我还不太清楚,估计活的可能性小,听说车祸很惨,一辆重卡车压了过去。”
“马上查,我现在去办公室,有消息立马过来。”说着,朱天运已下床穿衣。半小时后,办公室门被敲响,腾云骥还有市局交警支队长来了,脸上都是沉重色。一开口,就报出噩耗来,刘志坚死了,被压成肉酱。同车死的,还有司机和一姓温的女人,不到三十岁,海东艺术剧团女演员。
“车里有护照,若干个假身份证,还有十万美元。”腾云骥说。朱天运抬起目光,极不情愿地道:“你是说?”
“不用怀疑,就是急着往外走的。”腾云骥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朱天运没吭气,心里却是乱云飞渡。良久,他才喃喃道:“他怎么也走上这一步了啊。”然后拳头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关于刘志坚出车祸的消息就在海东传了起来,不过都是小道消息,官方什么也没说。朱天运有点耐不住,让唐国枢找省厅的人问问,唐国枢回来说:“都三缄其口,不敢谈啊,这次把神秘玩大了。”
朱天运心里有同样想法,嘴上却装作无所谓地说:“不就是车祸吗?有什么好神秘的?”
正说着,手机蜂鸣一声,来短信了。朱天运抓起一看,是茹娟发来的。好长时间没见她了,朱天运都有点忘了这个女人,翻开短信一看,愣住了,短信说:有人制造车祸,刘志坚惨死在罪恶之下。
朱天运握着手机的手有些抖,心里也使劲哆嗦,连忙发短信过去,问茹娟在哪,为什么说这话?茹娟很快回复过来,说她就在广州,跟几个公安朋友在一起,还说手头已有几张车祸现场照片,惨不忍睹。紧跟着又发来一条:有人想让刘死,故意放刘到广州,然后制造这起惨无人道的车祸,这是他们一贯的伎俩。
朱天运彻底蒙了!
没有哪种罪恶比杀人灭口更凶残更无耻,他相信茹娟不会说谎,但他还是不敢相信他们会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不管信不信,海东形势是急转直下了。
就在刘志坚出事的第二天,省长郭仲旭紧急从北京回到海东,遗憾的是赵铭森却没了消息,秘书长田中信倒是提前一天回来了,但一回来就请假,说是跟老婆办离婚手续。朱天运打电话约他,田中信口气暗淡地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等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说吧。跟郭仲旭一道来海东的,还有中组部和中纪委三位官员。
海东紧急召开高层会议,会议由省委副书记徐钢川主持,郭仲旭坐在主席台正中,那里曾是赵铭森的位置。他的身边是中组部和中纪委的官员,边上是罗玉笑和人大政协的领导。朱天运跟其他常委坐在主席台第二排。
会议先由全省安全生产领导小组组长、重大事故调查处理领导小组组长、常务副省长罗玉笑通报了住建厅厅长刘志坚遭遇车祸的不幸消息,罗玉笑用非常沉痛的声音说,住建厅厅长刘志坚应邀到广州参加全国城市建设论坛,不幸在途中遭遇车祸,遇难身亡。对志坚同志的不幸罹难,省委、省府都很痛心,郭省长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对事故高度关注,要求我们全力以赴救人。车祸发生第一时间,省里就派出事故调查组,目前正跟广州方面联手查清事故原因,积极处理善后事宜。省里要求,以此事故为教训,在全省迅速开展一次安全大检查。接着罗玉笑就安排安全大检查相关工作,说了一共八条。朱天运坐在后排,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反复响着一个声音:参加全国城市建设论坛……谎言以这种方式说出来,就再也不是谎言,而是彻头彻尾的真理了。会议后面什么议程,几位领导讲什么,朱天运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思维完全被发生在高速公路上那血淋淋的一幕占领了。
会后于洋给他丢了个眼色,示意他找个地方说话。朱天运装作没看见,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他已经开始等变故了。
真正的变故发生在三天后,赵铭森从北京回到了海东,朱天运没去接,没人通知他。以往只要书记省长从北京或别的地方回来,省里总要安排一些人去接机,这次没有。事后他听说,接机的只有两位:秘书长田中信和统战部长。而统战部部长马上要退下去了,人到了这时候,怕真就与世无争了。
朱天运一直在等赵铭森电话,他想怎么着赵铭森也要约他见个面,跟他谈点什么。可是等了一夜,电话没来,倒是在第二天早上等到一个坏消息。
赵铭森被中央严厉批评了,所以迟迟不回海东,是在向有关方面检讨自己错误。他跟何复彩的关系,被人当做重大错误反映到了高层。检举信上说,他到海东这两年,任人唯亲,提拔重用亲信,尤其在何复彩的使用上,完全违背组织原则。信中还详细列举了何复彩这些年的“速进”历程,以及省里各方对何复彩的意见。想不到的是,省里不少干部包括好几个常委都在检举信上签了名。
作风问题,任何时候都是大事,尤其党内。别看平日没人追究,好像放得很开,但在关键时候,这个问题就是重磅炸弹,足以把你炸伤炸翻。官场上实在找不到对手别的问题时,就拿作风问题攻击他,保证一攻击一个准。
弄不明白的是,面对检举,赵铭森居然没辩白,没否认,而是老老实实承认了跟何复彩的关系,这在官场上,实属稀罕。太多的官员都是背着牛头不认脏,宁可出卖女人也要保全自己,都说这才是官员的本性。能负责任敢负责任的,基本不是官员,官员最大的特征就是踢皮球,将责任理直气壮推到别人身上。
赵铭森一反常态,在跟何复彩的关系上,既没卑鄙也没无耻,而是把该揽的责任都揽了起来。不过他强调了一点,提拔何复彩,绝不是因为这层关系,而是这位同志应该提拔。
这样的话,内心里或许有人承认,但说到公开场合,谁也不敢信。赵铭森挨了批。
检举的第二条,是他在骆建新一案中,无节制地扩大矛盾,本末倒置,不把主要精力放在缉拿骆建新上,反而利用骆建新案,在海东故意制造矛盾,搞得人心惶惶,个个自危,严重影响了海东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
检举信上写:海东需要团结,需要稳定,需要一个和谐的环境。可眼下的海东成了什么样子,一个骆建新,搞得全省上下乌烟瘴气。好像全省的干部都贪,都要外逃。这样下去,经济建设还怎么抓,干部队伍还怎么建设,和谐海东还怎么构建?
一提和谐,问题性质立马变了。赵铭森错误地估计了一点,身为省委第一负责人,他应该清楚凡事不能波及面太广,不能打击面太大。他是犯了众怒啊。反贪反贪,反一个贪官容易,反一窝贪官,怕是谁都得三思而行。
这里面牵扯的不仅仅是一个贪啊,还有影响,还有形象,还有太多太多。而作为省委书记,必须站在极高的层面上,统揽全局,必须让正面的声音压倒一切。
赵铭森回来的前一天,中组部官员找何复彩谈话,谈话进行到一半,何复彩怒气冲天地出来了。她根本不承认跟赵铭森有非正常关系,赵铭森在北京检讨的,她一概否认。面对中组部官员的批评,何复彩说:“他们是在诬陷,是在泼脏水,毁了我何复彩的名誉不要紧,毁了铭森书记的名誉,对海东是重大损失!”
两位中组部官员面面相觑,感觉一切跟戏剧一样滑稽多变。
不管怎么变,赵铭森是彻底士气低落,再也看不见前段时间那种斩钉截铁无所畏惧的样子。朱天运等了一夜,没等到电话,第二天一早打给田中信,说是想见书记,让秘书长安排一下。田中信口气暗淡地说:“还是算了吧,这次回来,书记心情不好,加上他的胃病又犯了,我正在联系医院。”
“要紧不?”朱天运若有所失地问了一句,不等田中信回答,自己就道,“那就这样吧,书记不便,我就不打扰了,完了告诉我医院,我去探望他。”
搁下电话,何复彩进来了,显然是哭过的,眼圈还红着,脸上挂满委屈。朱天运心里有丝难受,却又不好直接表示,只道:“复彩啊,受罪了,快坐。”何复彩没坐,站在那里像是跟谁怄气,半天冷不丁地道:“我不服气,这样让我下台我坚决不服!”
朱天运一愕,仍然装作没事似的说:“哪有那么严重,没人会让你何书记下台。”
“他们劝我离职,干吗啊?如果真有问题,你朱书记直接撤了我。”“别,千万别斗气,坐。”
现在何复彩也只有在朱天运这里找点温暖了,其实赵铭森还在北京的时候,她就听到不好的消息。对赵铭森的检举不只是作风问题和骆建新案中的扩大事态,还有他过去工作中不少失误,甚至还提到经济问题。好在高层在批评赵铭森的同时,也有人替他说话,愣是将工作失误和经济问题压了下去,只在非致命性的作风问题和案件调查上对他提出警告。何复彩十分庆幸,跟了赵铭森这么些年,赵铭森诸多事,她都了解,她最担心的一件并没被对方翻腾出来。看来对方还是准备不足,要是那件事被抖出来,赵铭森根本回不到海东,就算有再多的人保他,也是无用的。政治有时候玩的是轻拳重打,有时玩的却是一剑封喉。相比之下,她倒觉得把她搅进去,作为对方攻击赵铭森的主要“劣迹”,是一种幸运。作风问题可以制造麻烦,可以杀伤一个官员,但不可能彻底毁掉政治前程。
她在电话里跟赵铭森说,要不就把一切责任推她身上,她不在乎。但赵铭森没听,非要把什么都认了。兴许,赵铭森自己心里也有个权衡,别人罗列了那么多罪状要攻击你打倒你,不可能一条也不存在,更不可能完全洗白。
聪明者往往会在权衡中选出那么一两项来,主动向高层检讨、认错,表决心。这种主动找打的方式其实是在有效地保护自己,既可让对方以为打着了他,及早收回拳头,也可让裁判认定你认错态度积极,悔改决心大。犯了错误能改正,照样是好同志。相反,你要是拒不低头,把对方逼急,很可能就把你所有底牌都揭出来。
两害相比取其轻,这点道理赵铭森不可能不懂。
何复彩现在是既甜又苦,作为女人,能让一个男人如此坦荡地说爱,心里很是欣慰。可一想由此给赵铭森带来的后果,心又沉下去了。这两天她想见赵铭森,又怕见,也知道不能见。但她心里有太多疑惑,赵铭森为什么这样呢?他不该这么消极啊。他这一退,不正是给了别人充足的机会吗?网刚撒开,还没捕鱼呢,就心甘情愿让鱼反扑?
“想不通是不是?”朱天运苦笑着问了一句。何复彩点了点头,她就是找朱天运来解惑的。
没想到朱天运叹一声道:“我也想不通啊,一只拳刚打出去,拳头还没收回来,身后就让别人钳制了。”
“真的这么可怕?”何复彩越发没底了,本来她是把希望寄托到朱天运这边的,一听朱天运这口气,心里立马又紧了。朱天运坦然笑了笑,宽慰似的说:“随着它好了,放心,天不会塌下来。”
“可我怕啊朱书记。”何复彩很想唤一声朱大哥或者天运的,一种奇怪的情感怂恿着她,可她还是喊了朱书记。
朱天运很是冷静地说:“怕是没用的,复彩,现在不是怕的时候,该来的迟早要来,就让我们静静等候吧。”
“我不要!”何复彩忽然歇斯底里叫了一声。
该来的真是来了。就在赵铭森因胃病住进军区医院时,省长郭仲旭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这次会议后来被海东政界多数人称为转折会议,也有人戏称是“拨乱反正”的会议,更有人直接将它称为郭罗会议。
这次会议朱天运和柳长锋都参加了,朱天运没让何复彩去,做主给何复彩请了病假。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是想让何复彩去医院探望赵铭森。人不能太孤独,他太能想象赵铭森此时的孤独了,世上没有哪种孤独能比官场上的孤独对人更具毁灭力,也没哪种失落比官场上的失落更让人绝望。
坐在主席台上的郭仲旭面貌焕然一新,一改过去不显山不露水温吞吞的内敛样子,开始向朱天运他们发难了。当然,郭仲旭是从经济建设谈起的,政府嘛,什么时候都要从经济建设入手,就跟省委或市委什么时候都要从干部队伍或党风建设入手一样,这才让人觉得你是在谈工作,谈发展,而不是在搞斗争。
郭仲旭就当前海东经济发展形势还有建设步伐谈了一阵,话题一转,就开始批评了。他说,当前压倒一切的任务是稳定,是团结,是齐心协力谋发展,聚精会神搞建设,而不是搞内耗,搞斗争。我们有些同志,搞内耗搞习惯了,搞上瘾了,置大好形势于不顾,放着有利时机不去抓,宁可让经济倒退十年五年,也要满足自己的私欲恶欲。他用了恶欲这个词,然后目光锐利地扫了一眼会场,接着道:“中央三令五申,要以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为重,要把构建和谐社会放在首位,我们在执行中却总爱走样,总是要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声音可以有,但不能伤害到大局,不能把它演变成你搞我我搞你的政治斗争。”后来他又讲到反腐倡廉,说反腐倡廉当然也是我们的重要任务,但我们不能因为出了一个骆建新,就把所有的干部都当做腐败分子。我们要坚信,绝大多数干部还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是清正廉明任劳任怨的,是值得信赖的……听听,人家多会讲啊。肯定一大片团结一大片,你不孤立都不行。
郭仲旭的讲话让与会者精神为之一振,有人脸上当下露出了红光。不可否认,骆建新案后,海东的政治形势是吃紧的,干部们尤其各级领导干部神经绷得很紧,有些快要绷不住了。今天郭仲旭在会上这么一讲,犹如一股春风吹进了会场,立刻让众多提紧的心异常惬意地松弛下来。郭仲旭还在台上长篇大论地讲着,忽而激昂陈词忽而又厉声痛斥,看来北京之行,他真是收获不小,一个从来不公开亮明自己态度只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这天却异常鲜明地举起了倒赵大旗,而且态度非常之强硬,措辞非常之尖锐。朱天运这时已不抱任何幻想了,虽不知道他北京之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人关键时候帮郭仲旭扭转了乾坤,但官场上这种超强地震还有突然变故他是经历过的,应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收起目光。刚才他一直在观察下面和身边人的反应,他发现,郭仲旭的讲话鼓舞了不少人,也振奋了不少人,不少人已经焦急地等着为郭省长鼓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