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行吹箫
时间可以治愈肉体的伤口,但是无法使受伤的心灵彻底康复、回到从前。
通过这一件事情,薛诗华尝到了“笑面虎”——舛运的厉害。也使他明白为什么有人不愿意相信生活的原因。
林氏被“开口笑”带走之后,夏华庭家的石灰生意越来越好,产量水涨船高。为了多产石灰,雷仁声带领兄弟们日夜烧窑不间断。老板财源滚滚,他吃肉,兄弟们喝汤,关响之日,大家拿到的铜钱够买五十斤大米。当然,雷仁声拿到的铜钱是不止这个数的,因为他是兄弟们的头儿。
关响之日在盛夏酷暑之季。天气太热,这一阶段老是有兄弟中暑。实在干不下去了,雷仁声就向夏华庭告假。在他的央求下,老板同意了他的请求——他要带兄弟们到县城开一开眼界。逛一逛窑子,找一找乐子。
雷仁声选择黄昏时出发。除了薛诗华之外,其他的兄弟们都随他走了。他们要走一夜的山路才能到达县城。他们之所以作出这种选择,原因很简单,夜里凉快。自从林氏去了大虎山之后,雷仁声就以“点天灯”的大舅子自居,胆子比从前大得多,根本不把一般的土匪放在眼里。
雷仁声等人走后,薛诗华心里烦燥,坐卧不宁。他不由自主地扛着一张鱼网,怀揣一支长箫,腰插一把匕首,向谷池走去。
他要在那儿打鱼,“迟”鱼,制作“烧烤”,野餐,吹箫,睡觉,然后让野兽吃掉。
既然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既然谷池中充斥着人、兽的泪水,那么就让他当一回没有一点儿气力、毫无反抗能力的弱者吧。因为,他非常非常喜欢谷池中的柔波,他要为它贡献出全身的仁爱。
薛诗华一边叹气一边翻山越岭,他走得很慢。
他到达谷池时,正是明月轻拂大进士山巅之时。明月依然故我,而他心境苍凉。素女当空漫步,佳人远在虎口;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愤恨上心头;叹息超过百遍,泪水早满咽喉。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薛诗华大呼三声之后,伸手从林氏遗留在他屋内还没来得及送给他的“兜罗袋”中掏出一把铜钱,然后将之扔进谷池之中。“孔方兄,别人宠你,我却不然!临死之人,要你何用啊?!”
薛诗华扔过铜钱之后开始打鱼。边打边念念有词:“求池中龙王、龙王娘娘、龙女,让诗华把‘点天灯’、‘开口笑’、‘活剥皮’三个乌龟、‘王八’、‘皮筋蛇’打上来吧!你们是天理的化身,他们伤天害理,你们应该借诗华手惩罚他们才是啊!上来吧,乌龟!上来吧,‘王八’!上来吧,‘皮筋蛇’!呵呵呵!咳咳咳!哈哈哈!”
薛诗华心烦意乱,疯疯颠颠。他沿着谷池岸边瞎跑,跑一截路,打一会儿鱼。由于池中水生动物较多,他跑了半个谷池,打了不少的鱼虾。让他倍感失望的是,乌龟、‘王八’、‘皮筋蛇’一个也没打着。
“你们去了那儿啊?!乌龟!你们去了那儿啊?!‘王八’!你们去了那儿啊?!‘皮筋蛇’!”薛诗华含泪高喊大叫。
此时,他只想吃乌龟、‘王八’、‘皮筋蛇’的肉,其他的水中动物他一概放生。于是,他十网十空,忙活了半天,鱼篓中空空如也。
打不到乌龟、‘王八’、‘皮筋蛇’,薛诗华伤心极了,他痛哭流涕,放声悲歌。尽管这样,但是他的心里依然难受,可谓痛不欲生。
面对一池他极喜爱、极乐见的柔波——视之为生命的至爱之物——他依然如此躁狂,真是出乎他的意料。这时,他越发感到林氏在他身边的巨大的作用与价值。
林氏在他身边时,他的心是平静的、踏实的,他的灵魂是智睿的、敏捷的,他的风度是优雅的、从容的。
如今,这些一切都不复存在。
“林小姐,你在哪儿?!林小姐,‘四畜’是否伤了你啊?!林小姐,诗华愿化成厉鬼在阴间保佑你!林小姐,只要你平安一生,诗华死可瞑目也!呵呵呵!咳咳咳!哈哈哈!”薛诗华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乌龟、‘王八’、‘皮筋蛇’,你们三个孽畜听着:薛诗华活着斗不过你们,死后未必不是你们的对手!你们敢紧弃恶从善,立即放了林小姐,不然你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唉!龙王、龙王娘娘、龙女,诗华来也!求你们帮一帮我啊!假如你们助我灭了‘四畜’,那么你们对善类的大恩大德他们定会没齿难忘啊!‘四进士’会为你们树碑立传的,万类将传诵你们的光辉的事迹,你们的英名会传遍四方、流芳百世的!”说罢,薛诗华举起匕首对准胸膛,准备一刀刺进它,然后跳进池中。
“诗华!诗华!诗华!”这时,薛诗华产生了幻觉。他听到了有人在呼唤他。声音亲切而动人;感情真挚而自然。
精神的痉挛、思维的紊乱、痛苦的漩涡、畅想的狂风使他改变了来时产生的主意,放弃了原来的打算。
他不准备像一个渔人一样打鱼,然后像一个农妇一样‘迟鱼’,接着像一个游侠一样烤鱼,接着像一个行人一样野餐,接着像一个道士、真人一样吹箫,最后像一个弱小、无力的动物一样被别的强大的、凶残的野兽吃掉。
“诗华!诗华!诗华!”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从天外传来。
“林小姐!林小姐!是林小姐吗?!”薛诗华激动地喊道,边喊边扔掉匕首四处张望。匕首掉进谷池之中,刺碎了一池清波。波纹一道又一道,如同管事先生额上的皱纹;月影、清辉摇晃,如同仙人赐银赏光。
“诗华!奴家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水影!既不是仙女,也不是狐狸!奴家是你的未曾同床、未曾圆房的老婆啊!”女人哭着向他跑来。
“林小姐!林小姐!林小姐!”薛诗华也哭着向她跑去。
二人在谷池旁边的大水柳树下相会。
近在咫尺时,薛诗华胆怯了,他主动停了下来。面对着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林氏,他如痴如醉如呆如傻,不知道如何说话。
林氏可不管那么多,她放下手中的竹箪之后,一把抱住薛诗华。然后使劲地亲他的嘴巴。边亲边喃喃细语:“宝贝!我的好宝贝!想死奴家了!奴家天天为你流泪!”
“别这样!诗华配不上你!”薛诗华身体后仰,试图中止这一切。
“嗯!不是!”林氏将面颊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倾听他的心跳。
“我只是担心你,并没有非份之想!你是大家闺秀,而我是一个臭要饭的,就算我苦三辈子论门第也配不上你啊!”薛诗华道出自已的心里话。
“不许胡说!奴家就是喜欢你!喜欢!”林氏显得极开心极高兴。
“喜欢我什么呢?”薛诗华轻轻地问道。
“喜欢你不打我!喜欢你不骂我!喜欢你肯为我做事!喜欢你肯陪我说话、肯陪我玩!喜欢你老是惦记着我!喜欢你肯当我的挡箭牌、护身符!喜欢你在关健时候显出的男子汉的大无畏的气慨!喜欢跟你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新奇而又兴奋的感觉!喜欢就是喜欢!喜欢跟着你!喜欢缠着你!愿意被你养活!愿意当你的老婆!愿意为你生一堆的孩子!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若再问我还有什么,奴家就不知道了!”林氏说着说着,就流下了欢喜的眼泪。“一切都是缘!见到了你奴家真开心,就算死了也值!”说罢,她叹了一口气。
“不许说死!”薛诗华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诗华哥,奴家已是残花败柳,你还喜欢奴家吗?!”林氏仰面含泪问道。
“喜欢!”薛诗华高声地答道。
“奴家对你永远有信心!奴家知道就算人人糟蹋、污辱了你的老婆之后,你也决不会放弃奴家的,奴家说得对吗?!”林氏如同一个小小的儿童,忽闪着带着泪花的睫毛问道。
“诗华视强盗的糟蹋、污辱为人生的财富!诗华愿意用个人的巨大的痛苦洗刷自已的兽性!诗华不愿意随便践踏一棵小草、一朵小花、一只小蚂蚁!诗华喜欢一个人,就用一生一世来守护她;诗华许下誓愿之后,是定会信守诺言的!”薛诗华一字一句地认真地说道。
“‘点天灯’为了控制奴家,软禁了奴家的母亲和她的密友心缘师太!等奴家将她们救出之后,就来找你!奴家要和你远走高飞,到你老家月亮岛上双飞双宿,脱离这人间苦海!怎样,诗华哥?!”林氏微蹙柳眉,面绽苦乐参半的笑容。
“就怕那时你当了渔姬之后,吃不得风里来雨里去打鱼捕虾之苦!洪水作祟之时,守堤护圩的艰辛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决堤之时,难免家破人亡;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些可不是耸人听闻的故事,它们的的确确的是渔民们的身边事啊!你毕竟是一个大家闺秀,是一个娇小姐啊,从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万一被吓着了、被伤害了、被坑了可不好啊!”薛诗华怕她事后后悔,就再提醒她一次。
“不怕!不怕!奴家才不怕它们呢!奴家连死都不怕,还怕它们吗?!人生其实很短暂,譬如昙花朝露!只要活得开心,何必患得患失呢?!诗华哥,你若嫌奴家身上有娇骄之味、珠光宝气,那么奴家马上跳进池里彻头彻尾地清洗一番,将之荡涤干净!富家小姐与渔家公子门不当、户不对,不可嫁娶、婚配,那是别人的看法。谁知道他们包藏了什么祸心啊?!再说财富是奴家爷爷、奶奶、公公、姥姥、老爹、老娘挣的,又不是奴家苦来的;奴家的身子虽然是父母恩赐的,但是他们管得了奴家一时能管得了一世吗?!诗华哥,不必过虑!只要你和奴家的身心成了一人,一切都好说啊!”林氏伸出玉臂紧紧地拉住薛诗华的大手。
“是啊!是啊!”薛诗华连连点头。
“来,诗华哥,我们一起背《我侬词》!”林氏热情相邀。
“我不会啊!我只会渔歌和竹枝词啊!”薛诗华实话实说。
“这个不要紧啊!奴家来教你!奴家先背一遍,请你仔细听好!‘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好词!好词!”薛诗华拍手叫好。“这么好的词以前我从没有听过!”
“众多好词尽藏在奴家腹中,以后定让你听着过瘾、听一个够!假如你不乖,出去赌博打牌、吃八方、喝花酒、逛窑子,那么奴家就会钳口不语!知道吗?!记住了吧?!”林氏大声地说道。说罢去拧薛诗华的耳朵。
“知道!知道!记住了!记住了!”薛诗华为了方便她扭耳朵,头朝她的手倾斜、转去。
“诗华哥,会背了吧?!”林氏要想考察一下他的智慧,便问道。
“记住这个不难!请听我道来!‘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是不是这样啊?小姐!”薛诗华脸上充满了自信,挂满了笑容。
“嗯!记得不错!诗华哥,奴家带来了一壶好酒!假如你不来,那么这一壶自家酿的米酒可能会把奴家醉死!就算不醉死,也可能让奴家迈不动步子!这样,以后你只能在野兽身上闻到奴家的香味喽!诗华哥,你来了就好!诗华哥,你来了真好!”林氏说罢,从竹箪中取出一葫芦米酒。“奴家知道你会打鱼,且为了赶时间,就没有从家里带菜出来!”
闻言,薛诗华心领神会。他大声地说道:“好嘞!打鱼是诗华的长处!我一定打出几条大鱼,当我俩下酒的好菜!”
说罢,薛诗华向谷池中撒网。一张大网被他撒得又远又大。
林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打鱼,身心逐渐地与他交融,差不多变成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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